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員們看向周裕和陳陌的眼神,變得更加復(fù)雜。對周裕,是失望中帶著一絲遷怒——是他把這個人帶來的;對陳陌,則幾乎是毫不掩飾的埋怨和疏遠(yuǎn)。訓(xùn)練中的交流變得更少,偶爾的傳球也顯得敷衍了事。
陳陌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他幾乎不再與任何人有眼神接觸,訓(xùn)練時也永遠(yuǎn)躲在最邊緣的位置。那種無處不在的排斥感和自責(zé),像一層厚厚的繭,將他包裹得密不透風(fēng)。他知道自己是罪魁禍?zhǔn)?,是他搞砸了一切,是他讓球隊面臨解散。這種認(rèn)知像毒液一樣侵蝕著他,讓他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聲。
周裕的日子同樣難熬。他引以為傲的領(lǐng)袖魅力第一次徹底失效。隊友們的沉默比指責(zé)更讓他難受。他試圖振作,像以前一樣發(fā)號施令,鼓勵大家,但那些話語干巴巴的,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比任何人都更憤怒,更不甘。但他憤怒的對象,卻從最初的陳陌,漸漸轉(zhuǎn)向了自己。
為什么沒能早點發(fā)現(xiàn)他的問題? 為什么當(dāng)時在場上失控地怒吼? 為什么他的完美計劃,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失敗和失控的感覺,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讓他夜不能寐。
一天晚上,加訓(xùn)結(jié)束后(現(xiàn)在是懲罰性的、必須參加的加訓(xùn)),周裕心情煩悶,沒有立刻回宿舍。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踱步到了那個廢棄的露天球場。
果然,那個清瘦的身影又在那里。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周裕的心臟猛地一縮。
陳陌不是在打球,更像是在進(jìn)行一種自我懲罰式的發(fā)泄。
他瘋狂地奔跑,一次次地全力起跳,用幾乎要把籃筐扯下來的力度將球砸向籃板,發(fā)出“砰”“砰”的巨大悶響。動作早已變形,毫無美感可言,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汗水像雨水一樣從他臉上潑灑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光。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卻依然不停下。
然后,在一次全力起跳落地時,他的腳踝猛地一崴,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籃球脫手滾出老遠(yuǎn)。
他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為疼痛和脫力而微微顫抖,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周裕站在陰影里,腳步像是被釘住了。他看著那個倒在地上的身影,之前所有的憤怒和抱怨,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震動和理解。
這不是懶惰,不是冷漠,不是故作清高。
這是痛苦。是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痛苦。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問題隊友”,而是一個在獨自對抗著某種他無法想象的心魔的、傷痕累累的靈魂。
周裕沉默地走過去,腳步很輕。他撿起滾到遠(yuǎn)處的籃球,然后走到陳陌身邊,蹲了下來。
陳陌察覺到有人,身體猛地一僵,警惕地抬起頭??吹绞侵茉#壑虚W過一瞬間的慌亂和屈辱,掙扎著想立刻爬起來,卻被腳踝的疼痛刺得倒抽一口冷氣,又跌坐回去。
“……你來干什么?”陳陌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明顯的抗拒,“來看我笑話?還是又來教訓(xùn)我?”
周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把籃球放在一邊,目光落在陳陌明顯腫起來的腳踝上。
“受傷了就別硬撐?!敝茉5穆曇舫龊跻饬系仄届o,甚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笨拙的關(guān)心。他遞過去一瓶沒開封的運動飲料,“給?!?/p>
陳陌看著那瓶水,又看看周裕,眼神里的警惕和敵意慢慢被一種茫然的困惑所取代。他沒有接。
周裕把水放在他身邊,然后在他旁邊不遠(yuǎn)的地方坐了下來,目光投向遠(yuǎn)處漆黑的夜空。兩人之間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
“我以前,”周裕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對陳陌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總覺得只要計算得足夠精確,準(zhǔn)備得足夠充分,就一定能贏。失敗是因為不夠努力,或者計劃有漏洞?!?/p>
陳陌沉默地聽著,身體依舊緊繃。
“但我好像錯了。”周裕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語,“有些東西……是計劃不了的?!?/p>
他又停頓了一下,側(cè)過頭,看著陳陌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的側(cè)臉:“那天……在場上吼你,是我不對?!?/p>
陳陌猛地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周裕。他沒想到會從驕傲的周裕嘴里聽到道歉。
“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那樣的?!标惸暗穆曇艉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終于撬開了一條縫隙,“我只是……控制不住。我一站到那種地方……就看到……就看到以前……”他的話語破碎,無法成句,但那種巨大的恐懼和痛苦,卻清晰地傳遞了出來。
“是因為……上次比賽的事?”周裕試探著問,想起了自己零星查到的舊聞。
陳陌猛地咬住下唇,點了點頭,眼眶迅速紅了,但他倔強地別開臉,不想讓周??吹?。
“失誤誰都會犯?!敝茉?粗胺剑曇舻统羺s清晰,“輸了比賽,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zé)任?!?/p>
陳陌的肩膀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被罵了,所以呢?”周裕繼續(xù)說著,像是在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怕了,所以呢?”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陳陌,那雙總是充滿算計和銳利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有一種簡單而直接的堅定:
“那就再來。直到贏回來為止。”
這句話,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猛地照進(jìn)了陳陌那片冰封沉寂的內(nèi)心深淵。
他怔怔地看著周裕,看著這個一直以來只會對他下達(dá)命令、表達(dá)不滿的隊長,第一次沒有談?wù)搼?zhàn)術(shù)和勝利,而是在告訴他……可以再來?
