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著高中退學通知書坐在大巴上時,窗外的梧桐葉正被七月的太陽曬得發(fā)蔫。
手機里是大爺發(fā)來的定位——“紅星五金廠”,后面跟著句“來了先找王老頭,他管門”。
我沒見過這位大爺,只聽我媽說他早年闖南方,辦了個小廠子,如今缺個打下手的,
讓我別在家瞎混,去學點“實在的”。大巴停在國道邊,我拎著個裝著幾件換洗衣的帆布包,
一眼就瞅見了“紅星五金廠”的牌子。鐵牌銹了邊,“星”字的一撇快掉了,風一吹,
跟旁邊的鐵皮棚子一起“哐當”響。廠門口搭著個矮棚,棚子底下坐著個老頭,
穿件洗得發(fā)黃的白背心,領口松松垮垮掛在肩上,趿拉著雙藍色塑料拖鞋,
腳趾頭沾著點黑泥。他腦袋上沒幾根頭發(fā),剩的幾縷貼在頭皮上,手里捏著個搪瓷缸,
正慢悠悠地喝茶。“你是老林家的小子?”我剛走近,老頭就開口了,
聲音啞得像砂紙磨木頭。他抬眼掃了我一下,眼尾的皺紋堆得能夾死蚊子,“我是王老頭,
跟你大爺說好了,你先住廠里頭的宿舍,白天跟著工人搬搬零件?!蔽尹c頭應著,
跟著王老頭往里走。廠子不大,中間是個露天院子,堆著些生銹的鋼管和紙箱,
幾間廠房沿墻根排著,窗戶玻璃碎了好幾塊,用塑料布糊著。宿舍在廠房后面,是間小平房,
里面擺著兩張鐵架床,一張空著,另一張鋪著層薄褥子,墻角堆著個舊木箱。
“就你一個住這兒,”王老頭把搪瓷缸往窗臺上一放,“晚上別瞎跑,廠子后頭是片荒林子,
不安全?!蔽覜]把這話當回事。年輕人總覺得“不安全”是老一輩嚇唬人的話,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王老頭沒騙我——但不是因為荒林子,是因為一條狗。
那天我起得早,想著去院子里洗漱,剛拐出宿舍門,就聽見一陣“汪汪”的叫聲。抬頭一看,
一只半人高的大黑狗正站在院子中間盯著我,毛色油亮,像塊黑緞子,就是眼神兇得很,
耳朵豎得筆直,嘴角咧著,露出尖尖的牙。我嚇得往后退了一步,那狗“噌”地就撲了過來,
我拔腿就跑,帆布拖鞋跑飛了一只也不敢撿。我繞著堆鋼管的架子跑了三圈,肺都快炸了,
那狗還在后面追,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吼。就在我覺得自己要被咬到的時候,
王老頭的聲音響了:“大黑!停!”大黑立馬停住了,尾巴卻還翹著,依舊盯著我齜牙。
王老頭趿拉著拖鞋走過來,手里拿著個饅頭,掰了一塊扔給大黑。大黑叼著饅頭,
往王老頭腳邊一蹲,但眼睛還時不時瞟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警惕,跟看仇人似的。
“你別怕它,”王老頭拍了拍大黑的腦袋,大黑乖順地蹭了蹭他的手,“它叫大黑,
在這兒待了五年了,認生。”我喘著氣,撿起地上的拖鞋,
心里還是發(fā)怵:“它……它怎么見我就咬?。俊蓖趵项^沒說話,只是瞇著眼看了我一會兒,
又看了看大黑,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從那以后,我每次見到大黑都繞著走。
它要么蹲在王老頭身邊,要么在院子里溜達,只要我離它近了,它就立馬站起來,
喉嚨里“嗚嗚”響,嚇得我腿都軟。我跟王老頭提過幾次,能不能把大黑拴起來,
王老頭總說:“拴不得,它有它的用?!蔽覜]明白“它的用”是什么,直到一周后,
廠子里來了個姑娘。那天也是個大熱天,太陽烤得地面發(fā)燙,
我正幫著工人把一箱螺絲搬到倉庫,就聽見門口傳來王老頭的聲音。我抬頭一看,
王老頭身邊站著個姑娘,穿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扎成個馬尾,垂在腦后。她長得真好看。
我后來總想起那天的樣子——她的臉是鵝蛋形的,皮膚很白,被太陽一照,透著點粉,
最顯眼的是眼睛,是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時候,像是帶著點笑意,
又像是藏著點別的東西。她手里拎著個小布包,站在王老頭身邊,安安靜靜的,
跟這滿是鐵銹和機油味的廠子格格不入?!斑@是小蘇,
”王老頭指著姑娘對我和旁邊的工人說,“接下來廠子要放暑假,她來幫忙看廠子。
”我當時就愣了。紅星五金廠有個規(guī)矩,每年七月底到八月中要放半個月假,說是天太熱,
機器容易出故障,工人也怕中暑。往年放假都是王老頭一個人看廠子,
怎么今年來了個小姑娘?我瞅了瞅小蘇,她看著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細胳膊細腿的,
別說看廠子了,怕是連個大箱子都搬不動。我忍不住問王老頭:“大爺,這么大的廠子,
讓她一個小姑娘看?不安全吧?”王老頭剛要說話,小蘇先開口了,聲音輕輕的,
像風吹過樹葉:“我能行的,叔叔。我從小就不怕黑,也能守得住?!彼f話的時候,
眼睛看著我,丹鳳眼里的笑意更明顯了,我一下子就紅了臉,趕緊低下頭,
假裝整理手里的螺絲。王老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勾了勾,沒再多說,
只是領著小蘇去了門衛(wèi)棚。我心里跟貓抓似的,總忍不住往門衛(wèi)棚那邊瞟。小蘇也不閑著,
一會兒幫王老頭擦搪瓷缸,一會兒幫著掃棚子底下的灰,動作麻利,一點也不嬌氣。
