天快黑了。
云黎把藥簍往肩上顛了顛,腳下一滑,差點(diǎn)踩進(jìn)泥坑。她罵了句臟話,低頭看路,黑松林的霧已經(jīng)起了,像一層灰紗裹在樹腰上。
村里人說,這林子夜里會(huì)哭。
她不信鬼,可她見過鬼。
左眼忽然一刺,像是針扎進(jìn)瞳孔。她咬牙閉了閉眼——又來了。這雙眼睛,打小就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看不見的,她看得見。別人當(dāng)寶供著的“童靈牌”,在她眼里,是裹著人皮的尸傀,肚子里爬滿黑氣。
日頭只剩一縷,她得趕在徹底黑透前出林。
就在這時(shí),前方小路上站著個(gè)孩子。
七八歲模樣,穿著紅肚兜,光腳踩在濕泥里,臉朝著她,嘴角咧著,笑得僵。
“姐姐……救救我……”聲音細(xì)得像風(fēng)吹紙。
云黎腳步一頓。
左眼猛地灼燒起來。
她看見了——那孩子體內(nèi),一團(tuán)黑霧纏著脊椎往上爬,頸后皮膚浮出一朵半開的黑蓮,根須扎進(jìn)腦髓。早死了。骨頭都爛了。
“滾開!”她抽出腰間柴刀,橫在身前。
孩子歪頭,笑紋裂到耳根:“姐姐……帶我回家……”
話沒說完,云黎已沖上去,刀柄狠狠砸向那黑蓮紋路。
“砰!”
一聲悶響,黑霧炸開,像墨汁潑進(jìn)風(fēng)里。孩子身子一軟,塌成一堆灰,紅肚兜飄落在地,底下空無一物。
她喘著粗氣,手抖得握不住刀。
又來了。她又“見鬼”了。
村里人說她克親克鄰,說她娘不該生下這雙邪眼??伤皇恰吹锰?。
她撿起地上的紅肚兜,撕成兩半,塞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村口火光沖天。
云黎剛出林,就被一群人圍住。村長舉著火把,身后十幾個(gè)壯漢拎著棍棒,婦人們躲在后頭,哭聲一片。
“就是她!我兒下午還好好地,她一回來,人就沒了!”一個(gè)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撲出來,指甲直往她臉上抓。
云黎側(cè)頭躲開,怒道:“你兒子早死了!你們供的‘童靈牌’是養(yǎng)尸罐,懂嗎?!”
“放屁!”村長吼,“你這災(zāi)星,天天進(jìn)山惹邪,現(xiàn)在連孩子都害了!”
“不信?”云黎冷笑,從懷里掏出那半片紅肚兜,抖開,掌心一搓,黑灰簌簌落下,“明早開棺,若他頸后沒黑蓮紋,我自剜左眼!”
人群一靜。
那婦人愣住,火光下臉色發(fā)青。
村長也退了半步,聲音發(fā)虛:“你……你怎知頸后……”
“我怎知?”云黎抹了把臉,眼里燒著火,“你們拜的不是魂,是尸!供它三天,它就能爬出來吃活人!你們才是害死孩子的!”
火把晃了晃,有人后退,有人低聲抽氣。
她站在火光外,衣角被火星燎焦,一縷黑煙卷著風(fēng)飄起。
沒人再敢上前。
屋里油燈昏黃。
娘坐在床沿,咳得肩膀直抖。聽見她進(jìn)門,抬起手,一把攥住她手腕,力氣大得嚇人。
“走?!蹦锏穆曇魡〉孟裆凹埬ス牵敖裢砭妥??!?/p>
“我不走!”云黎跪到床前,“他們不敢把我怎樣的……”
“你留下,必死?!蹦锎驍嗨?,從枕頭下摸出一枚玉符,灰撲撲的,刻著兩個(gè)字:靈引。
“去找你爹?!蹦镎f,“青冥門,他……會(huì)收你?!?/p>
云黎愣住。她從沒聽過爹的事。娘也從不提。
“他……是誰?”
