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經(jīng)的心跳“陸野,”沈聽藍的腦袋枕在我的胸口,柔軟的發(fā)絲蹭著我的下巴,有點癢。
她的手指,帶著溫熱的觸感,無意識地輕輕點在我的鎖骨下方,
那里是心臟搏動最明顯的地方。房間里只亮著一盞暖黃的壁燈,光線曖昧地流淌,
空氣里還殘留著晚餐時紅酒淡淡的醇香和她身上特有的、像某種雨后青草般的干凈氣息。
“這里,”她抬起頭,眼睛在昏暗中像落入了星子的湖泊,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近乎純稚的依賴和確信,“是為我存在的嗎?”她的聲音很低,
帶著一點溫存的睡意,又像是某種不容置疑的宣言。呼出的熱氣拂過我的皮膚,
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那時候的我,連思考都是多余的。答案就堵在喉嚨口,
滿得幾乎要溢出來。我收緊環(huán)抱著她的手臂,讓她更緊地貼住那片被稱之為“心跳”的地方。
“嗯,”鼻腔里哼出的應答沉悶卻又斬釘截鐵,帶著胸膛微微的震動,“一直是,永遠都是。
”沈聽藍于是滿足地喟嘆一聲,像一只被徹底順毛安撫的貓,蜷縮著往我懷里更深地蹭了蹭,
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我長久地凝視著她睡著后毫無防備的恬靜側(cè)臉,
指腹小心翼翼地撫過她光滑的額頭,順著眉骨滑到臉頰。每一次這樣的凝視,
胸腔里的擂動都會清晰幾分,每一次都像是在無聲地回應著她剛才的問題:是的,沈聽藍,
它只為你跳動。那規(guī)律而有力的聲音,是我的生命,也是我獻給她的忠誠誓約。
那份灼熱、毫無保留的赤誠,曾經(jīng)是我全部世界的底色。我理所當然地認為,
那劇烈的心跳聲,會是我和她之間永恒的背景音,蓋過世間一切喧囂。直到王亦深的名字,
像一個攜帶著冰渣的楔子,毫無預兆地釘進了我們生活的縫隙。起初,那感覺極其細微,
僅僅是沈聽藍話語中無意間流露出的另一個名字出現(xiàn)的頻率,略微超過了往日的界限。
是偶爾的幾次工作晚餐回來得很晚,
淡淡的香水味里混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煙草氣(王亦深抽煙);是周末精心計劃的雙人約會,
會因為她的一句“王亦深那邊的方案臨時有點急,
我得幫他盯一下”而被迫推遲;是聊天軟件界面上,
那個標注為“亦深(公司)”的聯(lián)系人頂端的紅點,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八軈柡Γ蹦硞€晚飯后的普通夜晚,我們一起收拾著碗筷,
沈聽藍將洗好的最后一個盤子擦干,聲音里帶著一種她不自知的欽佩,自然流暢,
“今天那個客戶那么刁鉆,他幾句話就搞定了思路,我都沒想到那個切入點。
”她眼神專注在手中的盤子邊緣,沒有看我。我“嗯”了一聲,接過盤子放進消毒柜。
水流在指尖的溫度突然感覺有些冰涼。厲害。很厲害。類似的形容詞,像細細的沙粒,
開始散落在她對工作描述的語言里。我抬眼看了看她,她神情坦蕩,專注于手里的活計,
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這坦蕩,像一層無形的屏障,反而讓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我捕捉到的是她在提到王亦深時,
眉宇間掠過的那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類似于找到依靠般的輕松和篤定。這篤定,
曾是我獨享的特權。2 楔子王亦深的“楔入”,
起始于他手腕上那道新鮮且引人注目的傷口——縫了五針,在光潔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猙獰。
它橫亙在他手腕內(nèi)側(cè),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總是有意無意地暴露在大家的視線里。
每當有人關切地問起,他便自然地蹙起眉頭,聲音壓得極低,
眼神有意無意地朝著我的方向掃過來,帶著一種被極力克制的委屈:“唉,別提了,
