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她媽又坐在門檻上哭。這次不是嗑瓜子閑聊式的哭,是真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手里攥著的那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都快揉爛了?!拔一钪€有什么意思!
村里老劉家那個傻兒子都抱上孫子了!我呢?我養(yǎng)個閨女三十五了,連個對象影子都沒見著!
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李娟在屋里熨衣服,熨斗哐哐往下砸,蒸汽呲呲地響,
像是要把她媽那些話都給燙平了蒸發(fā)了??伤龐尩穆曇舸┩噶μ珡姡蛔植宦淙@進耳朵里。
“人家背后都叫我絕戶!絕戶??!娟兒,你聽見沒?你媽我這老臉,早就被人踩在地上碾了!
”李娟砰地一下把熨斗摁在襯衫上,襯衫前胸瞬間燙出一個焦黃的印子。她看著那印子,
心里一陣煩躁。這件襯衫她省吃儉用買了三個月,才穿了兩次。她走出去,站在院子里。
八月的太陽毒得很,曬得地上冒煙。她看著她媽,
那個才六十出頭卻已經(jīng)駝了背、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的農(nóng)村老太太?!皨?,你起來。地上涼。
”“涼死我算了!反正也沒人疼!我活著就是礙你們的眼!”“誰說的?”李娟去拉她。
她媽一把甩開她的手,哭得更兇?!罢l不說?你看看咱村,還有哪個老姐妹像我這樣?
閨女成了老姑娘,兒子……兒子連個家都沒有!我造的什么孽?。 币惶崴?,
李娟沒話說了。她哥李大壯,三十八了,在城里工地干活,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
媳婦更是沒著落。她媽這輩子最大的心病,就是這一雙兒女的婚事。李娟嘆口氣,蹲下來。
“媽,你別這樣。我不是不相親,相了那么多次,沒成的我能怎么辦?”“沒成?為啥沒成?
上次那個開超市的王老板,人家不是挺滿意?你為啥不同意?嫌人年紀大?他才四十五!
男人四十五一枝花!”李娟想起那個王老板,頭頂锃亮,肚子滾圓,
相親時一只手一直試圖往她大腿上放。她胃里一陣翻騰?!皨專侨瞬恍??!薄澳巧仙蟼€呢?
那個中學老師!戴眼鏡那個!多斯文!”是斯文。斯文地告訴她,結(jié)婚后希望她辭掉工作,
專心伺候他和他那癱瘓在床的老母親,因為他覺得女人的事業(yè)不重要。李娟一個月工資八千,
雖然不多,但那是她自己的底氣?!皨?,你不懂?!薄拔也欢??我就懂我快要入土了!
我就懂我閉眼之前想抱上孫子孫女!這個要求過分嗎?”老太太捶著胸口,
哭得快要背過氣去。李娟看著她媽花白的頭發(fā)和深刻的皺紋,心里那點煩躁慢慢變成了酸楚。
她爸走得早,她媽一個人種地、撿廢品,把他們兄妹拉扯大,不容易。老太太沒什么文化,
一輩子的念想就是兒女成家,人丁興旺。她咬咬牙,把她媽攙起來?!靶校瑡?,你別哭了。
我再去相。你說哪個就哪個,只要人家愿意,我就處,行不行?”她媽立刻止住了哭,
眼淚收放自如?!罢娴模俊薄罢娴??!崩罹暧X得自己在簽賣身契。“那行!正好!
