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陽日的空工具箱重陽日的桂花香是從老巷東口飄過來的,淡得像一層紗,
裹著街坊家蒸重陽糕的甜香,落在陳守義的補(bǔ)鍋鋪前。青石板路被踩得發(fā)亮,
縫里嵌著經(jīng)年累月的錫渣 —— 都是他四十年補(bǔ)鍋時掉的,陽光一照,碎碎的閃著光。
他坐在鋪子門口的長凳上,左手攥著塊黃銅鍋,鍋底裂了道指甲寬的縫,是李奶奶的陪嫁鍋,
昨天李奶奶說 “守義,幫我補(bǔ)好點,以后搬去兒子家,也帶個念想”。右手捏著根錫條,
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磨得發(fā)亮,是常年捏錫條壓出來的。錫條在煤爐上烤了會兒,
冒起細(xì)細(xì)的白煙,甜腥味慢慢散開來 —— 這味道陳守義聞了四十年,
從十五歲跟著父親學(xué)補(bǔ)鍋,到現(xiàn)在六十五歲,鼻子一湊,就知道錫條熔沒熔透。
他把熔軟的錫條按在鍋縫上,左手扶著鍋沿,右手去摸工具箱里的棗木錘。
工具箱是父親傳的,松木做的,邊角磕出了包漿,上面用紅漆寫著 “陳記補(bǔ)鍋”,
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紋。
里面的工具擺得整整齊齊:左邊是三根長短不一的錫條(最長的那根是上周剛買的,
還沒怎么用),中間是把銼刀(木柄裂了道縫,用布條纏著),
右邊是把小鐵錘(鐵頭銹了點,是給小鍋補(bǔ)縫用的),最里面的夾層,
該放那把棗木柄銅錘 —— 他爹傳給他的,錘身是黃銅的,磨得發(fā)亮,
棗木柄是爺爺栽的老棗樹砍的,握了四十年,已經(jīng)浸了手溫,
柄尾刻著個歪歪扭扭的 “守” 字,是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刻的,
刻的時候父親的手一直在抖,說 “守著手藝,就守著日子”??山裉?,手伸進(jìn)去,
摸了個空。陳守義的手指在工具箱底掃了一圈,松木的紋路硌得指腹發(fā)疼,
只有幾塊碎錫渣粘在上面。他心里 “咯噔” 一下,把工具箱翻過來,“嘩啦啦” 一聲,
錫條、銼刀、小鐵錘全滾在青石板上。最長的那根錫條滾得最遠(yuǎn),撞在鋪子門檻上,彈了彈,
掉進(jìn)了門檻縫里 —— 那縫是父親當(dāng)年鋪門檻時特意留的,說 “下雨天能漏水”,
現(xiàn)在卻卡住了錫條,紋絲不動。他蹲下來,用右手食指去摳。那根食指第一節(jié)彎得厲害,
像個勾子,是四十年來捏錫條、壓錘柄壓的,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磨得發(fā)黑,沒什么知覺。
他摳了半天,指甲縫里塞滿了灰,還沾了點錫渣,才把錫條摳出來,攥在掌心里。
錫條還是溫的,是剛才在煤爐上烤的溫度,可他的手卻越來越?jīng)觯衩藟K冰?!笆亓x,
補(bǔ)好沒?我兒子的車快到了。”李奶奶提著個行李箱走過來,
箱子輪子在青石板上 “咕嚕咕?!?響,
上面貼滿了托運(yùn)標(biāo)簽 —— 都是以前去兒子家貼的。她看見陳守義蹲在地上,
手里攥著錫條,工具箱翻在一旁,就把箱子放在長凳上,蹲下來幫他撿工具:“咋了?
