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上午。
城西,松鶴書院。
德太妃果然依約微服出行。她今日并未穿著繁復宮裝,只著一身質地精良卻不顯眼的沉香色云緞長褙子,發(fā)髻也梳得簡單,只簪了一支點翠鑲珍珠的步搖,臉上略施薄粉,掩去了幾分寡居的郁色,多了幾分端莊氣韻。江晚吟則穿著一身清新的水綠色襦裙,陪侍在側,努力扮演著乖巧孝順的兒媳角色。
書院環(huán)境清幽雅致,亭臺樓閣掩映在蔥郁古木之間,白墻黛瓦,檐角飛翹??諝庵袕浡哪愫筒菽厩鍤?。引路的書院仆役態(tài)度恭敬卻不諂媚,言談舉止透著書卷氣。
德太妃顯然對此地頗為滿意,眉宇間的郁結之氣消散不少,眼中帶著幾分新奇和欣賞。
“母……母親,”江晚吟差點說漏嘴,連忙改口,挽著德太妃的手臂,指著前方,“您看,前面就是‘濯纓池’,周山長引以為傲的墨荷就在那邊水榭旁!”
繞過一片翠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池碧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池畔楊柳依依。一座精巧的八角水榭臨水而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水榭旁那幾缸栽種在特制大陶缸中的荷花。荷葉碧綠如蓋,亭亭玉立,其間點綴著數(shù)支含苞待放的花蕾。那花蕾顏色并非尋常的粉白,而是透著一種深沉內(nèi)斂的、近乎墨色的紫紅,花瓣尖上又染著一抹奇異的銀邊,在碧葉清波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神秘而高貴。
“這便是墨荷?”德太妃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走向水榭。
“正是?!币粋€溫和清朗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江晚吟和德太妃同時回頭。
只見一位身著素色寬袍、年約五旬的男子正含笑走來。他身形清癯挺拔,面容儒雅,須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眼神溫潤睿智,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飽讀詩書、歷經(jīng)滄桑后的從容氣度。正是松鶴書院的山長,周明遠。
“周山長?!苯硪鬟B忙屈膝行禮,同時偷偷拽了拽德太妃的袖子。
德太妃看著眼前氣質清雅如松如鶴的男子,與記憶中那個遙遠的宮宴身影重合,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波動。她微微頷首,儀態(tài)端方而不失溫和:“周先生?!?/p>
“夫人,小姐?!敝苊鬟h拱手還禮,目光清澈坦蕩,帶著對訪客的尊重,并無絲毫冒昧打量,“這墨荷乃是周某早年游歷南詔時偶然所得,悉心培育多年,方得這幾株。其色深沉,其態(tài)端莊,不媚俗艷,恰合書院清靜之氣。兩位貴客今日光臨,倒是這花兒有福了?!彼勍挛难?,引經(jīng)據(jù)典信手拈來,又帶著幾分文人的風趣。
“先生過謙了。”德太妃唇角微揚,目光落回那幾株墨荷上,“此花確非凡品,觀其形色,便覺心境沉靜。先生好雅致。”
“夫人謬贊。不過是寄情于此,聊以自娛罷了?!敝苊鬟h微微一笑,自然地引著二人走向水榭,“水榭中已備下清茶粗點,兩位若不嫌棄,不妨移步小坐,一邊賞花,一邊聽周某說說這墨荷的習性典故?”
“如此甚好,叨擾先生了。”德太妃欣然應允。
三人步入水榭。臨水的欄桿邊已設好竹制桌椅,桌上擺著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幾碟精致的江南細點。
周明遠親自執(zhí)壺斟茶,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優(yōu)雅韻律。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清香四溢。他一邊沏茶,一邊娓娓道來墨荷的來歷、培育的艱辛、以及古人詠荷的詩詞佳句。他學識淵博,見解獨到,言語間既不賣弄,又引人入勝。
德太妃聽得極為專注,時而頷首,時而提問。她出身世家,本身才學修養(yǎng)也是極好的,與周明遠談起詩文畫藝、各地風物,竟是頗有共同語言。兩人你來我往,言談甚歡。水榭內(nèi)氣氛融洽,清風徐來,荷香茶韻縈繞,頗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味。
江晚吟坐在一旁,捧著茶杯,小口啜飲著清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卻樂開了花。成了!看這氣氛!看德太妃那明顯亮起來的眼神!看周山長這溫潤儒雅、風度翩翩的樣子!這簡直是天作之……咳咳,是忘年知己!
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裴焰得知他寡母被自己成功“推銷”出去后,那張冰山臉碎裂成渣的畫面!讓他再腦補!讓他再自我攻略!這次看他還怎么把這事跟她“求子”扯上關系!