你三嬸說了,她娘家那邊有個侄子,城里人!好像是在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也三十多了,
沒對象!照片我看了,模樣周正!明天就去見!”老太太瞬間精神百倍,
手腳利索地拍著褲子上的灰,眼里放光,哪還有半點剛才要死要活的樣子。
李娟:“……”得,又上當了。第二天,李娟請了半天假。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
忙得要死,請假還要扣錢。但沒辦法,她媽一大清早就打了三個電話催命。
相親地點約在一個咖啡館。李娟到的時候,對方還沒來。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點了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她看著窗外車水馬龍。這座城市很大,很繁華,但她來了十年,
依然覺得格格不入。她賺著不多的工資,租著老破小的房子,每天擠地鐵通勤兩小時。
日子像一杯泡了太多遍的茶,沒滋沒味。她也想結(jié)婚,想有個家。
但不是那種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的家。她相親近二十次,
每次都覺得像是在把自己稱斤論兩賣出去。要么對方嫌她年紀大,
不是最佳生育年齡;要么嫌她家里是農(nóng)村的,還有個哥哥是負擔;要么就是像王老板那樣,
只想找個免費保姆兼床上用品。正想著,一個人影坐在了她對面。李娟抬頭,愣了一下。
照片果然是“照騙”。照片上的男人還算清爽,真人卻有點……邋遢。頭發(fā)有點油,
眼鏡片上都是指紋印,穿著一件皺巴巴的T恤,肩膀上還沾著點頭皮屑。他看起來也很累,
眼袋很重?!澳愫?,我是張偉?!甭曇舻故峭睾??!澳愫?,李娟?!眱扇艘粫r無話。
張偉拿著菜單研究了半天,最后也只點了一杯美式。“我三嬸……都跟你說了我的情況吧?
”張偉先開口,語氣有點局促。“嗯。說了點。”李娟點頭。
其實她三嬸把那男的夸得天上有地下無,
什么年薪幾十萬(雖然她媽轉(zhuǎn)述時變成了年薪百萬),什么公司骨干,什么老實可靠。
張偉推了推眼鏡?!捌鋵崱乙彩潜患依锉浦鴣淼摹N野謰屘焯齑?,
恨不得我明天就領證結(jié)婚。壓力太大了?!崩罹旮型硎??!袄斫?。都一樣。
”“那……咱們就走個過場?回去就說沒看上?”張偉試探著問,眼神里有點期待。
李娟心里有點不舒服。雖然她也是被逼來的,但對方這么直接地表示“看不上她”,
還是讓她有點挫敗。她李娟就這么沒有市場?她吸了口檸檬水,淡淡地說:“行啊。
反正我看你也不太像年薪幾十萬的樣子。”張偉愣了一下,臉上有點紅。“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真年薪幾十萬的人,不至于相親穿件領子都磨破了的T恤。
”李娟本來不想刻薄,但對方的態(tài)度讓她有點火大。張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T恤領子,
臉色更紅了,有點窘迫,也有點惱?!耙路苷f明什么?我是不注重這些外在的東西。
你們女人就知道看表面。”“外在都不注重,內(nèi)在能好到哪去?”李娟懟了回去。“你!
”張偉氣得站起來,“你這種女人,活該嫁不出去!怪不得三十多了還來相親!
”“你也一樣!油膩男!”李娟毫不示弱。兩人不歡而散。李娟氣得胸口疼,
一杯檸檬水十八塊錢,真不值?;氐郊?,她媽興沖沖地迎上來。“咋樣?娟兒?聊得挺好?
我看那小伙子照片真不錯!”李娟把包一扔,沒好氣地說:“吹了。人家沒看上我?!薄吧??
為啥?”她媽臉一下子垮了。“嫌我老,嫌我說話沖。行了吧?”李娟懶得解釋,
鉆進自己小屋,關上了門。門外傳來她媽的唉聲嘆氣,但沒再哭鬧。
大概也覺得介紹這么個“優(yōu)質(zhì)男”都沒成,自家閨女可能真沒救了。李娟倒在床上,
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印記,心里空落落的。難道她這輩子,真的就這樣了?日子還得過。
班照樣上,地鐵照樣擠。一周后,公司派李娟去合作單位送份文件。
那家公司在一棟氣派的寫字樓里。李娟穿著唯一一套像樣的西裝套裙,前臺讓她登記后上去。
電梯里人多,她盡量縮在角落。突然,她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油頭,眼鏡,
皺巴巴的T恤……是那個張偉!他正低著頭看手機,手指飛快地打字,似乎在工作。
他旁邊站著一個穿著西裝、氣場很足的男人,正低聲跟他說話:“張總,
下午的會……”張總?李娟以為自己聽錯了。電梯到了樓層,張偉和那個男人走了出去。
李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她看到那個氣場很足的男人恭敬地替張偉推開一扇玻璃門,
門牌上寫著“總經(jīng)理辦公室”。李娟愣住了。張總?總經(jīng)理?