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晦氣?!辈杷g里流言像藤蔓一樣瘋長,
攀附著每一個可能的縫隙?!奥犝f是在地下停車場被人堵了?就上周,
加班那天晚上……” “嘖,什么人啊,太嚇人了……” “你說……小王平時多和氣一人,
能得罪誰?”這些細碎的、毫無根據(jù)的猜測,帶著濃重的惡意,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
它們的目的地,總像是經(jīng)過精心計算般地,最終都若有若無地指向我的辦公區(qū)域。那段時間,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辦公室同事們目光的溫度變化。原本正常的交匯變得短暫而倉促,
帶著小心翼翼的審視,某些探究的眼神像帶著小刺,扎在背脊上。
茶水間的低聲交談在我走近時會突兀地停下半秒,隨后才響起尷尬的招呼聲。部門開周會時,
當我提出一個項目的執(zhí)行難點,分管領導李副總習慣性皺起的眉頭,轉(zhuǎn)向了我,
眼神里的質(zhì)疑不加掩飾:“這么基礎的問題都處理不了?陸野啊,工作態(tài)度要積極,
心思要用在正道上?!蔽夷茏龅?,唯有挺直背脊,沉默地吞下這些無聲的指責和審視。
那些有意無意間從王亦深那邊飄來的、關于“威脅”“報復”之類的低語碎片,
帶著惡意的鉤子,沉甸甸地墜在心頭,卻無處反駁。終于,那根緊繃的弦,
在某個沉悶的周五下午徹底斷裂。我去找沈聽藍確認她讓我?guī)兔φ淼呐f項目資料。
推開她主管辦公室的門時,里面不止她一個人。王亦深站在她寬大的辦公桌前,微微彎著腰,
臉湊得很近,正指著電腦屏幕上某處說著什么。沈聽藍則身體向前傾著,專注地看著屏幕,
微微側(cè)著耳朵,靠向王亦深說話的方向。兩人的身體幾乎挨著,
她披散的幾縷發(fā)絲甚至垂落在王亦深的肩臂上。那畫面,像一根淬了毒的針刺入視網(wǎng)膜。
“哦?什么事?”沈聽藍抬起頭,看到門口的我,神情有片刻的不自在,
身體下意識地坐直了少許,但并未移動位置。王亦深則完全轉(zhuǎn)過身來,
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堪稱完美的得體微笑,目光坦然甚至帶著點溫和的詢問看向我,
仿佛我是那個突然闖入、打擾了他們的存在。
他手腕上那道縫合的痕跡在下午強烈的斜射陽光里,明晃晃地刺著我的眼。
我的喉嚨驟然發(fā)緊,像是被砂紙狠狠刮過。那精心準備的舊項目清單還攥在手里,
掌心里的紙頁邊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那刺眼的距離感,王亦深手腕上的傷,
辦公室里無形的流言,李副總審視的目光……所有這一切,混雜著被侵入領地的窒息感,
在體內(nèi)猛然掀起一陣毫無理智可言的灼熱風暴?!拔覇柲?,”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尖銳劃破了辦公室凝固的空氣,直直地刺向王亦深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疤痕,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終于亮出了傷人的獠牙,“那天晚上地下車庫的監(jiān)控,
你真沒看到是誰?”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瞬間降臨。王亦深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凝固,
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被冒犯的驚愕和惱怒。沈聽藍猛地站了起來,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那雙漂亮的、總是盛著對我信任的眼睛里,此刻是滿滿的震驚,
