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纏繞在山間林梢,經過一夜雨水的洗滌,石筧鄉(xiāng)的空氣清新中帶著一絲涼意。
蘇曉蔓早早起身,站在招待所二樓的窗前,遠眺倒屋塔的方向。
那塊巨巖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巖頂的屋子安靜地矗立著,那扇反常的門洞如同一個沉默的問號,懸在蘇曉蔓心頭。
安魂調。
為橫死之人吟唱,安撫怨魂的古老調子。
蘇曉蔓反復聽著手機里的錄音,那詭異的旋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是誰在雨夜中登上倒屋塔,吟唱這首幾乎被遺忘的安魂調?是有人在裝神弄鬼,還是...
她搖搖頭,甩開那個荒誕的念頭。
作為一名民俗學者,她尊重民間信仰,但更相信凡事必有解釋。
那歌聲背后,一定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明確的目的。
洗漱完畢后,蘇曉蔓仔細檢查了隨身設備——錄音筆電量充足,手機充滿電,相機也準備好了。
今天,她必須從陳伯那里得到更多答案。
走在濕漉漉的村中小路上,蘇曉蔓注意到今天的村莊比前兩日更加安靜。
幾乎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平日偶爾可見的炊煙都稀少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仿佛整個村子都在屏息等待著什么。
快到陳伯家時,蘇曉蔓遠遠看見兩個村民正站在路旁低聲交談。當他們注意到她時,立刻停止了談話,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分開,各自離去。
那眼神中有警惕,有恐懼,似乎還有一絲...憐憫?
蘇曉蔓的心沉了沉。她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一個看不見的漩渦中心,而漩渦的源頭,就是那座詭異的倒屋塔和守口如瓶的陳伯。
來到陳伯家門前,蘇曉蔓驚訝地發(fā)現門竟然大敞著。她輕叩門扉,里面?zhèn)鱽黻惒硢〉穆曇簦骸斑M來吧?!?/p>
屋內,陳伯正坐在那張竹椅上,面前擺著一杯早已冷掉的茶。
他看起來比昨天更加憔悴,眼下的黑影深重,雙手微微顫抖,仿佛經歷了一夜煎熬。
但奇怪的是,他的態(tài)度卻比昨天平和了許多,甚至有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陳伯,您還好嗎?”蘇曉蔓小心地問道,在他對面的小凳上坐下。
老人緩緩抬起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忽然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姑娘,你為什么非要問這些陳年舊事呢?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p>
蘇曉蔓敏銳地察覺到陳伯態(tài)度的轉變。
昨天他還激烈地抗拒,今天卻似乎已經接受了她的追問,甚至帶著一種奇怪的勸說意味。
“陳伯,我是做研究的,尋找真相是我的工作?!?/p>
她輕聲說,“而且,我覺得阿秀的故事不應該被遺忘。她應該被記住,而不是成為一個恐怖的傳說。”
聽到阿秀的名字,陳伯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低下頭,久久不語。
蘇曉蔓等待著他開口,同時悄悄按下了口袋中的錄音筆。
今天的陳伯似乎更加脆弱,也許能從他口中得到更多信息。
“那天晚上...”
陳伯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雨比現在還大...雷聲轟隆隆的,像是天要塌下來...”
他的目光變得空洞,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
“他們都說潭里的蛟龍發(fā)怒了,要獻祭才能平息...風水先生選了阿秀,說她的生辰八字最合適...”
陳伯的聲音顫抖著,“我不相信!那都是騙人的!但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反抗不了他們...”
蘇曉蔓靜靜聽著,沒有打斷。陳伯今天的敘述與昨天有所不同,更加詳細,也更加情緒化。
“他們把她從家里拖出來...她哭喊著,求他們放過她...
雨水打在她臉上,都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陳伯的聲音哽咽了,“我沖上去想救她,被人一拳打在臉上,暈了過去...”
蘇曉蔓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的變化——昨天他說自己被關起來了,今天卻說被打暈了。
“等我醒來時,已經被鎖在家里了。
我聽見外面風雨聲中夾雜著哭喊聲...
是阿秀的聲音...
她在叫我的名字...”
陳伯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混濁的淚水順著臉上的溝壑蜿蜒而下,“我砸門,吼叫,但沒有人理我...
后來,聲音漸漸小了...
沒了...”
他抬起顫抖的手抹去眼淚,深吸一口氣:“第二天早上,他們才放我出來。
洪水退了,但阿秀...
阿秀不見了。他們說她已經‘獻祭’了,能保村子五十年平安...”
蘇曉蔓靜靜地等待著。
陳伯的敘述很感人,但她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
“陳伯,”她輕聲問道,“您說您被鎖在家里,那怎么還能聽見阿秀叫您名字呢?風雨聲那么大,距離也不近...”
陳伯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閃爍不定:“我...我就是聽見了!雖然模糊,但我認得出來是她的聲音!”
“那后來呢?”蘇曉蔓繼續(xù)追問,“您說參與那件事的人都遭遇了不幸,能具體說說嗎?比如,第一個死的是風水先生,他是怎么死的?”