他真是年薪幾十萬……甚至可能更多?她低頭看看自己手里廉價的文件袋,
再看看那扇光亮的玻璃門,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送完文件回去的路上,
李娟心里五味雜陳。她誤會他了?他可能真的只是不修邊幅?自己那天說的話,
是不是太過分了?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算了,過去了就過去了。
反正也不可能再有交集。又過了幾天平靜日子。李娟她媽消停了點,
大概是在物色新的相親對象。周五晚上,李娟加完班回到家,已經(jīng)快九點了。又累又餓,
只想煮碗面對付一口。手機響了,是她哥李大壯?!熬陜?!不好了!媽出事了!
”李大壯的聲音帶著哭腔,急得不行。李娟心里咯噔一下?!皨屧趺戳耍磕懵f!
”“媽……媽暈倒了!在縣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腦梗!挺嚴重的!你快回來吧!
”李娟腦子嗡的一聲,差點沒拿住手機。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案缒銊e急,
我馬上請假回去!錢的事你別操心,我有!”她掛了電話,手都在抖。她媽雖然整天哭鬧,
但那是我媽啊。她立刻上網(wǎng)買最早一班火車票,然后給主管打電話請假。主管有點不耐煩,
說最近公司忙。李娟咬著牙說:“我媽病危,我必須回去?!敝鞴苓@才勉強同意。
第二天天沒亮,李娟就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車。一路上,她心亂如麻。
她銀行卡里只有三萬多塊錢,是她工作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不知道夠不夠。趕到縣醫(yī)院,
她媽已經(jīng)醒了,但半邊身子不能動,說話也不利索,歪著嘴流口水。她哥蹲在病房門口,
抱著頭,一臉憔悴。“哥,怎么樣了?”李大壯抬起頭,眼睛通紅。
“醫(yī)生說……幸虧送來得早,命保住了。但以后……可能得一直癱著了。要做康復,要吃藥,
后續(xù)費用……不少?!边@個一米八的漢子,聲音都在發(fā)顫?!熬陜?,
哥沒用……沒攢下錢……”李娟看著哥哥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心里酸得厲害?!皼]事,
哥,我有錢。先用我的?!彼ソ涣速M,三萬塊錢瞬間下去一大半。醫(yī)生說了,
后續(xù)康復是個無底洞,每個月吃藥復查理療就要好幾千。她媽住院期間,親戚鄰居來看望。
話里話外,除了同情,就是惋惜?!鞍Γ陜簨屨媸强嗝?,自己這樣了,
兒女還沒成家……”“是啊,娟兒和大壯以后更難找了……誰家愿意找個負擔這么重的?
”李娟她媽聽著,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嘴歪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李娟心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住了半個月院,錢花得差不多了。
醫(yī)生建議轉(zhuǎn)回鎮(zhèn)衛(wèi)生院做康復,便宜點。出院那天,李娟看著輪椅上的媽媽,
和愁眉苦臉的哥哥,做了一個決定。她不能倒下,這個家得她來扛。她得回城里拼命工作,
拼命賺錢。她把身上僅剩的五千塊錢塞給哥哥?!案?,你在家照顧媽。錢我去掙。
”李大壯不肯要。“不行,妹,你一個人在外邊……”“拿著!”李娟硬塞給他,
“我是你妹,也是媽的女兒!有我在,這個家散不了!”她回到城里,更加玩命地工作。
除了本職工作,還在網(wǎng)上接了點零活,幫人做表格、寫文案,什么都干。
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她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房東要漲租金。
她索性換了個更遠更便宜的地下室,每天通勤時間變成了三小時。她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
同事問她,她只笑笑說減肥。有一天,她因為連軸轉(zhuǎn)太累,低血糖犯了,暈倒在了地鐵站。
醒來時發(fā)現(xiàn)在醫(yī)院,公司同事在旁邊守著?!熬杲悖銍標牢覀兞?!醫(yī)生說你嚴重營養(yǎng)不良,
過度勞累!你得注意身體??!”李娟苦笑。注意身體?她哪有那個資格。公司領導找她談話,
語氣委婉,意思是她最近狀態(tài)不好,影響了工作。她知道,再這樣下去,
她可能連這份工作都保不住。那天晚上,她回到陰暗潮濕的地下室,
看著鏡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終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抱著膝蓋痛哭失聲。生活太難了。
真的太累了。她拿出手機,下意識地翻看著通訊錄。她想找個人說說話,
卻發(fā)現(xiàn)連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朋友們都早已結(jié)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煩惱,
誰有空聽她倒苦水?鬼使神差地,她點開了微信通訊錄里的一個新的朋友。
那里有一個好友申請,是一個多月前發(fā)出的,來自那個相親對象,張偉。當時她正在氣頭上,
直接忽略了。她看著那個申請,心里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他好像……挺有錢的?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感到一陣羞愧。李娟,你怎么能這么想?你瘋了嗎?
