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那夜,他冷眼遞過合巹酒:「你我皆非所愿,望姑娘守好本分。」 我含笑飲盡,
卻暗中執(zhí)掌了府中經(jīng)濟大權(quán)。 三年后他戰(zhàn)場重傷失憶,日日只纏著我喂藥。
舊日白月光哭暈在榻前,他茫然拽我衣袖:「夫人,這婢女為何總吵我們?」
我溫柔擦去他唇邊藥漬:「無事,一個想來討賞錢的下人罷了?!购蠋劸瞥纬喝缢?/p>
盛在白玉杯里,被他指尖穩(wěn)穩(wěn)推至眼前。紅燭高燃,映得他眉眼疏冷,不見半分喜氣。
“沈姑娘,”他開口,聲音如同那酒液一般,不起波瀾,“此件事,你我皆非所愿。
日后望姑娘守好本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蔽银P冠霞帔,頭頂?shù)闹亓繅旱妙i子微酸,
廣袖下的手卻穩(wěn)穩(wěn)接過那杯酒。指尖相交一瞬,他即刻收回,仿佛碰觸了什么不潔之物。
我抬眼,隔著搖曳的珠簾看他。衛(wèi)家公子,衛(wèi)凜,名滿京城的將星,
的確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可惜冷硬得像塊硌人的石頭。我不喜歡的何止是他,
是這樁被強扭的瓜,是擺布我命運的所有。可我只是彎起唇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喉間一線辛辣滾燙,面上笑容卻未曾減損分毫?!肮又?,我記下了。”聲音輕軟,
順從得沒有一絲棱角。他似有些意外我的平靜,深看了我一眼,旋即又覆上那層冰冷的漠然,
轉(zhuǎn)身離去。大紅喜袍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燭火狠狠一跳??占诺男路坷铮?/p>
只余我一人對著滿目鮮紅。我慢慢放下酒杯,指腹摩挲著杯沿殘留的濕意。守好本分?
自然要守。只不過,這“本分”該如何界定,日后便由不得他一人說了算了。
衛(wèi)凜第二日便去了京郊大營,此后常常數(shù)月不歸府。這偌大將軍府,婆母早逝,
公爹鎮(zhèn)守邊關(guān),竟似個空架子,正好便宜了我。他既視我如無物,我便也樂得清靜。
先是拿著新婦的款兒,
溫和又不容置疑地將中饋之權(quán)從幾位倚老賣老的管事手中慢慢接了過來。
盤賬、核庫、梳理田莊鋪面,我?guī)淼乃膫€陪嫁丫鬟個個精算,不過半年,
便將這府里銀錢往來的脈絡(luò)摸得一清二楚。偶有刁奴或是衛(wèi)家旁支欲生事端,
皆被我或軟或硬地擋了回去。賞罰分明,恩威并施,不過一年光景,
將軍府里再無第二種聲音。衛(wèi)凜偶爾歸家,入目處井井有條,用度份例從未短缺他分毫,
甚至他麾下親兵家眷遇困,府中也悄然撥銀撫恤。他看向我的目光漸次少了些冰寒,
多了些審視與探究,但出口的話仍舊寥寥。如此,便是三年。三年里,
聽聞他那一位曾鬧死鬧活不肯讓他娶我的表妹林婉清,已嫁作了他人婦。消息傳來那日,
我正核對完年底各處莊子的收成,聞之不過淡淡一笑,
蘸了朱砂的筆在賬冊上輕輕劃了一個勾。第三年秋,北境戰(zhàn)事吃緊,衛(wèi)凜奉命馳援。
隆冬時節(jié),前線傳來噩耗,衛(wèi)凜輕敵冒進,身中埋伏,重傷昏迷,生死不明。
府中一時人心惶惶。我下令閉緊門戶,彈壓住所有不安,照舊每日處理庶務(wù),
面色平靜得仿佛只是聽聞他又一次尋常的遠行。半月后,親衛(wèi)拼死將他搶回京城。
人拾進府時,渾身裹著傷,高熱不退,太醫(yī)署的人來了幾波,皆是搖頭。我守在外間,
聽著里面斷續(xù)的呻吟,指甲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似的痕。藥灌不下去,
傷口的腐肉剜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有一日,他忽然退了高熱,睜開眼。目光澄澈,卻空茫。
他誰也不識了。公爹震怒哀痛之后,只得叮囑我好生照料。于是,便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昔日冷厲如冰的衛(wèi)小將軍,此刻像個懵懂孩童,只肯讓我近身。喂藥、擦洗、換藥,
旁人一碰便躁動不安,唯有一雙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我,依賴十足?!胺蛉?,”他聲音嘶啞,
帶著傷后的虛弱,拽著我的衣袖,“苦……”我端著藥碗,
小心地將一勺深褐藥汁喂到他唇邊,另一只手拿著軟帕,輕拭他嘴角溢出的藥漬。“喝了藥,
傷才好得快。”我聲音放得極柔。他蹙著眉,卻還是順從地張口咽下。
簾外忽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啜泣,悲悲切切。衛(wèi)凜動作一頓,茫然地望過去,