就在江晚吟暗自得意,覺得計劃完美推進,勝利在望之時——
“夫人對《洛神賦》中‘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意境,理解得如此精妙,倒讓周某想起前朝一位擅畫仕女的大家……”周明遠正與德太妃談得興起。
突然!
“晚晚!”
一聲低沉而隱含急切、甚至帶著一絲喘息(像是匆忙趕路所致)的呼喚,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打破了水榭內(nèi)和諧高雅的氣氛!
江晚吟手一抖,茶杯差點脫手!這聲音……化成灰她都認得!
她僵硬地、一寸寸地扭過頭,朝著聲音來源看去。
只見水榭入口處,端王裴焰一身玄色常服,風塵仆仆,額角似乎還帶著薄汗,正站在那里!他那雙深邃的墨眸,此刻正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眼神復雜難辨——有擔憂,有急切,有匆匆趕來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仿佛終于找到了丟失的珍寶?
裴焰的目光在水榭內(nèi)飛快地掃視一圈,掠過德太妃和周明遠,最終又落回江晚吟臉上。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直接無視了旁邊兩位,徑直走到江晚吟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你……”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眼神卻緊緊攫住她,“身子還未大好,怎可如此奔波勞碌?若是再受了風寒……”他的語氣帶著責備,卻又透著濃得化不開的關切和心疼。
江晚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出現(xiàn)和莫名其妙的關心弄得措手不及,一時間竟忘了反應。
裴焰卻不等她回答,目光轉向德太妃和周明遠,拱手行禮,姿態(tài)無可挑剔,語氣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勢:“母妃,周先生。內(nèi)子體弱,前些日子又受了驚嚇,太醫(yī)囑咐需靜養(yǎng)。今日叨擾先生雅興了,改日本王再登門致謝?!彼@番話,明著是道歉,實則是在宣告主權并結束這場“社交活動”。
德太妃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眼中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并未說什么。周明遠則是人精,立刻起身拱手,笑容依舊溫和得體:“王爺言重了。夫人與小姐能來,是書院的榮幸。王妃玉體要緊,王爺請便。”
裴焰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伸手便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江晚吟的手腕!他的掌心溫熱,甚至有些燙人。
“走,回府。”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命令的口吻,卻又奇異地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仿佛在安撫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江晚吟被他拽得一個踉蹌,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讓她根本無法掙脫。她下意識地看向德太妃,只見婆母正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里有被打擾的不快,有對兒子強勢的不滿,但更多的……竟是一種恍然大悟后的……了然和無奈?(
仿佛在說:原來如此……焰兒這般緊張,竟是怕你累著……唉,這孩子……
江晚吟:“???”婆母您那是什么眼神?!您是不是又誤會了什么?!
她還沒來得及用眼神控訴,就被裴焰半扶半拽地拉出了水榭。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江晚吟幾乎是被他拖著走,手腕被攥得生疼。
“裴焰!你放開我!”江晚吟終于從震驚和手腕的疼痛中回過神來,又羞又怒,壓低聲音掙扎,“你發(fā)什么瘋!母妃還在里面!”
裴焰腳步不停,側頭看了她一眼,墨眸深沉,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篤定:“母妃自有分寸。倒是你,”他微微俯身,湊近她耳邊,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咬牙切齒般的……寵溺?
“為了‘那件事’,竟不惜拖著病體,親自陪母妃來此‘散心’……晚晚,你還要讓為夫心疼到何種地步?”
那件事?散心?
江晚吟如遭雷擊!她猛地抬頭,對上裴焰那雙寫滿了“我都懂”、“我心疼”、“你不要再這樣委屈自己”的深邃眼眸!
轟——!
江晚吟只覺得腦子里最后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她給婆母介紹對象,在裴焰眼里,竟然成了她拖著病體、為了“求子”而曲線救國、討好婆母、讓婆母開心以便“福澤后輩”?!
這已經(jīng)不是腦補了!這是腦洞突破天際,直通異次元了!
“裴焰!你混蛋!”江晚吟再也忍不住,積壓了數(shù)日的悲憤、委屈、絕望如同火山般噴發(fā)!她顧不得手腕的疼痛,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他的手,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轉,“你……你腦子里除了……除了那檔子事!還能不能想點別的!???!”
她吼完,也不管裴焰瞬間僵住、變得錯愕無比的表情,更不管身后水榭里德太妃和周明遠是何反應,轉身提起裙擺,像一頭發(fā)怒的小獸,朝著書院大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陽光刺眼,荷風依舊。江晚吟卻只覺得渾身冰冷,眼前一片灰暗。
累了。毀滅吧。這穿越,這戀愛腦,這該死的錯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