可是……看著手機里銀行的余額短信,想著媽媽后續(xù)的康復費用,
想著哥哥無助的眼神……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尊嚴和臉面,在現(xiàn)實面前,有時候一文不值。
她顫抖著手,點擊了“通過驗證”。幾乎是在通過的瞬間,對方就發(fā)來了消息?!埃?/p>
”李娟的心怦怦直跳,手指冰涼。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說你好?還是直接開口借錢?
她做不到。她正糾結(jié),對方又發(fā)來一條。“李娟?相親那個?”“是我?!崩罹昊貜?,
感覺每一個字都燙手。“稀奇。怎么突然加我了?后悔了?”后面跟了個調(diào)侃的表情。
李娟看著那句話,仿佛能看到手機那頭男人略帶嘲諷的表情。
她所有的難堪和脆弱瞬間被點燃,化成一股怒火。她手指飛快地打字:“后悔?
后悔沒多罵你幾句!穿得人模狗樣,說話那么刻??!活該你單身!”發(fā)完,
她直接把手機扔到一邊,心臟氣得咚咚跳。算了,沒希望了。徹底得罪了。過了一會兒,
手機又響了。她拿起來一看。張偉:“火氣還是這么大。看來最近過得不錯?
”李娟看著那句話,積壓了太久的委屈和壓力突然決堤。她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她過得好?她過得糟透了!她沖動地回道:“好什么好!我媽腦梗癱了,我工作快丟了,
錢都快花光了!我快活不下去了!你滿意了吧!”發(fā)完她就后悔了。
跟一個幾乎陌生的人說這些干嘛?賣慘嗎?博同情嗎?她以為對方會嘲笑她,
或者干脆不理她。沒想到,幾分鐘后,張偉回復了,語氣嚴肅了很多?!霸趺椿厥拢磕阍谀??
需要幫忙嗎?”簡單的三句話,讓李娟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陌生人的一點善意,
在這個時候顯得格外珍貴。她吸了吸鼻子,回道:“沒事。不用你管。剛才是氣話。
”張偉:“地址給我?!崩罹辏骸案陕铮俊睆垈ィ骸敖o你點吃的。看你罵人這么有勁,
估計餓得不輕。”李娟愣愣地看著屏幕,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人……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但她最后還是把那個地下室的地址發(fā)了過去。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太孤獨了,
太需要一點外界的聯(lián)系了。一個小時后,門外傳來敲門聲。李娟警惕地問:“誰?
”“跑腿的。有你的東西?!崩罹甏蜷_門,沒人,只有一個大大的超市塑料袋放在門口。
她拎進來打開一看,愣住了。里面不是她想的面包餅干。是牛奶,雞蛋,整盒的牛排,
新鮮的水果蔬菜,還有幾盒包裝精致的營養(yǎng)品。袋子里還有一張小紙條,
上面打印著一行字:“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xù)罵人。另,注意身體?!崩罹昕粗且淮蟠鼥|西,
站在原地,半天沒動。從此以后,張偉就像卡帶了一樣,隔三差五就讓跑腿給她送東西。
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些生活用品,甚至有一次送了一個小臺燈,
紙條上寫著:“地下室光線不好,別把眼睛看壞了?!崩罹杲o他轉(zhuǎn)賬,他從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