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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鎮(zhèn)魂樁 王大魔1122 211243 字 2025-08-27 08: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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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漪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又重得像巨錘,狠狠砸在陳默的神經(jīng)上。

“一種非常穩(wěn)定的工業(yè)顏料。在津門,據(jù)我所知,只有兩個地方會用到它。一個是法租界的德隆精密機械廠,用來給零件做標(biāo)記。另一個……”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死死鎖定著陳默的眼睛。

“另一個,是鐵路局高級工程師的繪圖室。用來繪制最高等級的藍圖?!?/p>

“我在錢總辦墜落時穿的那雙皮鞋的鞋跟縫隙里,找到了它。非常微量,如果不是我堅持把鞋底的每一塊泥都刮下來化驗,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p>

“陳先生,錢總辦視察那天,你一直陪在他身邊,對嗎?”

完了。

陳默的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鉚釘,花粉,黏土……他都可以用巧合來辯解。

但是普魯士藍,這種幾乎是他專屬的顏料,沾染在了錢仲麟的鞋底。這是無法辯駁的,連接他與案發(fā)現(xiàn)場的,最直接的物理證據(jù)。

他輸了。

輸?shù)脧貜氐椎住?/p>

他精心設(shè)計的一切,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步驟,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最終,卻敗給了這幾粒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藍色晶體。

敗給了眼前這個女人,近乎偏執(zhí)的細致。

咖啡館里的爵士樂還在響著,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

但陳默的世界,卻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他靠在椅背上,長時間的沉默。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掙脫肋骨的囚籠。

他以為自己會驚慌,會憤怒,會恐懼。

但奇怪的是,當(dāng)那層偽裝被徹底撕碎后,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反而籠罩了他。

就像一個背負著千斤重擔(dān)行走了太久的人,終于可以卸下一切。

他再次看向沈清漪,眼神變了。

不再是偽裝的溫和,也不是刻意的疏離。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疲憊、悲傷,和一絲……解脫的平靜。

“你贏了,沈醫(yī)生?!?/p>

他開口,聲音沙啞。

沈清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繼續(xù)。她知道,這才是他們這場“談話”,真正的開始。

“你想知道什么?”陳默問。

“所有。”沈清漪的回答簡單而直接,“我想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

多么簡單的一個問題。

卻又那么沉重。

陳默的目光越過沈清漪的肩膀,望向窗外。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提著籃子走過,籃子里的梔子花潔白芬芳。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梳著兩條小辮子,抱著一束野菊花,笑著跑向他的妹妹晚晚。

“三年前?!?/p>

陳默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

“民國二十年,夏天。津門西郊,為了修那條通往碼頭的新貨運線,史密斯和馬奎安要強征一塊地。那塊地上,住著十幾戶人家?!?/p>

“他們給的補償款,少得可憐。很多人不愿意搬。馬奎安就找了一幫地痞流氓,天天去鬧事。打人,砸東西,無所不用其極?!?/p>

“那天下午,他們又來了。要強拆陳家的老宅子?!?/p>

沈清漪的身體猛地一震。

陳家老宅。

那個有小磚窯的陳家老宅。

“陳家只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十六歲的孫女。流氓們要動手,一個鄰居家的婆婆出來阻攔,被他們一把推倒在地。那個女孩沖上去,想扶起婆婆,卻被另一個流氓從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陳默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他端起那杯幾乎沒怎么動的檸檬水,一口氣喝光。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卻澆不滅心底那團燃燒了三年的火。

“她摔了下去?!?/p>

“摔進了旁邊正在澆筑的橋基坑里??永铩莿倓倲嚢韬玫乃唷!?/p>

沈清漪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作為一個法醫(yī),她見過無數(shù)慘烈的死亡。但沒有一種,能和她此刻聽到的這個故事相比。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活生生地,被水泥吞噬。

“當(dāng)時,很多人都看見了。工地上的人,周圍的鄰居。錢仲麟當(dāng)時就在不遠處的車?yán)铩K悄嵌喂こ痰目傓k?!?/p>

“有人想下去救人,但被馬奎安的人攔住了。史密斯從車上下來,看了一眼,只說了一句‘工程進度不能?!H缓?,錢仲麟就下了命令?!?/p>

陳默的聲音,冷得像冰。

“繼續(xù)澆筑?!?/p>

“他們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聽著水泥,一點一點,淹沒她的呼救,她的哭喊,直到萬籟俱寂?!?/p>