然后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憤怒。“陸野!”她幾乎是失聲叫了出來,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心和斥責,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你在胡說什么?!”那瞬間,
時間像是被強行拉長了,放慢了無數(shù)倍。我看清了她眼睛里的情緒,
看清了她下意識跨前半步,身體微微傾向王亦深一側(cè)的阻擋姿態(tài)。那個簡單的動作,
勝過千言萬語。那股支撐著我沖口而出的灼熱,瞬間蒸發(fā)殆盡,只剩下一片徹骨的冰寒,
從腳底沿著脊椎飛快地爬升到天靈蓋。手里的紙張簌簌作響,幾乎要被捏碎。
原來語言也可以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當它被自己深愛的人當作護身符揮向自己時,
留下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我猛地轉(zhuǎn)身,
辦公室沉重的磨砂玻璃門在身后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她驚愕的神情,
也徹底隔絕了我心中殘存的最后一點熱氣。
3 死寂的萌芽項目組核心成員被臨時派遣至南邊的偏遠分部,
通知由李副總在周一的晨會上宣讀。名字清晰地在耳邊炸響:陸野。那一刻,
會議室所有若有若無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夾雜著無聲的“果然如此”的默然確認。
坐在角落的王亦深,臉上掠過一絲轉(zhuǎn)瞬即逝、幾乎難以捕捉的松弛,
指尖卻在桌面上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叩了兩下,仿佛給這出默劇打上了一個無聲的休止符。
我坐在那里,感覺像被按進冰冷的沼澤地,四周的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
抽離著肺里僅存的空氣?;丶沂帐靶欣顣r,我的動作是遲緩而沉悶的。
衣物被一件件折疊好塞進不算大的行李箱,發(fā)出微弱的窸窣聲。
廚房里偶爾傳出鍋鏟碰撞的響聲,那是沈聽藍在做晚飯,但隔著一道墻,
那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她始終沒有走出廚房。
直到我把最后一件襯衣按進行李箱深處,用力拉上金屬拉鏈,
齒牙咬合的“刺啦”聲在異常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突兀,
劃破了一層薄薄的、名為“日?!钡募傧蟆I蚵犓{才終于端著兩盤菜走了出來,
盤底輕輕磕在餐桌上。她的圍裙還沒解,臉上看不出情緒,只有眼尾顯露出一絲細微的倦意。
“通知收到了?”她拉開椅子坐下,聲音平直得如同一根沒有彈性的線。“嗯。
”我應了一聲,也坐下,目光落在她面前那盤炒得色澤很好的青菜上,沒有拿起筷子。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城市的霓虹燈光艱難地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帶著毛邊的細線。
“……其實南邊那個項目前景不錯的,”她終于開口,打破了令人心悸的死寂,聲音干澀,
試圖用工作的客觀分析來填補這段巨大的空白,“就是條件苦了點。
正好你也……”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換個環(huán)境?避一避?!弊詈笕齻€字,
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帶著千鈞之力,精準地碾過我的心口。避一避。避什么?避王亦深?
避那些風言風語?還是避我們之間已然橫生的荊棘?我猛地抬眼,目光如針般刺向她。
她似乎被我看得有些微的瑟縮,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眼神閃躲了一下,
隨即又強裝鎮(zhèn)定地迎視著我,里面是一片空洞的“為你好”式的勸誡,
以及那根深蒂固、再也無法掩飾的……懷疑。“你也覺得,那事跟我有關,對吧?