“拿著符,去斷淵崖那邊,順著山脊往北,七天能到?!蹦餂]回答,只把玉符塞進(jìn)她手里,又抽出剪刀,咔地劃開掌心,血滴在玉符上,滲進(jìn)去,像被吸干了。
“它護(hù)你三夜?!蹦锒⒅劭舭l(fā)黑,“記住,別回頭?!?/p>
云黎眼眶發(fā)熱,死死咬住嘴唇。
她不想走??伤?,娘不會(huì)騙她。
她背起藥簍,從后窗翻出去,踩著泥水爬上后山小道。
快到山頂時(shí),她停下,回頭望。
屋檐下,娘還站著,單薄得像一張紙,被風(fēng)一吹就要散。
她想喊娘。
可喊了,就不走了。
斷淵崖。
百丈深坑,底下霧氣翻涌,看不見底。山道崩了一截,只剩一根朽木橋橫在深淵上,風(fēng)吹得吱呀響。
云黎咬牙踏上橋。
木板腐得厲害,每走一步都往下陷。風(fēng)割在臉上,像刀子。
走到中段,天忽地一暗。
雷光炸裂,照得深淵如白晝。
她腳下一空——
橋斷了。
整個(gè)人往下墜,藥簍飛出去,她伸手亂抓,只撈到一把冷風(fēng)。
風(fēng)在耳中咆哮,身體失重,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閉眼,可左眼又刺了一下。
那一瞬,她看見深淵底部有東西——一座石臺(tái),刻滿符文,七道鐵鏈鎖著一道人影,白衣殘破,發(fā)如墨瀑,垂落深淵。
她來不及想,后背狠狠砸進(jìn)石臺(tái)。
劇痛襲來,意識(shí)模糊。
指尖劃過符文,血滲進(jìn)地縫。
剎那——
嗡!
符文亮起,血線順著紋路蔓延,鐵鏈寸寸崩斷。
她昏死前,聽見一聲低響,像是鎖鏈落地。
再睜眼,只有一只手緩緩抬起。
殘破白衣,骨節(jié)分明。
然后,一只金瞳睜開,冷得像千年寒潭。
她想逃,可動(dòng)不了。
掌心忽然撕裂,一道血線被抽出來,纏上那只手。
無聲無息,血線纏繞,如藤縛樹。
她聽見一個(gè)聲音,低啞如風(fēng)過荒原:
“凡蟲,你死定了?!?/p>
她昏過去前,做了個(gè)夢(mèng)。
夢(mèng)見一株枯了百年的老樹,忽然開了花。
白瓣,金蕊,香得不像人間。
醒來時(shí),石臺(tái)已塌,鐵鏈碎成鐵屑。
那只手消失了。
她躺在廢墟里,掌心多了道紅痕,像被誰用血畫了符。
玉符還在懷里,溫溫的,像活的一樣。
她坐起來,頭暈得厲害,嘴里發(fā)苦。
“誰?”她啞著嗓子喊,“出來!”
風(fēng)在深淵里打轉(zhuǎn),沒人回答。
她低頭看手,忽然發(fā)現(xiàn),那紅痕……在動(dòng)。
像一根線,從她掌心延伸出去,沒入巖壁深處。
她順著看去——
巖縫里,一道殘白衣角,靜靜垂著。
她咽了口唾沫,撿起柴刀,一步步走過去。
刀尖挑開碎石。
那人半埋在亂石下,臉朝下,墨發(fā)散開,遮住面容。
她蹲下,手指發(fā)抖,撥開那縷發(fā)。
金瞳閉著,睫毛很長。
是個(gè)男人,看著二十出頭,眉骨鋒利,唇色淡得像雪。
她猛地縮手。
這人……剛才睜過眼。
她想跑,可腿軟。
“你……你是誰?”她顫聲問。
那人沒動(dòng)。
可她掌心的紅痕,忽然燙了一下。
像在回應(yīng)。
她不知道,自己劈的不是妖,是命。
她也不知道,這雙眼睛,從今往后,再不會(huì)只“看見”鬼。
她更不知道——
百年前被釘在地淵的妖神,因她一滴血,醒了。
而那金瞳冷視她的剎那,千年執(zhí)念,已悄然偏軌。
云黎睜開眼時(shí),掌心那道紅痕正一跳一跳地發(fā)燙,像有根線從她血里往外拽。她猛地坐起,碎石嘩啦滑落,后背撞上巖壁,肋骨處立刻傳來鋸齒般的鈍痛。
她低頭看手。
血痕蜿蜒,從掌心延伸出去,沒入亂石堆深處。她順著方向看去,那截殘白衣角還在,半埋在塌陷的石臺(tái)下。
那人沒動(dòng)。
可她知道,他醒了。
她咬破指尖,把血抹在紅痕上,用力一擦?;鹄崩钡奶鄹Z上腦門,整條手臂瞬間發(fā)麻。巖壁上的符文突然亮起,血線猛地一抽,她整個(gè)人被拉得向前撲倒。那血痕竟逆著流向巖縫,鉆進(jìn)那人身下,直奔他心口一道裂開的舊傷。
“你——!”她往后縮,手撐在地,指尖觸到一片濕黏。
低頭一看,是黑血,正從她背后滲出來,浸透了衣料。
她喘了口氣,抓起柴刀,爬過去,刀尖抵住那人咽喉。
金瞳睜開。
沒有聲音,沒有動(dòng)作,可她掌心的紅痕驟然收緊,像被誰攥住了心臟。
“凡蟲。”他嗓音啞得像砂石碾過,“你割我血,簽的是主仆契。”
她沒動(dòng),刀尖仍壓著他頸側(cè)。
“你若死,我魂散?!彼湫?,“我若亡,你心裂?!?/p>
刀刃嗡地一震,藤蔓從他袖口鉆出,纏上刀身,三繞兩絞,木柄碎成渣。
云黎松手,往后退了半步。
“那你剛才裝死?”她嗓子發(fā)干,“想等我斷氣好脫契?”