只見一個穿著素白衣裙的女子被丫鬟攔在珠簾外,正望著他淚如雨下,似是悲傷得難以自持,
幾乎要軟倒下去。他收回目光,疑惑地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問:“夫人,
那婢女為何總在哭?吵得我們不得清凈?!笔覂?nèi)有一瞬的死寂。簾外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林婉清那張我見猶憐的臉?biāo)查g血色盡褪,難以置信地瞪著里面,身子晃了晃,
真真暈厥了過去,引得她的丫鬟一陣低呼慌亂。我仿佛未察覺那邊的兵荒馬亂,只低頭,
用帕子輕輕沾去他唇邊最后一點藥漬,聲音溫軟得能滴出水來:“無事,夫君。
”“一個不識趣,想來討賞錢的下人罷了?!薄澳屗龜_了你用藥。
”林婉清被她的丫鬟手忙腳亂地扶了下去,簾外那一小片天地終于重歸清凈,
只余一點若有似無的脂粉香氣和方才那場鬧劇的余韻,尷尬地懸浮在空中。我仿佛渾然未覺,
只專注著手里的藥碗。瓷勺輕碰碗壁,發(fā)出細微清脆的聲響。衛(wèi)凜的注意力很快被拉了回來,
他蹙著眉,像是不耐煩那點殘留的苦澀,又像是不解方才的插曲,目光只膠著在我臉上,
帶著全然的信賴和一點點未散的困惑?!胺蛉?,”他又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子,
聲音因久傷初愈而低啞,卻有著一種不設(shè)防的柔軟,“她哭得吵人……賞她些銀錢,
打發(fā)遠些,可好?”我心底某處冷硬的東西,
似乎被他這全然依賴又帶著點任性的話語輕輕磕碰了一下。三年夫妻,形同陌路,
何曾想過能見到他這般模樣。我舀起最后一勺藥汁,遞到他唇邊,看著他順從地咽下,
才拿出帕子,細致地替他擦拭嘴角?!胺蚓f的是?!蔽衣曇魷鼐?,如同在哄一個孩子,
“府里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不懂規(guī)矩的。此事我會處置,你安心養(yǎng)傷便是?!彼袷菨M意了,
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靠回引枕,眼睛卻還跟著我轉(zhuǎn)。我起身將藥碗交給一旁的侍女,
吩咐道:“去小廚房看看給將軍燉的血燕好了沒有,要溫?zé)岬乃蛠?。”侍女低聲?yīng)了,
躬身退下。室內(nèi)又只剩下我們二人。炭盆里的銀絲炭偶爾爆起一點細微的噼啪聲。
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些許遲疑:“夫人……我睡了很久么?”我回身,坐到榻邊的繡墩上,
替他掖了掖被角:“不久。夫君只是太累了,需要好生歇息?!薄拔液孟瘛撕芏嗍隆?/p>
”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神情有些困惘,“腦子里混混沌沌的,許多人和事都記不真切。
但……”他頓了頓,目光清明了幾分,落在我臉上,“我認得你。我一睜開眼,就知道,
你是我夫人?!蔽业男奶┝艘慌?,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溫柔淺笑的模樣:“夫君能認得妾身,
便是天大的幸事了。其他的,慢慢想,不急。”他“嗯”了一聲,像是耗盡了力氣,
眼皮漸漸沉了下去,卻還強撐著不肯睡,手指無意識地勾著我的衣袖一角。我任由他勾著,
靜靜坐在一旁。這時,我的心腹丫鬟云袖悄步進來,低聲道:“夫人,
林……那位還在廂房哭著,說是定要見將軍一面,問個明白?!蔽夷抗馕磩?,
依舊看著衛(wèi)凜逐漸平穩(wěn)的睡顏,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將軍需要靜養(yǎng),
豈容外人叨擾?去告訴她,將軍方才說了,不喜吵鬧。若她再不知分寸,
便不是請出去那么簡單了。府里護衛(wèi)是做什么用的?”云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應(yīng)聲道:“是,奴婢明白?!薄斑€有,”我淡淡補充,“去查查,是誰放她進來的。
府里如今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不經(jīng)通傳、直闖主君臥房了么?查出來,一律按家法處置。
”“是?!痹菩渫讼潞?,我低頭,看著衛(wèi)凜即使在睡夢中仍微微蹙起的眉頭,
和他勾住我衣袖的那兩根手指。權(quán)力真是個好東西。三年前那杯合巹酒下的冷語,如今聽來,
竟像是個遙遠的笑話。他要我守本分,我守了。我守住了這府邸的安穩(wěn),
守住了他衛(wèi)家的門戶,甚至在他重傷垂危、眾人皆避之時,守住了他的一條命。如今,
他依賴我,信任我,眼中只容得下我。這豈非正是……最好的“本分”?