”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沙啞、疲憊,每一個字都拖著沉重的金屬鐐銬。
沈聽藍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沒有立刻發(fā)出聲音。她別開了臉,拿起湯勺,
動作有些僵硬地開始喝湯,勺子碰著碗沿,發(fā)出一聲細微卻異常刺耳的磕碰。那躲閃的沉默,
比任何指控都更加鋒利、更加徹底。餐廳頂燈清冷的光線,打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投射出小片濃重的陰影,籠罩著那份無言的宣判。
行李箱的拉鏈齒牙在我的腦海里再次冷酷地咬合?!汤?。那聲音之后,萬籟俱寂。
胸腔里,那曾經(jīng)為她擂鼓的地方,一片空茫。冰冷的死寂從中心開始蔓延,
緩慢地滲透四肢百骸。支撐著這副軀殼的核心,仿佛在剎那間耗盡了最后的能量,
停止了運轉(zhuǎn)。原來那顆心臟,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被徹底凍僵,停止了跳動。
沒有任何痛苦的爆發(fā),沒有戲劇性的碎裂聲,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帶著塵埃味道的虛無。
4 最后的燭火那個曾經(jīng)我以為是“家”的地方,早已變成一個掛著熟悉裝飾的陌生冰窖。
每一個角落都提醒著物是人非的荒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水汽。
南方濕冷的風透過并不嚴密的窗縫鉆進來,貼著皮膚,浸入骨髓。
我提前了兩天完成分部那邊的技術評估,幾乎是逃也似的登上了回程的晚班飛機。
起飛時的推背感并沒有帶來任何歸心似箭的悸動,只有一種麻木的慣性。深夜抵達機場,
打車回到公寓樓下時,整棟大樓只有零星幾扇窗還亮著燈,像一只只疲憊的眼睛。
電梯上行的數(shù)字緩慢跳躍,發(fā)出均勻的低鳴。推開家門,一片漆黑。沈聽藍還沒回來。也好。
寂靜的空氣包裹上來,沒有溫度。放下背包,徑直走進臥室。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眼熟的絲絨小盒子,是我出差前留給她、讓她拿去維修的舊機械表。
表盤里有幾粒細微的雜質(zhì)影響了走時。盒子下面壓著一張對折的小便簽,
上面是沈聽藍的字跡,寥寥數(shù)字:“抱歉,最近忙,還沒送過去。生日快樂?!鄙湛鞓??
我下意識地抬眼去看墻壁上的日歷。幾個數(shù)字冰冷地擠在一起。今天。竟然是我的生日。
我捏著那張便簽紙,指尖在“生日快樂”那四個字上停頓了片刻。
紙張粗糙的纖維紋理摩挲著指腹,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心底那片凍土,
甚至連一絲冰裂的漣漪都沒有泛起。原來被忘卻的遺忘,連回音都吝嗇給予。
房間里空氣滯重。我走到客廳,想倒杯水。視線掠過茶幾邊緣時,猛地定住了。
那里立著一個包裝極其精美的、尺寸不小的圓形生日蛋糕盒子。
盒子是昂貴的深灰色啞光材質(zhì),表面燙著優(yōu)雅的銀線浮雕花紋,透著一股昂貴和用心的氣息。
綁扎盒蓋的緞帶是暗夜藍的顏色,被打成一個繁復精致的蝴蝶結(jié),
每一處細節(jié)都昭示著主人的鄭重。心臟在胸腔深處極細微地、無意義地抽搐了一下。
像是斷電機器最后的一次微弱電流火花,瞬間又熄滅。她,還記得?
一絲荒謬的念頭還沒成形,就看見盒子的側(cè)面貼著一張小小的打印標簽。標簽上,
著定制客戶的信息——【王先生 巧克力濃郁定制款 請冷藏保存】那一行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視網(wǎng)膜上。王先生。不是陸先生。是王先生。巧克力濃郁。
沈聽藍曾經(jīng)在某個紀念日提過,王亦深最喜歡的就是巧克力口味。一切都清晰得殘忍。
那張寫著“生日快樂”的小便簽還攥在指間,此刻卻像一塊薄而鋒利的冰片,
嘲笑著最后一點幻想的可悲。胸腔里那已經(jīng)死寂的中心,連灰燼的溫度都徹底消散了。
我慢慢走過去,指尖拂過蛋糕盒子上那冰冷昂貴的浮雕花紋。
指尖下的觸感如同我此刻的心境,一片荒蕪。沒有什么憤怒,沒有失落。因為,不在乎了。
期待徹底枯死之后,剩下的只有無波無瀾的空洞。墻上的掛鐘指針無聲地滑向十一點半。
