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夏日蟬鳴里的余溫
入伏那天，太陽把柏油路曬得軟塌塌的，空氣里飄著瀝青被烤化的味道。林偉凌晨掃街時，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滾，剛掃完半條街，后背的衣服就濕透了，貼在身上黏糊糊的。環(huán)衛(wèi)所的大姐遞給他一瓶冰鎮(zhèn)綠豆湯：“剛從冰箱拿的，趕緊喝，別中暑了。”
冰涼的綠豆湯滑過喉嚨，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心里卻舒服得很?！爸x了姐?！彼χ亮瞬磷欤斑@天兒，真是能熱死人?！?/p>
“可不是嘛，”大姐扇著扇子，“下午能歇就歇會兒，別硬扛。你看你這胳膊曬的，都脫皮了?！?/p>
林偉低頭看了看胳膊，黝黑的皮膚上確實泛著層紅，是被毒辣的太陽烤的。他笑了笑沒說話，扛起掃帚繼續(xù)往前走——這個月借唄就能還清了，他想多攢點錢，爭取月底把欠親戚的那筆錢也還上一部分。
收工回家時，張嵐已經(jīng)去超市上班了。母親正在院子里給父親擦身，父親坐在藤椅上，光著膀子，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凸著，像曬干的柴火?？匆娏謧ミM來，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指了指窗臺上的多肉。
“長得真好。”林偉走過去，給多肉澆了點水。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照料，那些胖乎乎的葉片更飽滿了，有的還抽出了新枝，在陽光下透著翡翠般的光?！皨?，您把它們養(yǎng)得真精神。”
“你爸天天盯著呢，渴了一點就得澆水?！蹦赣H笑著說，“昨天他還跟隔壁老李炫耀，說他的‘玉露’比老李的胖?！?/p>
林偉蹲下來，幫父親捏了捏腿。父親的腿很細，摸上去全是骨頭，卻比以前有力氣了些，至少能自己坐起來了?！敖裉焱肝龈杏X咋樣？”他問。
父親點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說“沒事”。他忽然抓住林偉的手，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是張皺巴巴的五塊錢紙幣，邊緣都磨毛了。
林偉的鼻子突然有點酸。這錢肯定是父親撿廢品攢的，他總是這樣，一點一點攢下些零錢，偷偷塞給他。“您留著買糖吃。”林偉把錢塞回父親手里，“我有錢?！?/p>
父親卻執(zhí)拗地把錢推回來，眼神里帶著股不容拒絕的認真。母親在一旁嘆了口氣：“你就拿著吧，他昨天跟我說，想給小宇買根冰棍。”
林偉握緊那五塊錢，紙幣上還帶著父親的體溫，燙得他手心發(fā)疼。他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把省下來的零錢塞給他，讓他買零食、買玩具。這么多年過去了，父親老了，病了，可那份心，卻一點沒變。
中午，林偉去超市給張嵐送午飯。他特意做了涼面，拌了麻醬和黃瓜絲，還切了點醬牛肉——張嵐昨晚說想吃了。超市里冷氣開得足，和外面的酷暑像兩個世界。張嵐正在收銀臺結(jié)賬，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著，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
“歇會兒，吃點東西?！绷謧グ扬埡蟹旁诠衽_上。
“等會兒，這隊排著呢?！睆垗剐χf，眼睛卻亮了亮，“你咋來了？”
“給你送點吃的，天熱，吃涼面舒服?！?/p>
旁邊的同事笑著打趣：“張姐，你家大哥真疼你?！睆垗沟哪樣悬c紅，低下頭繼續(xù)掃碼，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林偉沒多待，放下飯盒就往外走。剛出超市門，熱浪就撲面而來，他瞇著眼睛往工地走，心里卻甜絲絲的。路過小賣部時，他買了根綠豆冰棍，用塑料袋裹著，想著回去給父親和小宇吃。
下午在工地干活，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上，烤得人頭暈眼花。林偉和工友們在腳手架上刷油漆，油漆味混著汗水味，嗆得人直咳嗽。“歇會兒吧，林哥?！毙±钸f給他一瓶水，“再干就中暑了?！?/p>
“沒事，把這點刷完?！绷謧ズ攘丝谒?，繼續(xù)手里的活。他心里盤算著，這面墻刷完，今天的工錢就夠給父親買兩盒好點的止咳藥了。
傍晚收工，林偉騎著電動車往家趕。路過菜市場，他買了個西瓜，又買了點五花肉和豆角——張嵐說晚上想吃豆角燜面。走到胡同口，看見小宇背著書包往家跑，書包上的帶子還飄著。
“慢點跑！”林偉喊住他，把手里的西瓜遞過去，“抱著，回家吃?！?/p>
小宇歡呼著接過西瓜，抱在懷里，臉都被擋住了?！鞍职?，我們今天考試了，我考了95分！”