他閉眼,氣息又沉下去,像死了一樣。
她盯著他心口那道裂傷,邊緣泛著枯木般的灰黑,像是被雷火燒過百年都沒愈合。她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玉符。
“靈引”兩個(gè)字,正微微發(fā)燙,幾乎要灼傷她掌心。
她把它舉到那人眼前:“你早知道我會(huì)來?”
他眼皮都沒抬。
“靈引者本不該存在?!甭曇衾涞孟駨牡氐诐B出來,“你娘,不該留你活路?!?/p>
她手指一抖,玉符差點(diǎn)掉地。
“你說什么?”
“她滴血封符,是想讓你活著到青冥門?!彼従彵犙?,金瞳映著深淵幽光,“可她沒告訴你,那地方,比地淵更吃人?!?/p>
云黎攥緊玉符,指節(jié)發(fā)白。
“我不信你。”
“信不信都一樣?!彼]眼,“你現(xiàn)在走,三天內(nèi)必死于寒毒。你背上的傷,是地淵煞氣入體,凡藥無效。”
她低頭看自己手,黑血正順著指縫往下滴。
“那你呢?你就這么躺著等死?”
“我等了百年?!彼曇魳O輕,“不差這幾日?!?/p>
她冷笑:“等誰?等那個(gè)讓你被釘在這里的‘圣女’?”
空氣猛地一滯。
他睜眼,金瞳驟縮。
剎那間,她左眼劇痛,眼前景象突變——
風(fēng)雪漫天,一座斷崖上,紅衣女子立于雷云之下,身后是七道鎖天鏈。她抬手,掌心綻開一朵金蓮,隨即化作光雨,散入蒼穹。緊接著,一道身影沖出人群,抱住她將散的魂魄,卻被天雷貫穿胸膛,釘入深淵。
畫面消失。
云黎喘著氣,左眼還在刺痛。
他盯著她,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動(dòng)。
“你……看見了?”
“少廢話。”她抹了把臉,“你既然能活下來,總有辦法療傷。我要你治我,等我能走,立刻斷契?!?/p>
“斷不了。”他淡淡道,“你割我血,簽的是主仆契。”
“那你就給我活著?!彼а溃拔铱刹幌脒€沒到青冥門就陪你爛在這兒?!?/p>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剛一動(dòng),背后傷口撕裂,黑血噴出。她眼前發(fā)黑,膝蓋一軟,眼看要栽倒。
一縷青藤從他袖中滑出,悄無聲息纏上她手腕。
她想甩,卻沒力氣。
藤蔓滲入皮膚,一股暖流順著經(jīng)絡(luò)游走,所過之處,黑氣被逼出體外,化作灰燼飄散。她呼吸漸漸平穩(wěn),冷汗止住。
“你……干嘛?”她聲音發(fā)虛。
“別吵。”他閉眼,“浪費(fèi)我最后一絲木靈。”
“你不是裝死嗎?怎么還有靈力?”
“若真死了,你早心裂而亡?!彼曇粼絹碓降?,“現(xiàn)在,閉嘴。”
她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話。
暖流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傷處鈍痛漸消。她低頭看掌心,紅痕仍在,卻不再跳動(dòng),像一條安靜的紅線,纏著她的命。
玉符貼著胸口,還在發(fā)燙。
她忽然問:“你說我娘不該留我活路……為什么?”
他沒回答。
她抬頭,發(fā)現(xiàn)他金瞳微闔,呼吸微弱,像是又陷入了沉寂。
她伸手探他鼻息,極輕,但還在。
她靠著巖壁坐下,柴刀橫在腿上,盯著那張蒼白的臉。
“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彼吐暎拔壹热荒芘_這破橋,就能劈開你的嘴?!?/p>
她閉眼,想休息。
可剛合上眼,左眼又是一刺。
她猛地睜眼。
那人袖口的青藤,正悄悄縮回,末端沾著一點(diǎn)暗紅——是她的血。
她盯著那抹紅,沒動(dòng)。
片刻后,她抬手,把玉符按進(jìn)懷里,壓住那股灼熱。
外面風(fēng)聲呼嘯,深淵之上,天光不知何時(shí)開始滲入霧中,灰蒙蒙的,照不見出路。
她靠著巖壁,慢慢滑下身子,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
“喂。”她忽然開口,“你叫什么名字?”
許久,一聲極輕的嘆息。
“梵榆。”
她念了一遍,沒再說話。
風(fēng)從深淵底部卷上來,吹動(dòng)他殘破的衣角。
她低頭,看見自己掌心的紅痕,輕輕動(dòng)了一下。
像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