東西掉了?”陳守義抬頭,眼里有點紅,聲音輕得像被風(fēng)吹著:“李嬸,
我那錘…… 我爹傳我的棗木錘,沒了。”“啥?” 李奶奶的手頓了頓,
手里的銼刀差點掉在地上,“就是你每天擦三遍的那把?上午我來送重陽糕時,
還看見你用它補(bǔ)老張的鋁鍋呢,咋會沒了?”陳守義點頭,指了指工具箱:“補(bǔ)完老張的鍋,
我明明把錘放進(jìn)去了,還擦了棗木柄,蹭得發(fā)亮,咋就沒了……” 他說著,
又把手伸進(jìn)工具箱里摸,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這樣就能把錘摸出來似的。
工具箱的松木味混著錫條的甜腥味,鉆進(jìn)鼻子里,以前聞著覺得踏實,現(xiàn)在卻覺得發(fā)慌。
李奶奶幫他把工具一件件放回工具箱,邊放邊想:“你上午補(bǔ)鍋時,有沒有外人來?
我記得老張走后,有個穿牛仔衣的年輕人來過,站在你鋪子門口看了會兒,
還問我‘這老師傅補(bǔ)鍋多少錢’,我說‘十塊一口,便宜’,他沒說話,站了會兒就走了。
”“牛仔衣?” 陳守義猛地想起,下午兩點多,他正熔錫條補(bǔ)李奶奶的黃銅鍋,
聽見有人問 “補(bǔ)一口鍋多少錢”,聲音挺年輕,帶著點外地口音。他當(dāng)時沒抬頭,
盯著鍋里的錫條,怕熔過了頭,只含糊地應(yīng)了句 “十塊”,后來就沒動靜了,
他還以為人走了。現(xiàn)在想想,那年輕人站在旁邊時,
他好像聽見工具箱 “吱呀” 響了一聲,當(dāng)時沒在意,以為是風(fēng)吹的?!皩?,
就穿件藍(lán)色牛仔衣,口袋鼓鼓的,好像揣了啥東西?!?李奶奶幫他把小鐵錘放進(jìn)工具箱,
“會不會是他拿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見著老物件就眼饞,說不定以為那錘值錢。
”陳守義的后背 “唰” 地冒了層冷汗,手里的錫條被捏得變了形。
他想起那把棗木錘的模樣:棗木柄被磨得油亮,能映出他的臉,
錘身的黃銅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坑,是四十年砸錫條砸的,柄尾的 “守” 字雖然歪,
卻刻得深,指甲蓋刮過去,能感覺到紋路。那不是普通的錘,是他爹的命,
是他的根 —— 十五歲學(xué)補(bǔ)鍋,爹握著他的手教他砸錘;二十歲爹走了,
他握著錘撐起鋪子;四十歲兒子去外地打工,說 “爹,我不回來補(bǔ)鍋了”,他還是握著錘,
守著這老巷?!拔胰フ宜 ?陳守義站起來,腿有點軟,他扶了扶工具箱,
松木的邊緣硌得手心發(fā)疼,“他往哪走了?”“好像往巷口走了,” 李奶奶拉住他,
“你別急,先想想,他會不會把錘賣了?收廢品的老張每天下午來老巷收廢品,
說不定見著了。”正說著,巷口傳來 “叮鈴鈴” 的鈴聲,
是收廢品的老張騎著三輪車過來了,車斗里堆著舊紙箱、破塑料瓶,上面蓋著塊藍(lán)布,
布角磨得發(fā)白。老張看見陳守義慌慌張張的,就把車停在鋪子前,跳下來問:“陳師傅,
咋了?臉這么白,丟東西了?”“老張,你見沒見一把棗木柄銅錘?柄尾刻著‘守’字,
下午有個穿牛仔衣的年輕人拿沒拿?” 陳守義抓住老張的胳膊,他的手因為常年握錘,
指節(jié)腫得像小饅頭,抓得老張有點疼。老張撓了撓頭,想了會兒:“哦,你說那錘??!