冰封的河面,終于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微卻清晰的碎裂聲。
陳陌迅速低下頭,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眼睛。
周裕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陪他坐著。夜晚的風(fēng)吹過,帶著涼意,卻仿佛吹散了一些一直縈繞不散的沉重東西。
過了很久,陳陌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嘶啞地說:
“……腳好像……動不了了?!?/p>
周裕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幾乎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卻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
“麻煩。”他嘴里嘟囔著,卻站起身,向陳陌伸出手,“能走嗎?我扶你回去?;蛘摺衬??”
陳陌看著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猶豫了一下,最終,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握了上去。
他的手心冰涼,還帶著汗?jié)竦酿つ仭?/p>
周裕的手卻溫暖而有力,穩(wěn)穩(wěn)地將他拉了起來。
那一晚,周裕半攙半扶地把崴了腳的陳陌送回了家。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再說話。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悄然改變。
第二天訓(xùn)練前,周裕破天荒地遲到了幾分鐘。
他拎著一個便利店塑料袋走進(jìn)更衣室,目光掃了一圈,最終落在角落里的陳陌身上。陳陌正低著頭,慢吞吞地系著鞋帶,腳踝處似乎比昨晚更腫了一些。
周裕走過去,沒說話,直接把塑料袋塞進(jìn)陳陌懷里。
陳陌嚇了一跳,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
“冰袋,噴霧劑,還有彈力繃帶?!敝茉UZ氣有點生硬,像是很不習(xí)慣做這種事,“訓(xùn)練前噴一下,訓(xùn)練后冰敷。別逞強,不然好得慢,耽誤的是大家的時間。”
他說完,像是完成了一項麻煩的任務(wù),轉(zhuǎn)身就走去找其他隊員了。
陳陌愣愣地看著懷里的塑料袋,里面除了周裕說的那些,還有兩盒跌打損傷膏藥。一種極其陌生的、酸澀又微暖的情緒,悄然涌上心頭。他攥緊了塑料袋,指尖能感覺到冰袋滲出的涼意。
訓(xùn)練開始前熱身時,陳陌默默地走到場邊,按照說明噴了鎮(zhèn)痛噴霧。冰涼的噴霧接觸到皮膚,帶來一絲刺痛,卻也奇異地緩解了腫脹感。
周裕雖然依舊大聲指揮著全隊,但眼角的余光總會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陌那邊。看到他乖乖用了藥,幾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熱身跑圈時,周裕特意放慢了全隊的速度。當(dāng)陳陌因為腳踝不適而略微落后時,周裕沒有像往常一樣催促,只是跑到他身邊,保持著同樣的速度,簡單說了句:“跟著節(jié)奏,別掉隊就行?!?/p>
陳陌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腳步努力跟上了一些。
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時,周裕不再一股腦地把復(fù)雜戰(zhàn)術(shù)丟給陳陌。他會先把陳陌叫到身邊,用最簡潔的方式,甚至在地上畫圖,單獨給他講解他需要跑的位置和最終目的。
“你今天就負(fù)責(zé)在這個點,”周裕指著底角三分線外的一個位置,“如果張龍被包夾分球出來,你有空位就投,沒有就傳給弧頂?shù)睦钿J。明白嗎?就這一件事?!?/p>
陳陌看著周裕畫的那個簡單的箭頭,又看看他認(rèn)真的表情,點了點頭。這個任務(wù)很明確,壓力小了很多。
跑戰(zhàn)術(shù)時,周裕會有意無意地多給陳陌傳一些簡單的、接球舒服的球。第一次,陳陌接球后依然習(xí)慣性地猶豫,周裕沒有吼他,只是喊了一聲:“好機會!下次可以直接投!”