玄關處突然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清晰聲響。齒輪轉(zhuǎn)動,門被推開。
昏黃的樓道燈光像舞臺追光一樣傾瀉進來,勾勒出沈聽藍的身影。她身上帶著冬夜的寒氣,
手中空空,并未拎著任何類似蛋糕袋子的東西。她顯然沒想到我在家,
看到客廳里站著的我時,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掩飾性的匆忙和……別的什么。
“你……提前回來了?”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放在沙發(fā)邊的背包,語氣有點不自然,
似乎在回避我的視線。我沒說話,只是抬了抬下頜,
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投向茶幾上那個無比醒目的蛋糕盒子。沈聽藍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
時間在那一秒被拉得極其漫長。我看到她臉上那點刻意的“驚喜”瞬間僵住,
如同被速凍凝固的面具。一絲驚慌失措的底色從眼底深處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
嘴唇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尷尬和心虛堵了回去。她眼神閃爍,
最終避開了我的目光焦點,甚至不敢與茶幾上的蛋糕標簽對視。那啞口無言的沉默,
和臉上那份再也藏不住的窘迫,比任何話語都更清晰地宣判了一切。
“生日快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響起,平淡得像是在陳述天氣,
“蛋糕看起來不錯。”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聽不出任何情緒。我越過站在門口僵立的她,
沒有再看她的表情,拿起我的背包,走進了客臥。房門關上,
隔絕了客廳里那令人窒息的冷光和她依舊無言佇立的輪廓??团P的窗簾沒有拉嚴,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然固執(zhí)地閃爍,卻照不亮這片小小的黑暗角落。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閉上眼。黑暗里,感官變得異常清晰。玄關處終于傳來她換鞋的輕微動靜,
是布料摩擦和鞋子落地的沙沙聲。接著,腳步聲遲疑地踩在木地板上,一步,
兩步……停頓在客廳與走廊連接處的邊緣。一片令人心懸的寂靜再次籠罩下來。
沒有任何言語的交鋒,沒有質(zhì)問的爆發(fā),空氣厚重得如同凝固的瀝青,
粘稠地填滿了空間里的每一個罅隙。
出她此刻臉上的神情——那尷尬、心虛、或許還有一絲絲試圖解釋的沖動和最終無力的放棄,
最后都化為一種僵直的沉默。時間像糖漿一樣緩慢流淌,每一秒都拖拽著沉重的顆粒感。
終于,那踟躕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不是走向我的客臥門,
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倉惶的、逃離般的決絕,快速地走向她自己臥室的方向。很快,
另一扇門被拉開、合上的聲音傳來。那一聲“咔噠”,清脆而果斷,
像是為今晚這場無聲的控訴,落下了最后一個冰冷的注腳。世界徹底安靜了。黑暗里,
我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毫無溫度、也毫無意義的弧度。
原來最徹底的死亡,是連告別都感覺多余。5 消失的痕跡天光尚未大亮,
城市浸泡在一種介于灰白與墨藍之間的朦朧光線里。廚房的窗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濕氣。
我沒開燈,灶上溫著一小鍋白米粥,米粒在水中起伏翻滾,咕嘟咕嘟地吐出細小的氣泡。
旁邊的琺瑯鍋里蒸著兩個饅頭,水汽氤氳,帶著樸素的麥香。電飯煲保溫燈的柔和橘紅色,
安靜地映在光滑的金屬鍋體和潔凈的廚房瓷磚上。這是我的習慣。許多年來的無數(shù)個早晨,
無論前一夜是否有爭執(zhí),也無論她幾點回來,
第二天這里總會有一份簡單的、隨時可以入口的溫熱早餐在等她。過去的心意,