至于那些不識趣的“下人”,那些不該存在的“過往”……我伸出另一只手,
指尖極輕地拂過他英挺卻蒼白的眉骨。藥漬早已擦凈,我的指尖只觸及一片溫?zé)岬钠つw。
無人再來相擾。衛(wèi)凜的傷勢在一種微妙而緊繃的平靜中,一日日好轉(zhuǎn)。他不再終日昏睡,
精神頭足了些,但記憶依舊混沌。除了下意識認得我,依賴我,
對周遭的一切都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和孩童般的好奇。林婉清那日被“請”出府后,
并未死心。許是衛(wèi)凜生還并失憶的消息傳了出去,她竟又遞了帖子,言辭懇切,
說是聽聞表哥重傷,憂心如焚,愿日日來府中侍奉湯藥,以全昔日兄妹情誼。
帖子遞到我手里,我正看著小丫鬟給窗下的幾盆蘭草灑水。“侍奉湯藥?”我輕輕笑了一聲,
將那張灑金箋隨手丟進一旁盛放廢紙的竹簍里,“告訴她,將軍府不缺下人。將軍需要靜養(yǎng),
不宜見客。若她真有這份心,便去廟里為將軍多念幾卷經(jīng),祈求神明庇佑吧。
”云袖應(yīng)聲去了。我走到窗邊,指尖拂過蘭草細長的葉片。衛(wèi)凜喜歡蘭草,
書房外原先就種了不少,他雖不常歸家,卻也有專人打理。這三年,
我讓人又添了些名貴品種。如今,他偶爾能讓人攙著在屋里走幾步,有時會停在窗邊,
看著這些郁郁蔥蔥的蘭草,眼神空茫,卻會說:“看著……很舒服。
”我便會溫聲接話:“夫君一向喜愛蘭草,說其品性高潔?!彼戕D(zhuǎn)過頭來看我,努力思索,
最終放棄,只點頭:“夫人說的是?!笨矗洃洓]了,喜好和習(xí)慣卻像刻在骨子里。而如今,
能替他解讀、替他塑造這份“記憶”的人,是我。林婉清的帖子石沉大海,
她似乎終于明白此路不通。但關(guān)于她的消息,卻并未斷絕。幾日后,
我正監(jiān)督著小廚房給衛(wèi)凜煎藥——自他失憶,入口的東西我皆親自過問,
不留半分紕漏——云袖悄步過來,低聲道:“夫人,查清了。那日放林氏進府的,
是負責(zé)二門值守的一個婆子,姓王。她女兒年前犯了事,
是林氏娘家一個管事的遠親幫著說情擺平的?!薄叭四兀俊?“扣在后院柴房,
等著夫人發(fā)落?!?“發(fā)賣了吧。”我看著藥罐里咕嘟咕嘟冒起的熱氣,語氣平淡,
“連同她女兒一起。告訴牙婆,賣遠些,塞北或者嶺南,一輩子都別再回京城。
也讓府里上下都看看,吃里扒外、背主求榮是個什么下場?!?“是。” 藥煎好了,
我親手濾出,倒入溫著的白玉盞中。 端著藥回到正房,衛(wèi)凜正靠坐在床頭,
手里拿著一本兵書,眉頭緊鎖。那是他過去常看的,如今字都認得,
其中的韜略布局卻仿佛隔了一層迷霧,看得極為吃力,甚至有些焦躁。 見我進來,
他立刻放下了書,神情松快了些,像個找到了依靠的孩子。 “夫人?!?我將藥盞遞給他,
這次他沒喊苦,自己接了過去,一口氣喝了。我把備好的蜜餞盒子遞過去,他拈了一顆含了,
鼓著腮幫子,目光又落回那本兵書上,有些悶悶不樂。 “看不懂?!彼吐曊f,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和挫敗。 我接過空藥盞,放在一旁,柔聲道:“夫君重傷初愈,
耗費心神的事暫且放一放。這些書往日你看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如今忘了便忘了,
養(yǎng)好身子最要緊?!?他抬眼望我:“我往日……看得很好?” “自然。
”我拿起那本兵書,合上,放到遠離床榻的書案上,“夫君是朝廷棟梁,軍中翹楚,
文韜武略,無人不贊。”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那……我為何會受傷?