“后來呢?警察呢?”沈清漪的聲音在顫抖。

“警察?”陳默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充滿了無盡的嘲諷。“趙天闊親自辦的案子。最后,定性為‘意外失足落水,尸骨未尋’。卷宗寫得明明白白。史密斯先生的基金會,還‘慷慨地’賠償了三百塊大洋,作為撫恤金?!?/p>

“那個女孩,她叫陳晚。晚上的晚。”

“她是我妹妹。”

整個咖啡館,仿佛都安靜了下來。留聲機的音樂,街上的喧囂,都離他遠去。

陳默的世界里,只剩下妹妹最后那模糊在水泥里的,絕望的臉。

沈清漪徹底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動機,手法,那份不屬于工程師的冷靜,那份隱藏在冷靜之下的瘋狂。

這不是一場為了利益的謀殺,也不是一場為了制造恐慌的報復(fù)。

這是一場……祭奠。

一場用仇人的血和恐懼,來祭奠一個被活埋的冤魂的,漫長而痛苦的儀式。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不再是一個需要被揭穿的兇手。

他變成了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在絕望中,用自己的方式,去執(zhí)行一場扭曲的正義的,悲傷的復(fù)仇者。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沈清漪艱難地開口。

“他們用水泥封住了我妹妹的聲音,我就用他們最引以為傲的鐵路,給他們建造一座永世不得翻身的墳?zāi)埂!标惸驍嗔怂脑?,一字一句地說。

“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一個都不能少?!?/p>

“我等了三年。我從德國回來,進入鐵路局,一步步接近他們,研究他們每一個人。他們的習(xí)慣,他們的弱點,他們的恐懼。就像我設(shè)計一座橋,我要計算好每一個承重,每一個節(jié)點,確保它絕對不會垮塌?!?/p>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狂熱而神圣的表情。

“我的復(fù)仇,也是一座橋。一座通往地獄的橋。我,就是它的總工程師?!?/p>

沈清漪久久無言。

她被這巨大的悲傷和極致的瘋狂,震得說不出話來。

科學(xué),邏輯,證據(jù)……在她引以為傲的這些東西面前,此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她找到了真相。

但這個真相,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戰(zhàn)栗。

“你要把我交給警察嗎?沈醫(yī)生?”陳默平靜地問,仿佛在問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

“你有普魯士藍,這是鐵證。趙天闊會欣喜若狂,他終于可以向上面交差,升官發(fā)財。然后,史密斯他們成了津門鐵路建設(shè)的殉道者,而我,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殺人犯。至于三年前那個叫陳晚的女孩,誰還會在乎呢?”

他的話,像一把錐子,狠狠刺在沈清漪的心上。

是啊。

如果她把陳默交出去,會怎么樣?

法律會給他公正的審判嗎?

或者,法律只會給出一個符合當(dāng)權(quán)者利益的,所謂“公正”的結(jié)果?而那背后真正的罪惡,那個被水泥活埋的女孩的冤屈,將再一次,被徹底掩蓋。

她一直追求真相。

可當(dāng)真相血淋淋地擺在面前時,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沈清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干澀得厲害,“我不知道。”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說出這三個字。

“你是個聰明人,沈醫(yī)生?!标惸粗凵駨?fù)雜?!暗袝r候,太聰明,未必是好事。”

他從口袋里拿出錢包,在桌上放了幾張紙幣。

“今天,多謝你的檸檬水?!?/p>

他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你要去哪?”沈清漪下意識地問。

陳默沒有回頭,只是腳步頓了一下。

“我的工程,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彼p聲說,“還有最后一道工序,需要收尾?!?/p>

說完,他便邁開步子,穿過那些悠閑的客人,推開門,消失在法租界斑駁的陽光里。

風(fēng)鈴再次響起,發(fā)出一串空洞的聲響。

沈清漪獨自坐在原位,桌上那杯檸檬水里的冰塊已經(jīng)完全融化。

她看著那個裝著普魯士藍的小玻璃瓶,又看了看陳默離去的方向。

她的世界,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在她堅信不疑的,由科學(xué)和法律構(gòu)筑的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一片巨大的,無法被定義的灰色地帶。

她伸出手,緩緩將那個小玻璃瓶,收回了自己的手提包里。接下來的三天,沈清漪活在一種巨大的割裂感中。

白日里,她在教會醫(yī)院的解剖室里,用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分離組織,用顯微鏡觀察細胞的細微病變。一切都有邏輯,一切都有跡可循。這里是她的王國,一個由科學(xué)與理性構(gòu)筑的,冰冷而純粹的世界。

可一到夜晚,陳默那張平靜又瘋狂的臉,就會從黑暗中浮現(xiàn)。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鬼魅的耳語,纏繞著她。

“我的工程,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

這意味著什么?