陳伯的嘴唇哆嗦著,眼神飄忽:“他...他淹死了...在潭里...”
“但您昨天說,他被發(fā)現時‘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蘇曉蔓緊追不舍,“是什么樣的啃痕?野獸的嗎?”
“我...我不知道!我沒看見!”陳伯突然激動起來,“都是聽人說的!”
“聽誰說的?”蘇曉蔓平靜地問,“您不是說參與的人都死了嗎?那這些細節(jié)是誰告訴您的?”
一連串的問題讓陳伯措手不及。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抓住竹椅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是...是后來有人告訴我的...”他終于擠出一句,聲音虛弱。
“誰?”蘇曉蔓不肯放松。
“死了!都死了!”
陳伯突然咆哮起來,情緒再次失控,“你為什么非要問這些!
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我們都是罪人嗎!
想知道我們都該死嗎!”
蘇曉蔓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嚇了一跳,但她沒有退縮。
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某個核心真相,而陳伯的激烈反應正是出于恐懼——
不是對往事的恐懼,而是對真相被揭穿的恐懼。
“陳伯,冷靜點,”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我只是想了解真相。阿秀不應該死得不明不白,不是嗎?”
聽到這句話,陳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坐在竹椅上,大口喘著氣。
汗水浸濕了他花白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使他看起來格外狼狽脆弱。
長時間的沉默。只有老人粗重的喘息聲在屋內回蕩。
蘇曉蔓耐心等待著。她知道,某些關鍵的東西正在陳伯內心掙扎,即將破土而出。
終于,陳伯緩緩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某種決絕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異常平靜:“好,我告訴你。告訴你真相?!?/p>
蘇曉蔓屏住呼吸。
“那天晚上,我確實在場?!标惒穆曇羝届o得可怕,“我不止在場,我還...參與了?!?/p>
屋內一片死寂。蘇曉蔓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風水先生是我舅舅,”
陳伯繼續(xù)說,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他說服了我,說這是為了全村人好。說阿秀的命能換回整個村子的平安...
他說阿秀命格特殊,能通靈,最適合做溝通陰陽的媒介...”
蘇曉蔓感到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陳伯的坦白來得太突然,太徹底,反而讓人不安。
“我們把她拖到倒屋塔前...
風雨很大...
她掙扎得很厲害...”
陳伯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按住她的腿...
另一個人按住她的手...
風水先生念咒...
然后把她推進屋里,鎖上門...”
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我聽見她在里面哭喊...
用頭撞門...
后來...
后來就沒聲音了...”
蘇曉蔓感到一陣惡心。
陳伯的描述太過平靜,太過詳細,反而顯得不真實。
就像是一個經過無數次排練的故事,終于被完整地講述出來。
“那后來那些人的死呢?”她追問,試圖找出其中的破綻。
“報應?!标惒唵蔚卣f,“風水先生第一個死。然后是村長...
然后是其他參與的人...
一個一個,都死了。
只剩下我?!?/p>
“為什么您還活著?”蘇曉蔓直視著他的眼睛。
陳伯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因為我每天都在懺悔。
因為我守著這座塔,守著這個秘密。
因為...
阿秀允許我活著?!?/p>
他的語氣讓蘇曉蔓不寒而栗。
那不像是一個懺悔者的語氣,反而帶著一種奇怪的驕傲。
“那昨晚的歌聲呢?”
蘇曉蔓突然轉變話題,“有人在倒屋塔哼唱安魂調,是您嗎?”
陳伯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那種平靜的面具終于出現裂痕,一絲真實的恐懼從他眼中掠過。
“歌...
歌聲?”
他結結巴巴地說,“什么歌聲?
我...
我沒聽見...”
他的反應太過激烈,與之前的平靜形成鮮明對比。
蘇曉蔓立刻意識到,歌聲是關鍵!
陳伯害怕的不是往事,而是現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一個女子的歌聲,哼著安魂調,”
蘇曉蔓緊盯著他的眼睛,“就在倒屋塔那里。您真的沒聽見嗎?”
陳伯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
他猛地站起身,身體劇烈顫抖:“不可能!
不可能!
她已經...
已經安靜了很多年了!”
“她?”
蘇曉蔓抓住這個詞,“您說的是阿秀嗎?
為什么不可能?
如果不是阿秀,那會是誰在哼唱安魂調?”
一連串的問題讓陳伯徹底崩潰了。
他雙手抱頭,發(fā)出一種近乎嗚咽的聲音:“不要再問了...
求求你...
走吧...
離開這里...
再問下去,你也會...”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威脅意味顯而易見。
蘇曉蔓知道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
她站起身,輕聲說:“陳伯,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我明天再來看您?!?/p>
老人沒有回應,依舊保持著雙手抱頭的姿勢,身體微微顫抖。
蘇曉蔓轉身離開。
當她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問了一句:“陳伯,阿秀那天穿的是藍色印花布的衣裳,對嗎?”
