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報警。
在周晚最后的視頻里，她用氣聲說過一句話，像一句咒語：“他們最怕的不是你記得，是你選擇不說?！?/p>
空白的信紙，也許不是恐嚇，而是來自深淵另一側的回響。
一個和我一樣，被困在系統(tǒng)邊緣，連署名都不敢的求救信號。
我將信封上僅存的郵戳殘片交給了李知原，那上面模糊的城市名和日期，是我們唯一的線索。
我需要他逆向追蹤，像從一滴水里還原整片海洋。
三天后，李知原帶回的消息讓我渾身冰冷。
他遞給我一份養(yǎng)老院臨時工的登記表影印件，指尖點著其中一個名字。
“寄件城市郊區(qū)，一家叫‘夕陽之家’的民辦養(yǎng)老機構。三天前，他們接收了一位失語癥女患者，登記名叫‘吳音’。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護理日志里反復提到，她總用指甲在床頭的木板上，劃一種奇怪的符號。”
李知原翻到另一頁，那是一個手機拍攝的模糊照片，木制床頭上，一道道指甲劃痕，構成了一個扭曲但清晰的“回形箭頭”。
我的心臟驟然縮緊。
“更關鍵的是，”李知原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空氣中潛伏的耳朵，“這家養(yǎng)老院，和‘心研所’有資金往來。通過一個叫‘安寧心理發(fā)展基金’的非營利組織?！?/p>
我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一次隨機的投遞，而是一次精準的“記憶共鳴”。
像兩只被困在不同潛水鐘里的深海生物，她用盡全力敲擊艙壁，而我，聽到了那微弱的回音。
直接接觸太危險。我需要一個合法的、不會引起警覺的切入點。
我想到了蘇婉清。
這位前倫理委員會的成員，曾在一次內(nèi)部研討會上，公開質(zhì)疑過“創(chuàng)傷重構”的邊界問題，言辭激烈，隨后就被調(diào)離了核心崗位，成了一個邊緣人。
我以“研究創(chuàng)傷記憶的代際傳播機制”為由，邀請她參加一場私人性質(zhì)的學術沙龍。
邀請函的附件里，我放了一張匿名化的圖譜，上面是我繪制的“回形箭頭”符號的各種演變形態(tài)。
蘇婉清赴約時，穿著樸素的灰色風衣，眼神警惕得像一只林中野鹿。
她沉默地翻閱著我準備的資料，當看到圖譜第三頁時，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這個變體……”她聲音干澀，“我在一份被退回的課題申報書里見過。申報人是‘L09副線記錄員’，她的工作，是負責整理實驗體家屬的情緒反饋數(shù)據(jù)?！?/p>
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刺向我：“所有‘L’序列的成員，都會在無意識中復刻某種特定的符號，那是系統(tǒng)植入的‘身份烙印’，像給牛打上的烙印一樣。我只是沒想到，你們能把它變成反抗的標記。”
她離開前，留下了一本泛黃的舊講義，沒有多說一句話。
我翻開講義，一張A4紙復印件從中間滑落。
標題是：“記憶容器家屬心理評估表”。
在“子代覺醒征兆”那一欄下，赫然打印著幾行黑體字：
“一、對特定舊物產(chǎn)生異常執(zhí)著，并賦予其敘事價值?！?/p>
“二、頻繁重構個人與家族記憶，試圖建立新的邏輯閉環(huán)?！?/p>
“三、有主動制造集體見證場景的傾向，以確認現(xiàn)實感。”
那不是一份評估表，那是一份為我量身定做的診斷書。
我近期所有的行為，都被它精準地描述、預判，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
我和沈渡連夜趕往那家養(yǎng)老院。
車停在遠處黑暗的角落，我們沒有貿(mào)然進入。
沈渡從他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張極薄的、像保鮮膜一樣的軟片。
“文物修復用的溫差顯影法，”他解釋道，“貼在窗玻璃內(nèi)側，可以根據(jù)室內(nèi)熱源的微小變化，勾勒出夜間的活動輪廓。”
監(jiān)控畫面通過微型接收器傳到平板上，房間里一片死寂。
直到時鐘指向凌晨兩點整。
屏幕上，代表著“吳音”的那個模糊熱源，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動作僵硬，機械，像一個被上了發(fā)條的木偶。
她伸出手，在冰冷的墻壁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畫著那個回形箭頭。
動作精準得令人心悸。
這不是無意識的行為，這是一種被編程的“記憶釋放機制”。
只有在特定的生理節(jié)律下，才會觸發(fā)。
我打消了所有試圖直接喚醒她的念頭。
那只會觸發(fā)她大腦里的防御程序。
第二天，李知原以社會新聞記者的身份，申請對該機構進行“臨終關懷現(xiàn)狀調(diào)查”，合法地帶著攝像設備進入了那間病房。
“吳音”老人坐在床邊，眼神渾濁，對外界毫無反應。
我跟在李知原身后，趁著護工轉(zhuǎn)身的瞬間，悄悄將一枚我復制的、被火燒過的齒輪，放在了她床頭的柜子上。
就在那一瞬間，老人空洞的眼睛猛然聚焦了。
她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枚齒輪上，仿佛看到了什么穿越時空而來的信物。
她干枯的手顫抖著，猛地伸過來，一把抓住齒輪。
隨即，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被折疊得極小的紙片，用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狠狠塞進了我的掌心。
我攤開手，那張皺巴巴的紙上，只有一個用指甲劃出的詞：
鏡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鏡屋”——那是我一個早已廢棄的劇本里，為核心密室取的名字。
一個從未對外公布，甚至連沈渡都不知道的，只存在于我腦海最深處的內(nèi)部代號。
鏡頭緩緩拉遠，窗外婆娑的樹影之間，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靜靜地?？恐?。
車內(nèi)，有人正用高倍望遠鏡，精準地注視著這間病房的窗口。
他手中的平板上，清晰地顯示著我們房間內(nèi)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