她將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借口復(fù)盤案情,實際上是在進行一場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推演。她攤開津門的地圖,將三個案發(fā)地點用紅筆圈出。

史密斯的樁基,馬奎安的枕木,還有一個……會是哪里?

她又拿出那兩份她沒有上報的物證分析報告。史密斯氣管深處的耐火泥,馬奎安指甲縫里的槐花花粉。

之前,她以為這些線索指向一個特定的區(qū)域。

現(xiàn)在,她明白了。這些東西根本不是兇案現(xiàn)場的遺留物,而是兇手從另一個地方帶來的“簽名”。

一個與磚窯、老槐樹有關(guān)的地方。一個屬于陳默和她妹妹陳晚的,記憶之地。

而陳默,津門鐵路局的工程師,他熟悉每一段鐵軌,每一座橋梁,熟悉每一個即將進行的工程節(jié)點。

他不是在尋找作案地點。

他是在選擇“墓碑”。

沈清漪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脊椎一路竄上頭頂。她猛地站起身,沖到窗邊,看著外面燈火閃爍的城市。

不,還有一個。錢仲麟。

鐵路局總辦,錢仲麟。

陳默的復(fù)仇名單上,還差最后一個人。

……

津門運河鐵橋的竣工視察,被安排在一個晴朗的上午。

彩旗在橋頭獵獵飛舞,嶄新的鐵軌在陽光下泛著冰冷的光。錢仲麟站在橋中央,志得意滿。他挺著微凸的肚子,背著手,官架子端得十足。

“諸位,這座橋,是我們津門邁向現(xiàn)代化的又一里程碑!是我錢某人,嘔心瀝血的杰作!”他高聲對隨行的官員和記者們說,唾沫星子橫飛。

趙天闊也奉命帶人來維持秩序,他站在不遠處,撇著嘴,一臉不耐。最近兩樁命案搞得他焦頭爛額,哪有心思看這胖官僚邀功。

人群中,陳默穿著一身筆挺的工程師制服,安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情緒的雕像。他手里拿著圖紙,目光平靜地掃過橋面的每一個結(jié)構(gòu)。

錢仲麟享受完眾人的吹捧,開始了他的“專業(yè)”視察。他走到陳默身邊,故作內(nèi)行地指著橋面一個方形的鐵蓋子。

“陳工程師,這個……這個檢修口,做工很扎實嘛!用的什么鉚釘?給我講講?!?/p>

陳默微微躬身,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wěn):“錢總辦,這是我們特別加固的,用了最大號的船用鉚釘,確保絕對安全。”

他的話,像一種催眠。

錢仲麟聞言,臉上更是得意,仿佛這精湛的工藝全是他自己的功勞。他想也沒想,就抬腳踩在了那塊鐵蓋板上,還用力跺了跺腳。

“不錯!不錯!堅固!”

就在他發(fā)出贊嘆的瞬間,陳默不經(jīng)意地后退了半步,一個不起眼的轉(zhuǎn)身,右手的袖口里滑出一柄小巧的鋼制游標(biāo)卡尺,尺尖精準(zhǔn)而迅疾地,敲在了蓋板邊緣一顆鉚釘?shù)母俊?/p>

動作快如閃電,被他身體的陰影完美遮擋。

“咔噠?!?/p>

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脆響,被風(fēng)聲和人聲瞬間淹沒。

那是特制的,早已被動過手腳的鉚釘,應(yīng)聲而斷。

錢仲麟腳下的鐵板猛地一翻!

“啊——!”

上一秒還不可一世的鐵路總辦,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他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像個破麻袋一樣,直挺挺地從檢修口掉了下去!

人群發(fā)出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沖到缺口邊,驚恐地向下望去。


更新時間:2025-08-27 08: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