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的顛簸停了。
溫翎被兩名騎士架著,像卸貨一樣扔在地上。
朱漆大門洞開,像一頭沉默巨獸的喉嚨。
一股混合著陳腐藥草和金屬鐵銹的氣味,撲面而來。
府內(nèi)死寂。
仆人們垂首疾行,目不斜視,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抽掉魂魄。
為首的騎士隊長面無表情,做了個手勢。
“將軍在書房?!?/p>
穿過回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墓碑上。
書房的門被推開。
沒有想象中的書卷氣,只有濃重的血腥和沙塵味。
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人背對她,正對著一具巨大的沙盤。
沙盤上,插滿了代表軍隊的黑色小旗,圍剿著中央的一抹紅色。
他挪動了一枚黑旗,封死了紅旗的最后退路。
動作不大,卻帶著千軍萬馬的碾壓感。
“你還知道回來?!?/p>
男人的聲音沒有溫度,甚至沒有回頭。
溫翎沉默。
多說多錯。
男人終于轉(zhuǎn)過身,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依舊冷硬的臉,眼神如刀。
鎮(zhèn)國大將軍,溫懷瑜。
他審視著溫翎,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復(fù)得、卻不知是否已經(jīng)殘損的兵器。
“失蹤的這幾年,在哪。”
這不是關(guān)心,是審問。
“被人所救,養(yǎng)在鄉(xiāng)下,直到村子被亂兵所破?!?/p>
溫翎垂下眼,揀選著最安全無害的詞句。
“救你的人是誰?!?/p>
“一對老夫婦,已死于戰(zhàn)亂?!?/p>
死無對證。
溫懷-瑜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三息。
“你倒是命大。”
他收回目光,似乎失去了興趣。
“從今天起,住進(jìn)靜思苑,沒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踏出院門?!?/p>
“是?!?/p>
溫翎應(yīng)聲。
“那只畜生,”他的目光落在溫翎懷里縮成一團(tuán)的狐貍身上,“處理掉?!?/p>
“它不是畜生?!?/p>
溫翎抱緊了狐貍,第一次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
“它能預(yù)警,在戰(zhàn)場上,它比斥候更好用?!?/p>
她將狐貍從“寵物”變成了“武器”。
溫懷瑜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重新打量起那只狐貍,眼神里多了幾分評估。
【他說謊,他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用,他只是在試探你敢不敢違逆他?!?/p>
小狐貍的意念在她腦中尖叫。
溫翎的心一沉。
原來如此。
“一個畜生,價值有限?!睖貞谚だ淅涞溃暗慵热婚_口,就留下。若它惹出半點麻煩,我不僅要它的皮,還要你的手?!?/p>
這不是恩準(zhǔn),是更惡毒的警告。
一個面容和善的嬤嬤上前,對她行禮。
“大小姐,老奴帶您去靜思苑。”
靜思苑。
名字風(fēng)雅,實則就是一座被遺棄的冷宮。
院里雜草半人高,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散不掉的霉味。
“大小M姐,府里規(guī)矩大,夜里千萬別出門,也別點燈?!?/p>
嬤嬤放下簡單的用品,意有所指地叮囑了一句,便匆匆離開。
這里,果然不干凈。
【這個地方,有死人的味道?!?/p>
小狐貍從她懷里跳下,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溫翎走到窗邊,推開積灰的窗。
外面是光禿禿的高墻,唯一的活物,是一棵枝椏扭曲的枯樹。
這里是座活棺材。
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姐姐,你終于回來了?!?/p>
一個身穿鵝黃色羅裙的少女走了進(jìn)來,眉眼溫婉,笑容甜美。
庶妹,楚霽。
她親熱地拉住溫翎的手,眼圈泛紅。
“姐姐受苦了,父親也是不得已才對你嚴(yán)厲。你看,天氣轉(zhuǎn)涼,妹妹怕你初來乍到不適應(yīng),特地給你做了件披風(fēng)。”
她展開一件做工精致的銀狐披風(fēng),不由分說地為溫翎披上。
一股極淡的、奇異的草木香氣,從披風(fēng)上傳來。
【脫掉!快脫掉它!】
小狐貍的警告在腦中炸開,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溫翎心臟猛地一縮。
她集中精神,催動那股與狐貍相連的神秘力量。
視野,在瞬間變得不同。
空氣中浮動的微塵、木梁上的蛀洞、甚至楚霽臉上偽裝的肌肉紋理,都清晰可見。
她的目光落在披風(fēng)上。
在肉眼看不見的衣料夾層里,她“看”到了無數(shù)細(xì)小的、閃著微光的綠色粉末。
它們正隨著空氣的流動,散發(fā)出那種奇異的香氣。
“多謝妹妹?!?/p>
溫翎微笑著,順勢將披風(fēng)攏得更緊了一些。
“還是妹妹心疼我?!?/p>
楚霽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真切。
“姐姐喜歡就好。夜里寒氣重,姐姐可千萬要穿著睡?!?/p>
她又叮囑了一句,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楚霽前腳剛走,溫翎后腳就將披風(fēng)扯了下來,扔在地上。
小狐貍立刻撲上去,對著披風(fēng)發(fā)出威脅的低吼。
【是引魂草!會吸引夜梟犬!】
【夜梟犬是什么?】
【將軍府養(yǎng)的怪物,專門處理……不聽話的人?!?/p>
溫翎的后背滲出冷汗。
好一招借刀殺人。
她看著地上的披風(fēng),一個計劃在腦中迅速成形。
她沒有燒掉它,也沒有扔掉它。
而是撿起披風(fēng),走到窗邊,用盡力氣將其掛在了院子那棵枯樹最高的枝椏上。
做完這一切,她吹熄了燭火,抱著狐貍,閃身躲進(jìn)床幔最深的陰影里。
夜,深了。
死寂被一聲壓抑的、非人非獸的嘶吼打破。
一道巨大的黑影,從高墻外翻了進(jìn)來,落地?zé)o聲。
那是一頭體型堪比獵豹的巨犬,渾身漆黑,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綠光。
夜梟犬。
它聳動著鼻子,徑直撲向那棵枯樹。
“撕拉——”
精美的銀狐披風(fēng),瞬間被撕成碎片。
夜梟犬在樹下焦躁地刨著地,似乎在奇怪為什么只有“誘餌”,卻沒有“獵物”。
就在此時,溫翎感到一道視線從上方傳來。
她猛地抬頭。
屋頂?shù)耐咂?,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了一個人。
一個身穿夜行衣的蒙面男人。
他沒有看下面發(fā)狂的夜梟犬,他的目光,穿透了黑暗和窗戶,精準(zhǔn)地落在了溫翎藏身的位置。
夜梟犬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朝著屋頂發(fā)出一聲低吼。
男人卻毫不在意。
他對著溫翎的方向,極輕地勾了勾唇角,然后,緩緩地將一根手指豎在唇前。
一個無聲的“噓”。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