“真棒！”林偉摸了摸他的頭，“晚上給你加個雞蛋?！?/p>
回到家，張嵐已經(jīng)下班了，正在廚房做飯。豆角燜面的香味飄出來，混著西瓜的甜香，在不大的屋里彌漫著。父親坐在藤椅上，手里拿著小宇的試卷，雖然看不清字，卻一直咧著嘴笑。
“叔，吃飯了?！睆垗苟酥鵂F面出來，碗里還臥著個荷包蛋，“給您臥了個糖心的，好消化。”
父親點點頭，接過筷子，慢慢往嘴里扒拉著面條。小宇抱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汁水流了一臉。林偉坐在桌邊，看著這一幕，心里像被溫水泡過似的，軟軟的，暖暖的。
“對了，”張嵐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這個月工資發(fā)了三千一，加上兼職的錢，湊了四千。借唄的錢我已經(jīng)轉(zhuǎn)過去了，這是結(jié)清證明?！?/p>
林偉接過信封，里面是張打印的結(jié)清證明，上面寫著“借款已全部還清”。他捏著那張紙，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為了這行字，他熬了多少個通宵，流了多少汗，只有自己知道。
“太好了！”小宇舉著勺子歡呼，“我們不欠借唄的錢了！”
父親也看著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鼓掌。張嵐笑著說：“明天咱們?nèi)コ灶D好的，慶祝慶祝?！?/p>
“不用了，”林偉搖搖頭，“在家吃挺好的。省點錢，下個月還親戚那筆。”
“該慶祝還是得慶祝。”張嵐堅持，“我跟超市請假了，明天帶您和小宇去公園劃船?！?/p>
父親的眼睛亮了亮，像個孩子似的期待著。
第二天，林偉一家去了公園。陽光很好，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小宇在前面跑，張嵐推著父親的輪椅，林偉跟在旁邊，手里提著給父親買的遮陽帽。
租船的時候，老板看見父親坐著輪椅，特意給他們找了艘平穩(wěn)的船。林偉和張嵐蹬著船，父親坐在中間，小宇趴在船邊，伸手去夠水里的荷葉，笑得像朵花。
“你看，那有荷花！”張嵐指著遠處的荷塘喊。
父親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雖然看不清，卻一直咧著嘴笑。林偉看著他的側(cè)臉，突然覺得，父親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中午，他們在公園門口的小飯館吃了頓飯，點了父親愛吃的魚香肉絲，小宇愛吃的糖醋里脊，還有張嵐愛吃的地三鮮。林偉喝了瓶啤酒，微醺的感覺讓他覺得渾身都松快了。
回家的路上，小宇趴在林偉背上睡著了，嘴角還沾著糖醋汁。父親靠在張嵐懷里，也睡著了，眉頭舒展開來，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dān)。張嵐看著他們，輕輕嘆了口氣，卻帶著笑。
林偉看著她的側(cè)臉，路燈的光落在她臉上，柔和得像幅畫?！袄哿税?？”他問。
“不累?！睆垗箵u搖頭，“就是覺得……真好?！?/p>
林偉點點頭，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知道，還有欠親戚的錢沒還，父親的病也沒好利索，日子還得精打細算?？纱丝蹋粗磉吺焖募胰?，聽著夏夜里蟬鳴聲聲，他突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債務(wù)，那些熬不完的夜，流不完的汗，都值了。
回到家，林偉把小宇抱到床上，張嵐給父親蓋好被子。兩人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沒說話，卻覺得心里很踏實。
“等把親戚的錢還了，”張嵐突然說，“咱們給平房裝個空調(diào)吧，夏天太熱，爸受不了?！?/p>
“好。”林偉點頭，“再給你買臺洗衣機，冬天洗衣服不用凍手了。”
“給小宇買個新書包，他那個都破了?！?/p>
“給媽買雙軟底鞋，她總說腳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夏夜里的風(fēng)帶著點熱，卻吹得人心里很舒服。林偉看著窗臺上的多肉，在月光下透著淡淡的光，像一個個安靜的小燈籠。他知道，生活或許永遠不會一帆風(fēng)順，還會有這樣那樣的難處，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前走，日子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就像這夏日的蟬鳴，雖然聒噪，卻透著股生機勃勃的勁兒，讓人覺得，生活里有熱，有汗，有苦，更有藏在其中的，那一絲絲化不開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