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薇處置完后院瑣事，回到汀蘭院時，檐角的銅鈴已浸在月色里，細碎的鈴音被夜風(fēng)揉散，落在青磚地上，像極了這些年她藏在心底的嘆息。
她抬手拂去肩上沾的夜露，指尖觸到微涼的錦緞，才驚覺入秋已有多日。邁進內(nèi)室，燭火正跳得熱鬧，將滿室的鎏金擺設(shè)映得晃眼。
她坐在妝鏡前，指尖無意識劃過鏡沿精致的纏枝紋，那紋路是當(dāng)年嫁入將軍府時，母親親手為她挑選的，說 “鎏金鎮(zhèn)宅，紋路護主”，可這些年，護得住她的從來只有自己。
目光落在案頭跳動的燭火上，眼底卻沒映半分光亮 —— 滿腦子都是傍晚榮安堂的宴席，尤其是柳姨娘捧著念珠時那副恰到好處的恭謹模樣，仿佛這些年在將軍府的隱忍，都成了此刻討巧的資本。
“倒是越來越會揣摩老太太的心思了?！?她輕聲嗤笑，指尖捏緊了帕子，帕角繡著的蘭草被揉得變了形。
這帕子還是去年生辰，青珩親手為她挑的料子，說 “母親素來愛蘭，這蘭草襯您”。
轉(zhuǎn)念想起柳姨娘那對兒女，她緊繃的肩線才稍稍松了些，：顧青硯自小湯藥不斷，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顧青鳶更不必說，整日舞槍弄棒，裙擺上總沾著泥，哪有半點將軍府小姐的嫻靜？
“夫人，” 周嬤嬤端來參湯，見她眉間凝著霜，溫聲道，“夜里寒氣重，喝完湯早些歇著吧，府里的事哪有忙得完的?！?/p>
沈玉薇的指尖在鎏金鏡沿頓了頓，目光終于從燭火上移開，落在那碗?yún)稀?/p>
湯面浮著層細密的油花，熱氣裹著參香漫上來，恍惚間讓她想起剛嫁進來的那年冬天。
那時將軍還常宿在汀蘭院，每晚都是吩咐廚房為她燉參湯，兩人對著燭火說話，將軍會握著她的手說 “辛苦你了，往后有我”。
可后來呢？后來將軍的心思漸漸移到了柳姨娘身上，說柳姨娘性子軟，需要人護著。
她何嘗不需要護著？
捏著帕子的手也松了松，忽然嗤笑一聲，將帕子丟在妝臺上，帕角掃過鏡臺邊緣的玉簪，發(fā)出極輕的碰撞聲。
“罷了，那杭綢不必送了?！?她端起參湯抿了口，目光透過窗欞落在院角那株老槐樹上，樹影在月光里張牙舞爪，像極了后院里看不見的撕扯。
“顧青鳶愛舞槍弄棒，就讓她去?！?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幾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
周嬤嬤一愣，垂在身側(cè)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隨即又恢復(fù)了慣常的恭順：“夫人？” 周嬤嬤是跟著她嫁進來的，知道她這些年的不易，可主母的難處，終究不是旁人能替的。
“世家女兒家，不在閨閣學(xué)針黹，倒整日扎在練武場，傳出去是何等笑話？”
沈玉薇指尖輕輕敲著碗沿，節(jié)奏忽快忽慢，像在掂量著什么，“老太太本就瞧不上那丫頭，她越鬧騰，越顯得上不得臺面。將來議親時，哪家勛貴會要個揮拳踢腿的媳婦？”
她抬眼看向周嬤嬤，眼底的冷光被燭火晃得明明滅滅，“青硯那身子骨，藥罐子似的，能撐到幾時還未可知。
柳姨娘手里就這兩個籌碼，一個自毀前程，一個藥石難醫(yī)，她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讓她練去，” 沈玉薇放下參湯碗，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水面，“回頭讓人給她尋兩身耐磨損的粗布勁裝，別穿得花紅柳綠的礙眼。
她鬧得越兇，旁人越會念著青珩的端莊 —— 這不是很好么？”
周嬤嬤這才恍然，垂首應(yīng)道：“夫人高見?！?/p>
沈玉薇望著鏡中自己鬢邊的珠釵，她抬手撫過鬢角，指腹觸到一絲極細的澀意，是根剛冒頭的白發(fā)，藏在珠釵后面，像根不甘的刺。
她用指尖輕輕一捻，那點白便落進了燭火里，瞬間化為灰燼，連煙都沒冒一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柳姨娘費盡心思討老太太歡心又如何？沒個能立住的兒女，終究是鏡花水月。
她只需坐穩(wěn)這主母的位置，看著那對姐弟一步步走到絕境，便是最穩(wěn)妥的法子。
可這穩(wěn)妥的背后，是她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是她壓在心底的疲憊。只有在這樣的深夜，當(dāng)所有人都睡了，她才能卸下偽裝，喘上半口氣。
窗外的月色似乎更涼了些，落在她臉上，映出幾分深不見底的平靜。
她忽然對周嬤嬤說，聲音輕得像月光落在地上，“坐穩(wěn)這主母的位置，從來不是靠趕盡殺絕。
而是看著旁人一步步走偏，自己卻始終站在規(guī)矩里?！?就像這汀蘭院的月色，再涼，也照得見腳下的路；燭火再跳，也燒不盡案頭的賬冊。
窗外的銅鈴又響了一聲，被風(fēng)卷著，散在夜色里。
沈玉薇看著鏡中自己的影子，忽然覺得那影像有些模糊，像隔著層水汽 —— 是參湯的熱氣，還是別的什么？
她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反正天總會亮，而她，總會是那個在晨光里，第一個給老太太請安的主母。她要笑著應(yīng)對老太太的詢問，要妥善處理府中的瑣事......
沈玉薇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夜風(fēng)裹著槐花香吹進來，帶著幾分涼意，卻讓她清醒了不少。她望著院中的月色，心里默默想著：再難，也要走下去，她不能輸。
沈玉薇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回到妝鏡前，拿起梳子，一點點梳理著自己的長發(fā)。鏡中的女子，眉眼間雖有疲憊，卻依舊帶著主母的端莊。
她知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她，還要繼續(xù)在這將軍府里，為自己，為她的一雙兒女，撐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