第二次,陳陌接球后,停頓了半秒,看著撲過來的防守隊員,選擇了將球快速分給空切的隊友。
“好傳球!”周裕立刻喊道,并帶頭鼓了兩下掌。
雖然只是很普通的配合,雖然陳陌依舊沉默,但那種細(xì)微的變化,還是被一些隊友看在了眼里。
中場休息時,憨厚的中鋒張龍拿著水坐到陳陌旁邊,遞給他一瓶:“腳沒事吧?看你剛才跑起來還有點別扭?!?陳陌愣了一下,接過水,低聲說了句:“……謝謝,沒事。” “昨天隊長……呃,其實他也是急的?!睆堼垞蠐项^,試圖說和,“球隊壓力大,你別往心里去。慢慢來唄?!?陳陌又點了點頭,喝了一口水,沒說話,但緊繃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毫米。
快嘴后衛(wèi)李銳也蹭了過來,雖然語氣還是有點沖,但內(nèi)容變了:“喂,14號,你昨天一個人打那個‘一條龍’怎么過的?教教我唄?我看你腳步挺快的?!?陳陌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銳,對方臉上帶著點別扭的好奇,并沒有惡意。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表示沒什么特別的。
周裕看著這一幕,心里那種沉甸甸的焦慮,似乎也減輕了一點點。他意識到,也許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是更強硬地把他塞進(jìn)模具里,而是……先找到那把能打開他心鎖的鑰匙。
加訓(xùn)結(jié)束后,周裕又去了那個露天球場。果然,陳陌在那里,但沒有再瘋狂自虐,而是坐在場邊的長椅上,對著腫起的腳踝噴藥。
周裕走過去,扔給他一罐熱咖啡:“給你的?!?/p>
陳陌接住,咖啡罐滾燙的溫度熨帖著他冰涼的掌心。
“聊聊?”周裕在他旁邊坐下,打開自己那罐咖啡,喝了一口。
陳陌沉默著,算是默認(rèn)。
“你以前……在原來的球隊,打什么位置?”周裕問,試圖找到一個切入點。
“……得分后衛(wèi)?!标惸暗穆曇艉茌p。 “最喜歡怎么打?擋拆?無球跑動?還是單打?” “……都可以?!?“最討厭防守哪種人?” “……小動作多的?!?/p>
一問一答,雖然簡短,但不再是石沉大海。周裕慢慢引導(dǎo)著,像拆解一個精密的儀器,試圖了解它的內(nèi)部構(gòu)造。
他知道了陳陌喜歡接球跳投勝過突破,知道了他的弱側(cè)手運球需要加強,知道了他在高強度對抗下容易動作變形……
這些細(xì)微的了解,慢慢在他腦海里勾勒出一個更清晰的陳陌,一個不只是“問題”,而是有著具體優(yōu)勢和弱點的球員。
第二天訓(xùn)練,周裕調(diào)整了方案。他減少了讓陳陌持球強攻的戰(zhàn)術(shù),增加了讓他通過無球掩護(hù)接球投籃的練習(xí)。他讓陳陌和張龍多練習(xí)簡單的擋拆配合,并強調(diào)陳陌作為終結(jié)點而不是發(fā)起者。
當(dāng)陳陌在一次訓(xùn)練賽中,通過一個反跑接到周裕的擊地傳球,穩(wěn)穩(wěn)命中一記中投時,整個訓(xùn)練館有那么一瞬間的安靜。
然后,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響起了一兩聲零星的掌聲,接著,更多的掌聲加入進(jìn)來。
雖然很快停下,雖然陳陌立刻又低下頭跑回防守位置,但那一刻,他臉上飛快閃過的一絲光亮,沒有逃過周裕的眼睛。
冰墻依然存在,但它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也不再那么堅不可摧。
陽光,終于找到縫隙,照了進(jìn)去,雖然微弱,卻真實存在。
周??粗惸芭軇拥谋秤?,第一次覺得,通往全國大賽的路,或許不止“絕對掌控”那一條。也許,接納意外,理解不同,也是一條路。
一條……可能更艱難,但也更值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