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角落里的老五：默默補著哥哥們的襪子
晚飯時分的筒子樓最熱鬧的時候，各家的油煙味混著說笑聲從門縫里擠出來。唯獨楊素芬家，只有筷子碰著搪瓷碗的輕響。
老大鄭建國還在為崗位的事鬧別扭，扒拉著碗里的紅薯稀飯，臉拉得老長；老二鄭建軍惦記著食堂的肉，時不時唉聲嘆氣；老三鄭建華被早上的事攪得沒心思吃飯，扒了兩口就撂下了筷子。
楊素芬沒理會他們的情緒，自己端著碗，慢慢喝著稀飯。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探進(jìn)來，手里捧著個針線笸籮。是老五鄭美玲，剛從食品廠下班，藍(lán)色工裝的袖口沾著點面粉，額頭上還帶著細(xì)密的汗珠。
她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走到墻角那張矮凳上坐下，從笸籮里拿出幾雙襪子——都是哥哥們穿破的，腳趾頭處磨出了洞，腳后跟爛成了網(wǎng)眼，堆在那兒像團(tuán)皺巴巴的灰抹布。
鄭美玲低著頭，從笸籮里撿出顏色相近的線團(tuán)，穿好針，低著頭開始補。她的動作很熟練，針腳又細(xì)又密，像是在縫補一件珍貴的物件，而不是這些早就該扔的破襪子。
原主的記憶里，老五從小就懂事得讓人心疼。因為是女孩，原主總覺得她“多余”，好吃的好玩的全緊著哥哥們，輪到她，只有哥哥們穿剩的舊衣服、用舊的書包。可她從不抱怨，放學(xué)回家就幫著做飯、洗衣，哥哥們的衣服破了，都是她默默補好。
就像現(xiàn)在，三個哥哥在飯桌上各懷心思，她卻在角落里，借著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最后一點天光，補著他們嫌棄的破襪子。
“娘，我明天想跟你去趟菜市場?！编嵜懒嵬蝗婚_口，聲音細(xì)弱得像蚊子叫，“廠里發(fā)了兩斤糧票，我想換點玉米面?！?/p>
楊素芬抬眼，看見她垂著的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原主的記憶里，老五的工資和糧票，大半都貼補了家用，自己卻總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頓頓啃窩頭。
“糧票留著你自己用。”楊素芬放下碗，“家里還有紅薯，夠吃。”
鄭美玲的手頓了下，沒抬頭，只是小聲說：“哥哥們愛吃玉米面窩頭?！?/p>
這話像根細(xì)針，輕輕扎在楊素芬心上。她看著那幾雙破襪子，又看看飯桌上三個理直氣壯等著被伺候的兒子，突然覺得堵得慌。
“他們愛吃，讓他們自己去換。”楊素芬的聲音不大，卻讓飯桌上的三個男人都愣住了，“你的糧票，自己買細(xì)糧吃——女孩子家，總吃粗糧咋行？”
鄭美玲猛地抬起頭，眼里滿是驚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長這么大，娘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總是說“你是姐姐（雖然是妹妹，但原主總讓她讓著哥哥），該讓著哥哥們”。
老大鄭建國哼了一聲：“她一個丫頭片子，吃那么好干啥？”
“就憑她掙的糧票，該她自己花?！睏钏胤依淅涞仄沉怂谎?，“你要是想吃玉米面，自己去廠里領(lǐng)的糧票里扣，別惦記你妹妹的?！?/p>
鄭建國被噎得說不出話，悻悻地低下頭。
楊素芬站起身，走到鄭美玲身邊，看著她手里快補好的襪子。那襪子是老三鄭建華的，上面沾著不明污漬，她卻補得格外認(rèn)真。
“別補了?！睏钏胤夷闷鹨浑p爛得最厲害的，直接扔進(jìn)了墻角的垃圾堆，“穿成這樣還能要？明天我跟你去菜市場，順便扯點線，給你做雙新的?！?/p>
“娘！”鄭美玲慌得站起來，想去撿那雙襪子，“還能穿的，補補就……”
“我說扔了就扔了。”楊素芬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他們的襪子，讓他們自己補，或者自己買新的。你掙的錢，該花在自己身上?！?/p>
她頓了頓，看著鄭美玲通紅的眼眶，補充道：“以前是娘糊涂，以后不了。”
鄭美玲的眼淚“啪嗒”一聲掉在針線笸籮里，砸在那些五顏六色的線團(tuán)上。她沒哭出聲，只是肩膀輕輕聳動著，手里還攥著那根穿好線的針。
飯桌上的三個哥哥，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敢再說話。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總是被忽略的妹妹，好像突然被娘放在了心上，而他們那些習(xí)以為常的“理所當(dāng)然”，好像不太對勁了。
楊素芬沒再理會他們，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座位，繼續(xù)吃飯。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鄭美玲重新低下頭，繼續(xù)補襪子，只是這一次，她的嘴角，悄悄向上彎了彎。手里的針腳，好像比剛才更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