” 室內(nèi)靜了一瞬。 我緩緩坐下,拿起繡繃,上面是一對即將完工的鴛鴦戲水。
針尖在細緞上穿梭,聲音細微而清晰。 “軍情急報有誤,夫君是中了敵人的埋伏。
”我語氣平穩(wěn),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舊事,“夫君是為了救護麾下將士,才身陷重圍,
力戰(zhàn)重傷。陛下都嘉許夫君忠勇仁厚?!?這是官方的說法,是公爹和宮里達成的共識。
至于其中是否有輕敵冒進,是否有爭功心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來的是他,
而他的記憶是一張任人書寫的白紙。 他若有所思,不再說話,只看著我繡花。 過了許久,
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又低聲開口,帶著一種全然信任的依賴: “幸好……有夫人在。
” 針尖微微一滯,險些刺偏。 我抬眼,對他露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嗯,我在。
” 窗外天色漸暗,云袖悄無聲息地進來,點亮了燭火。
跳躍的燭光映著他依舊蒼白卻難掩俊朗的側(cè)臉,
也映著我手中那對色彩斑斕、栩栩如生的鴛鴦。 一派夫妻和睦,歲月靜好。
仿佛那些算計、那些冷語、那些不甘和那些暗潮洶涌,都從未存在過。
我知道這平靜之下是什么。 但我更知道,如今執(zhí)棋的人,是我。 而他,
是我棋盤上最重要,也最聽話的那顆棋子。衛(wèi)凜能下地慢慢行走后,
便不再安于只在屋內(nèi)活動。他時常要我攙著,在庭院里散步。將軍府的園景,
在我執(zhí)掌中饋的三年里,悄無聲息地變了許多。他昔日喜愛的蒼勁松柏旁,
添了我偏愛的嬌貴海棠;他慣常練武的校場邊上,
移來了幾株花開如雪的梨樹;就連書房窗外那一片他最珍視的蘭草,
也混種了幾盆我精心培育的、價值千金的異色菊。他漫步其間,目光時露茫然。
“這亭子的匾額……”他停在一處水榭前,望著那新掛不久的“攬月”二字,眉頭微蹙,
“似乎不是從前那塊?!蔽曳鲋氖直?,力道穩(wěn)當(dāng),聲音輕柔:“是了,舊年秋雨大作,
那老匾受了潮氣,字跡模糊不說,木頭也朽壞了。我便讓人換了新的。
夫君覺得這字可還入眼?是請了城南的趙大家所書?!彼暺?,點頭:“寫得極好,
有風(fēng)骨?!鳖D了頓,又問,“從前的……寫的什么?”“似乎是‘臨風(fēng)’。”我語氣尋常,
仿佛只是記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舊匾粗糙,遠不及如今這塊雅致。夫君那時還曾說,
日后要換塊更好的?!彼芭丁绷艘宦暎辉僮穯?,信了我的話。又一日,他路過庫房,
見小廝正抬著一架蒙塵的舊琴出來,似是準備處理掉。那琴身略有損毀,漆色暗沉。
他腳步一頓,目光落在琴尾一處模糊的焦痕上,像是被什么燙灼過。
“這琴……”他眼神有瞬間的恍惚。我心中微動,面上卻噙著笑,吩咐小廝:“仔細些,
這舊物雖不堪用了,也別磕碰壞了。抬去偏院柴房放著吧?!毙P應(yīng)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