下午我在巷口收廢品,看見個穿牛仔衣的年輕人,手里拿著把老錘,
問我‘這東西值不值錢’,我跟他說‘這是陳師傅的補(bǔ)鍋錘,是他爹傳的,你別亂動’,
他還笑,說‘不就一把破錘嗎’,然后就往城外走了。”“城外?” 陳守義的聲音發(fā)顫,
“他往哪邊走了?”“好像往廢品站那邊去了,” 老張指了指巷口東邊,“劉姐的廢品站,
你知道的,他說不定想把錘當(dāng)廢銅賣了。”陳守義沒再說話,拔腿就往巷口跑。
手里還攥著那根變了形的錫條,跑的時候錫條戳在手心,有點疼,
可他沒管 —— 心里的疼比手上的疼厲害多了,像有把鈍刀在割。
李奶奶在后面喊 “守義,慢點兒,別摔著”,老張也喊 “陳師傅,我陪你去”,
他都沒回頭,只覺得腳下的青石板路越來越長,好像永遠(yuǎn)跑不到頭。
老巷的青石板路他走了四十年,閉著眼睛都能摸到鋪子,可今天跑起來,卻覺得陌生。
路邊的墻根長著青苔,以前他補(bǔ)鍋累了,會蹲在青苔旁抽煙,
現(xiàn)在青苔的綠晃得他眼睛疼;巷子里的槐樹上掛著個舊鳥籠,是老周的,
以前每天早上都有鳥叫,現(xiàn)在鳥籠空著,風(fēng)吹得 “吱呀” 響,像在哭。跑到巷口時,
他喘得厲害,胸口像有塊石頭壓著,咳了好幾聲,眼淚都咳出來了。他扶著巷口的老槐樹,
樹皮粗糙,蹭得臉發(fā)疼。遠(yuǎn)處的廢品站在河邊,冒著淡淡的白煙,
是劉姐在熔錫條 —— 劉姐以前跟他學(xué)過幾天補(bǔ)鍋,后來嫌補(bǔ)鍋賺得少,改做廢品回收了,
每次見著他,還喊 “陳師傅”。他往廢品站跑,路過一家賣重陽糕的鋪子,甜香飄過來,
是李奶奶早上送他的那種味道,可他沒心思聞。路過一座小橋,橋下的河水泛著渾黃的光,
里面飄著幾片槐樹葉,他想起小時候跟爹來河邊洗鍋,爹說 “守義,補(bǔ)鍋要像河水一樣,
穩(wěn)著來,別慌”,可現(xiàn)在他慌了,慌得像沒頭的蒼蠅。廢品站的門沒關(guān),
里面堆著高高的廢鐵堆,有破鍋、舊水管、銹鐵絲,空氣里除了錫條的甜腥味,
還混著霉味和鐵銹味,嗆得人鼻子發(fā)酸。劉姐坐在鐵皮屋里,正用鉗子夾著錫條往熔爐里放,
熔爐里的火很旺,映得她的臉通紅?!皠⒚?!” 陳守義沖進(jìn)去,聲音因為喘氣變得沙啞,
“你見沒見我的棗木柄銅錘?柄尾刻著‘守’字,下午有個穿牛仔衣的年輕人拿過來沒?
”劉姐嚇了一跳,手里的錫條掉在地上,燙得她趕緊踢開:“陳師傅?你咋來了?
喊這么大聲干啥?” 她撿起錫條,看了看陳守義,見他滿頭是汗,手里攥著根變形的錫條,
衣服上沾了灰,就知道出事了,“你丟錘了?”陳守義點頭,走到廢鐵堆前,
眼睛盯著堆得最高的那堆廢鍋:“老張說那年輕人往你這兒來了,你肯定見著了,對不對?