變成今日一場機械的完成式。我熄了火,鍋蓋邊緣噴出的白霧瞬間消散。
廚房里溫暖的氣息和食物的味道,不再有任何歸屬感,它們懸浮在空氣里,
像一個與我已經(jīng)毫不相干的布景。沈聽藍臥室的門還緊緊關著,沒有任何即將開啟的征兆。
很好。我需要的正是這份疏離。
最后掃視了一遍這個承載了太多過往的地方——廚房臺面空了大半,
那些屬于我的、帶有強烈個人習慣印記的器具都已消失;客廳書架,
以前塞滿我和她書目的那兩排,此刻突兀地空了出來,像是整齊的牙齒突然掉了幾顆,
異常扎眼;墻上那幅她偏愛的抽象畫下,曾經(jīng)掛著我最喜歡的獵戶星座攝影的位置,
現(xiàn)在只留下一個顏色略淺于周圍的方形印記,像一塊愈合不佳的疤??蛷d角落的地板上,
靜靜地躺著一個不算太大的硬殼行李箱。我最后環(huán)視一周,
確認沒有落下任何不該帶走的物品,也沒有留下任何值得被“遺棄”的借口。
所有的“存在”都被有計劃地抹除,只為了離開的姿態(tài)足夠干凈、利落,
像一片落葉飄離枝頭。鑰匙還揣在口袋里,金屬的冰涼透過布料貼著皮膚。
我用最后一點力量維持著身體的挺直,走到玄關。手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
金屬的涼意瞬間刺穿掌心。樓下停著租來的車。將行李箱平穩(wěn)地放進后備廂,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關上車蓋時,我終究還是抬起了頭,目光投向那個熟悉的窗口。晨光熹微,
玻璃窗后是空的。沒有預料中的窺探目光,沒有因為聲響而產(chǎn)生的任何動靜。
它像一只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
車內(nèi)的空氣帶著新租車輛特有的、塑料和清潔劑的陌生氣味。引擎啟動,傳來平穩(wěn)的低鳴。
倒車,駛離。輪胎摩擦過清晨寂靜的小區(qū)地面,發(fā)出清晰的碾壓聲,漸行漸遠。后視鏡里,
那棟樓、那個窗口、那扇我熟悉到骨子里的門,飛快地縮小,最后徹底消失在街角的拐彎處。
視野前方,城市逐漸蘇醒的車流像灰色的河流緩慢涌動著。一種陌生的輕盈感,
猝不及防地取代了原本以為會有的沉重。沒有預想中的撕裂痛楚,沒有蝕骨的空洞。
那一片持續(xù)了太久、冰冷堅硬、壓在心口的凍土,就在車子匯入主路車流的那一瞬間,
無聲地崩塌、碎裂,然后被無形的風徹底卷走了。胸腔里那片曾經(jīng)名為“陸野”的廣袤荒原,
只剩下空曠到極致、近乎透明的平靜。原來心徹底死了,就不再有回響。
6 遲到的雨聲沈聽藍是在第三天中午才察覺到陸野徹底消失了。
那種消失不是指他人不在房子里——他出差也好,短暫回老家處理私事也好,之前都有過。
這種“消失”,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冰冷質(zhì)感,侵入骨髓。那種不對勁的感覺,
是從踏進玄關的瞬間開始的。以前就算他不在家,
的舊墨鏡或者擦汗的頭帶;空氣里有時會殘留著他慣用的、帶點淡淡草木辛香的須后水味道,
或者他運動回來沐浴后的清爽水汽。此刻,鞋子擺放得前所未有的整齊;置物架上干干凈凈,
只擺著孤零零的鑰匙盤;空氣干凈得像酒店的無煙區(qū),連一絲一毫屬于他的味道都捕捉不到。
一絲慌亂的涼意順著脊椎悄然爬上。她幾乎是憑著本能沖向主臥衣柜。
衣柜里原本被他占據(jù)的右邊那一大塊區(qū)域,
此刻只剩下懸掛衣物的金屬空衣架整齊而冷漠地排列著。像一場無言的控訴。
以前這里永遠不可能這么空,
他那總也理不整齊的T恤、襯衫、外套會帶著他的溫度和氣息塞滿每個角落。
她猛地拉開下面的抽屜??樟?。裝他的內(nèi)衣、襪子、運動配件的那些空間,
只剩下墊在底部的素色防塵紙,平整得如同從未被使用過。呼吸驟然短促起來,
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廚房。她平時極少涉足的地方,更是重災區(qū)。
刀具、那個專門從景德鎮(zhèn)定做的墨玉色闊口面碗(他只喜歡用那個碗)……全部不見了蹤影。
流理臺空蕩得嚇人,
以前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實驗”成果——自己做的油潑辣子、腌的酸豆角罐子,總占著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