大黑對她倒是客氣,她蹲下來想摸大黑的頭,大黑居然沒齜牙,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又很快湊過去,聞了聞她的手?!捌婀?,大黑居然不咬她?!迸赃叺睦瞎と藦埵鍦愡^來,
小聲跟我說,“這狗邪性得很,除了王老頭,誰碰它都齜牙,
連老板(就是我大爺)都被它追過。”我更好奇了。那天晚上,我洗漱完回宿舍,
路過門衛(wèi)棚,看見小蘇正坐在棚子底下,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大黑蹲在她旁邊,腦袋擱在她的膝蓋上,乖得像只貓。王老頭不在,估計是去宿舍睡覺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你……你還沒睡???”小蘇抬頭看我,笑了笑:“天太熱,
睡不著,坐這兒涼快涼快?!彼噶酥概赃叺男〉首樱澳阕??!蔽易?,
盯著她手里的樹枝,看見地上畫的是個奇怪的符號,像個“山”字,又多了幾筆彎。
“你畫的這是什么?”“沒什么,”小蘇把樹枝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就是隨便畫畫。
”她頓了頓,看向我,“你是不是覺得,我一個小姑娘來這兒看廠子,很奇怪?
”我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是……是有點。”小蘇笑了,
眼睛彎成了月牙:“其實我不是來‘看’廠子的,我是來‘鎮(zhèn)’廠子的?!薄版?zhèn)廠子?
”我沒聽懂,“鎮(zhèn)什么?”她剛要說話,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哐當”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倒了。大黑一下子站了起來,耳朵豎得筆直,朝著廠房的方向低吼。
小蘇的臉色也變了,原本帶笑的眼神變得嚴肅起來:“別問了,快回宿舍,晚上別出來。
”我還想再問,小蘇已經(jīng)站起來,跟著大黑往廠房那邊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
心里又好奇又害怕。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總聽見外面有動靜,像是有人在走路,
又像是有東西在蹭墻。我把被子蒙在頭上,直到天快亮才睡著。第二天我問王老頭,
昨晚廠房那邊怎么了。王老頭喝著茶,慢悠悠地說:“沒什么,風把紙箱吹倒了。”我不信,
但他也不肯多說。倒是小蘇,跟平時一樣,安安靜靜的,只是偶爾會盯著廠房的地面看,
眼神里帶著點我看不懂的凝重。我和小蘇的關系慢慢近了。白天我?guī)椭と烁苫睿?/p>
她就在門衛(wèi)棚里坐著,有時候會給我遞瓶水,有時候會跟我聊聊天。我知道了她跟我一樣大,
家在鄰市,也知道了她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她能感覺到一些“奇怪的東西”,
比如陰暗角落里的寒意,比如沒人的地方傳來的腳步聲。“我奶奶說,我這是‘通靈體質’,
”有一次午休,我們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小蘇跟我說,“能鎮(zhèn)住那些不干凈的東西。
你大爺?shù)膹S子……下面有點東西,所以才讓我來的?!蔽倚睦镆痪o:“下面有什么?
”小蘇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覺得陰森森的,尤其是廠房那邊的地面,
總像有東西在底下動。大黑也能感覺到,所以它才那么兇,是在護著廠子。
”我想起之前大黑追我的時候,心里突然有點愧疚。從那以后,我再見到大黑,
就試著跟它打招呼,有時候會把食堂剩下的骨頭帶給它。大黑一開始還是警惕,但慢慢的,
也不追我了,有時候我走過去,它還會搖搖尾巴。怪事是從廠子放假那天開始的。
放假前一天,工人都走光了,院子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大爺來跟我們交代了幾句,
讓王老頭和小蘇多費心,然后就開車走了。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圓,把院子照得跟白天似的。
我躺在宿舍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大概半夜的時候,
我聽見外面?zhèn)鱽怼斑?、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地面。我坐起來,豎著耳朵聽,
那聲音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嘎吱嘎吱”的摩擦聲。我想起小蘇說的話,心里有點怕,
但還是忍不住爬起來,悄悄走到門口,掀開窗簾往外看。院子里空蕩蕩的,
只有大黑蹲在廠房門口,對著地面低吼。小蘇和王老頭站在大黑旁邊,
小蘇手里拿著個紅色的繩子,繩子上系著個小小的銅鈴,她正低聲念叨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