那錘是我爹傳我的,四十年了,你幫我找找,求你了?!眲⒔銍@了口氣,放下手里的鉗子,
走過來拉他:“陳師傅,你先別急,坐下來喝口水。每天來我這兒賣廢鐵的人多了去了,
我哪能個個都記得?再說了,我熔的都是廢錫,銅錘那么沉,要是有人賣,我肯定有印象,
可今天沒見著啊。”“不可能!” 陳守義甩開她的手,蹲在廢鐵堆前就開始翻,
“他肯定賣這兒了,我得找著它!” 廢鐵堆里的破鍋邊緣很鋒利,他的手剛伸進(jìn)去,
就被劃了道口子,血一下子滲出來,滴在廢鐵上,暈開一小片紅。他沒管,繼續(xù)翻,
指甲縫里塞滿了銹渣,疼得鉆心,可他像沒知覺似的,把破鍋一個個搬開,找里面的銅錘。
劉姐看著他,眼圈有點紅,從鐵皮屋里拿了瓶水和一張創(chuàng)可貼,遞給他:“陳師傅,別翻了,
你的手都流血了。那年輕人要是真想拿你的錘,肯定不會賣廢品站,
說不定去古玩市場了 —— 現(xiàn)在的人都知道老物件值錢,古玩市場的攤主收這個。
”陳守義翻的動作停了停,手里的破鍋 “哐當(dāng)” 掉在地上。他抬頭看劉姐,
眼里滿是血絲:“古玩市場?哪個古玩市場?”“縣城的老古玩市場,就在西街,
” 劉姐幫他把創(chuàng)可貼貼上,“你明天去看看,說不定能找著。今天太晚了,市場都關(guān)門了,
你先回去,別把身體熬壞了?!标愂亓x慢慢站起來,身上沾滿了灰和銹渣,
頭發(fā)上還掛著片碎鐵皮。他看了看廢鐵堆,又看了看熔爐里的火,突然覺得渾身沒力氣,
像被抽走了骨頭。他知道劉姐沒騙他,那把錘要是真被賣到古玩市場,
就難找到了 —— 古玩市場里的人,只認(rèn)錢,不認(rèn)什么 “爹的念想”“手藝的根”。
他走出廢品站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河邊的風(fēng)很大,吹得他打了個哆嗦,
手里的錫條已經(jīng)涼了,捏在掌心里,硌得慌。遠(yuǎn)處的天空被夕陽染成了紅色,像血一樣,
映在河水里,泛著光。他看見河邊有個穿牛仔衣的年輕人,正蹲在地上,
手里拿著個東西在看 —— 離得太遠(yuǎn),看不清是什么,可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像要跳出胸口?!澳贻p人!你等一下!” 他喊,聲音很大,卻被風(fēng)吹得散了。
年輕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好像愣了一下,然后站起來就跑,跑得很快,
牛仔衣的衣角在風(fēng)里飄著。陳守義想追,可腿軟得厲害,剛跑兩步,就摔在地上,
手掌和膝蓋都擦破了皮,滲出血來。他趴在地上,看著年輕人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
最后消失在橋那頭。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是號啕大哭,是無聲的,
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的石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想起爹臨終前的樣子,爹躺在病床上,
瘦得只剩骨頭,卻還攥著那把棗木錘,說 “守著它,就守著家”?,F(xiàn)在家要拆了,
錘也丟了,他好像什么都沒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老張騎著三輪車過來了,后面還跟著李奶奶和老周。老周是修自行車的,
鋪子在陳守義隔壁,兩人做了三十年鄰居?!笆亓x,你咋摔地上了?” 老周跳下車,
把他扶起來,“手和膝蓋都破了,快跟我去包扎一下?!崩钅棠虖陌锬贸鰤K手帕,
幫他擦臉上的灰:“傻孩子,找不到就明天找,咋把自己弄成這樣?你爹要是在,肯定心疼。
”老張把他的工具箱搬上三輪車:“陳師傅,我送你回去,你的錘明天咱們一起找,
老巷的人都幫你找,肯定能找著?!标愂亓x沒說話,任由他們扶著,慢慢往老巷走。
風(fēng)里的桂花香又飄過來了,還是那么淡,可他聞著,卻覺得比剛才甜了點。老周的手很暖,
李奶奶的手帕很軟,老張的三輪車 “吱呀” 響,像以前每天早上聽的聲音。他突然覺得,
就算錘丟了,家要拆了,他還有這些鄰居,還有老巷的日子,好像也沒那么糟?;氐嚼舷飼r,
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老周的自行車鋪亮著燈,昏黃的光從窗戶里透出來,照在青石板上。
老周把陳守義扶到自己鋪子里,拿出醫(yī)藥箱,幫他清洗傷口,涂碘伏。碘伏的味道很沖,
可陳守義沒覺得疼,只覺得老周的手很輕,像爹以前幫他包扎傷口時一樣?!笆亓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