陳伯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一刻的表情,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說明問題。
蘇曉邁步出門,輕輕帶上房門。
她站在細雨中,深吸一口氣。
剛才的對話信息量巨大,但她心中的疑團不僅沒有解開,反而更加復雜了。
陳伯的坦白太過完美,太過戲劇化,就像是一個精心編織的故事。
他承認自己是參與者,承擔了罪責,但卻巧妙地回避了所有細節(jié)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對歌聲的反應出賣了他。
那才是他真正恐懼的東西——
不是往事,而是現在正在發(fā)生的什么事情。
蘇曉蔓沿著村中小路慢慢走著,腦海中回放著剛才的對話。
走到村口時,她突然改變方向,不是回招待所,而是向著倒屋塔走去。
白天的倒屋塔在晨霧中顯得沒有那么恐怖,但那種反常的朝向依然讓人不適。
蘇曉蔓站在溪邊,仰望著巖頂的那座屋子。
是誰在那里哼唱安魂調?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繞著巨巖走了一圈,尋找可以攀登的路徑。
巖石表面濕滑,長滿青苔,但在一側似乎有一些鑿出的簡陋踏腳點,像是有人經常上下。
蘇曉蔓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她將相機和手機放進背包,小心地開始攀登。
巖石比看起來更加陡峭,踏腳點也相距甚遠。
蘇曉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爬到了巖頂。
當她喘著氣站定時,發(fā)現自己正面對那扇反常的門。
門虛掩著,里面黑漆漆的,散發(fā)出一股陳腐的氣息。
蘇曉蔓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門。
屋內比想象中更加狹小,不足十平方米。
地面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墻角有蛛網搖曳。除了這些,空無一物。
但蘇曉蔓敏銳地注意到,地面的灰塵上有一些模糊的痕跡——
像是有人最近在這里站立過,而且不止一次。
她仔細檢查了整個小屋,在最里面的墻角,發(fā)現了一點異?!?/p>
那里的灰塵被刻意清掃過,露出一小塊地面。
而在地面的縫隙中,似乎嵌著什么東西。
蘇曉蔓蹲下身,用鑰匙小心地摳出那樣東西。
那是一小塊已經變黑發(fā)硬的布料,與她昨天在陳伯柴房里找到的那塊一模一樣——
藍色印花布。
她的心跳加速了。
這塊布為什么會在這里?是誰放在這里的?
就在她仔細端詳那塊布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門外溪對岸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蘇曉蔓猛地抬頭,只見一個身影迅速躲進了對岸的樹林中。
是陳伯?
他在跟蹤她?
蘇曉蔓迅速將布塊收好,小心地爬下巖石。
當她踏上溪邊地面時,對岸的樹林已經空無一人。
她站在原地,環(huán)顧四周。雨后的山林寂靜無聲,只有溪水潺潺流淌。
但蘇曉蔓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有一雙眼睛正在某處注視著她。
回到招待所,蘇曉蔓鎖好房門,拿出今天找到的布塊與昨天的對比。
毫無疑問,它們是同一種布料,甚至可能來自同一件衣服。
為什么陳伯柴房里有阿秀衣服的碎片?
為什么倒屋塔里也有?
是誰放在那里的?
還有那個在林中窺視她的人...
如果是陳伯,他為什么要跟蹤她?
他在害怕什么?
傍晚時分,蘇曉蔓的手機響了。
是那位民俗音樂朋友打來的。
“曉蔓,你發(fā)來的那段音頻,我仔細研究了一下,”
朋友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那不完全是安魂調。中間夾雜著幾個變調,很微妙,但確實存在?!?/p>
“變調?
什么意思?”
蘇曉蔓追問。
“傳統(tǒng)的安魂調是為了安撫怨魂,讓它們安息。
但這段旋律中的變調...
更像是某種召喚?!?/p>
朋友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呼喚什么東西醒來?!?/p>
蘇曉蔓感到一股寒意:“召喚什么?”
“說不準。但在我有限的資料中,這種變調通常與某種...復仇儀式有關。
不是安撫,而是喚醒怨魂的力量?!?/p>
通話結束后,蘇曉蔓久久無法平靜。召喚?復仇儀式?
她回想起陳伯對歌聲的恐懼反應,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歌聲不是安撫阿秀的怨魂——
而是在喚醒它?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有人在利用這種形式,制造恐怖氛圍,達到某種目的?
夜幕再次降臨石筧鄉(xiāng)。
蘇曉蔓站在窗前,望著倒屋塔的方向。
今夜無雨,但霧氣濃重,那座巨巖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一個沉默的守望者。
她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真相,但那個真相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危險。
陳伯在隱瞞什么?
倒屋塔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歌聲是誰發(fā)出的?目的又是什么?
蘇曉蔓深吸一口氣,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抽身。
無論前方有什么樣的危險,她都必須找到答案。
為了阿秀,也為了所有被這個秘密埋葬的人。
夜深了,霧氣越來越濃。在濃霧的掩護下,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接近倒屋塔,開始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