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見死人最后的愿望。不是腦子里的幻覺,是真真切切懸在眼前的字。
像手機里沒刪的外賣訂單,帶著發(fā)冷的微光邊框。活了三十年,我只正經完成過一單。
我爸走那天,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還沒散,眼前就飄著三個銀字:「抱抱我」。
現在我柜臺前掛著兩單。一個銀的,清清楚楚:「修好1978年的海鷗相機」。
另一個是刺目的紅,我這輩子頭回見:「殺死我」。我選了修相機。
畢竟我是個擰螺絲的維修工,不是索命的??晌覜]料到,這兩個訂單,根兒上是同一個人。
我叫張明。在老城區(qū)開了家維修店。招牌是「明明維修」,紅漆掉得只剩個模糊的「明」字。
是我爸當年用毛筆寫的,木牌邊緣都裂了。店不大,也就十平米。進門左手是柜臺,
上面總擺著半杯涼白開。還有個鐵盒子,裝著螺絲、焊錫絲這些零碎,蓋子銹了,
得用手摳才能打開。右手邊堆著待修的舊電器。收音機、電風扇、老款電視機,
堆得快到天花板。落了層薄灰,風一吹就飄,嗆得人咳嗽。我能看見死人的遺愿。
這事兒從記事起就有。小時候跟我媽去菜市場。看見賣魚的老頭蹲在地上喘氣,
手里還攥著秤桿。眼前就飄著「給孫子買塊糖」,銀閃閃的字,晃得我眼睛疼。
我拽著我媽的衣角說,媽,那爺爺要糖。我媽以為我饞了,罵我不懂事,還拍了我后背一下。
后來那老頭當天下午就沒了,是腦溢血。倒在魚攤后面,手里還攥著皺巴巴的一毛錢。
我媽帶我去看醫(yī)生。市里的大醫(yī)院都跑遍了。醫(yī)生拿著手電筒照我眼睛,
問我能看見什么顏色。我說銀色,還有字。醫(yī)生說我是幻想癥,開了一塑料袋藥片。
吃了半年,眼前的字沒少,倒把我吃得沒精神,上課總趴在桌上睡覺。我爸沒說什么。
就蹲在門檻上抽煙,煙屁股扔了一地。最后他踩滅煙蒂,說:「看不見就看不見,
看見了也別跟人說?!埂甘〉帽蝗水敼治铩!箯哪且院?,我就把這事兒藏心里了。
我爸也是個修東西的。以前在國營機床廠上班,后來廠黃了,就開了這家店。他手巧,
什么舊玩意兒到他手里都能活過來。尤其是相機——他有臺海鷗DF-1,1978年的款。
黑機身,銅鏡頭,擦得锃亮。平時都鎖在木盒子里,只有過年才拿出來給我和我媽拍照。
我爸走那年是冬天。下著雪,雪粒子砸在窗戶上,沙沙響。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呼吸越來越弱,像漏了氣的風箱。我媽趴在床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站在旁邊,
看著他的臉慢慢白下去。然后那行銀字就飄出來了:「抱抱我」。我沒顧上我媽拉我。
撲過去抱住我爸,他身上還有點溫度,可已經沒力氣回應我了。我抱了很久,直到護士來勸,
說別凍著了。才發(fā)現那行字沒了,像被風吹散了似的。那是我第一次完成「訂單」。
后來我媽也走了。走得很突然,是心梗。那天我剛修好一臺收音機,正給她演示怎么調頻。
她笑著笑著,突然就倒在椅子上了。她沒給我留什么話,就留了行字:「好好活著」。
這行字一直掛在我眼前,沒消失過。我知道,我沒完成。我守著這家店,守了五年。
老城區(qū)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搬去新區(qū)了,留下的都是老人。電器壞了,他們舍不得扔,
就拿來修。給的錢也不多,有時候是一把青菜,有時候是半袋紅薯。我都收著,
放在柜臺下面的紙箱子里。生意差得很。有時候一整天都沒個客人。
我就坐在柜臺后擦我爸留下的那臺收音機。黑色的殼子,上面印著「紅燈牌」。
調臺的時候滋滋響,只能收到一個本地臺。每天下午播評書,我就跟著聽,聽到天黑。
今天又是沒客人的一天。我擦完收音機,正準備煮包泡面。門口的風鈴響了。
那風鈴是我媽以前掛的,塑料花的,風一吹就叮當響,有點吵。但我沒舍得摘。我抬頭,
看見個女人站在門口。她穿件白裙子,洗得有點發(fā)白,領口皺巴巴的。臉色特別白,
像紙一樣,嘴唇沒血色。她手里攥著個相機,黑沉沉的。是海鷗DF-1,
跟我爸那臺一模一樣。她站在門口沒進來。猶豫了一會兒,腳在門檻上蹭了蹭,
才慢慢走到柜臺前。把相機輕輕放在桌上,動作特別輕,像怕碰壞了什么寶貝?!笌煾?,
這個……能修嗎?」她聲音很輕,有點發(fā)顫。手指還在相機帶上繞來繞去,指甲蓋泛白。
我拿起相機。機身有點涼,沉甸甸的,壓手。我打開底蓋,看了看。快門卡死了,
過片軸也轉不動。鏡頭里還有霉斑,一圈圈的,像長了青苔。一看就是放了很多年沒動過。
「能修?!刮曳畔孪鄼C,指了指柜臺后面的零件盒?!傅玫葞滋?,零件不好找。」
「這種老款的海鷗,現在沒幾個人修了?!顾c點頭。頭低著,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付嗌馘X都行,我……我著急要?!埂敢恢芎髞砣“?。」
我把相機放到柜臺里面,墊了張軟布?!覆挥孟冉o錢,修好了再說?!顾龥]說話。
轉身就走了。風鈴又響了,叮叮當當作響。我看著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肩膀有點垮,
像扛著什么重東西。走兩步,還回頭看了一眼我的店招牌。我低頭準備繼續(xù)擦收音機。
眼角突然瞥見一行銀字。飄在相機上方,清清楚楚:「修好1978年的海鷗相機」。
我嘆了口氣。又是死人的訂單。這些年,來修東西的死人不少。有修舊懷表的老太太,
說表是老伴送的定情物。有修錄音機的小伙子,說里面有他媽媽最后錄的歌。我一般都修,
修好了,字就沒了,也算積點德。可下一秒,我渾身一僵。血液好像突然凍住了。
另一行字飄了出來。不是銀色,是血紅色。像剛從傷口里流出來的血,還發(fā)著冷光。
字是:「殺死我」。我從來沒見過紅色的遺愿。銀字是念想,紅字是什么?是恨嗎?
是絕望嗎?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被我撞翻了,「哐當」一聲,在空店里特別響。我沖出店門,
冬天的風特別冷,吹得我臉疼。街上空蕩蕩的,只有風吹著電線桿上的廣告紙,嘩啦啦響。
剛才那個女人,沒影了。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我站在街邊,手還在抖。指尖冰涼,
連帶著心里也發(fā)寒。我慢慢緩過來,走回店里。把翻倒的椅子扶起來,
凳腿在地上刮出一道印子。柜臺前,那兩行字還掛著。一個銀,一個紅,在燈光下晃來晃去,
晃得我心煩。我選了修相機。我是個維修工,只會擰螺絲、焊線路。殺人的事,我做不來。
也不敢做。我把相機拆開。零件攤了一桌子,小螺絲滾得到處都是。我找了塊磁鐵,
把螺絲吸起來,按大小擺好。里面銹得厲害,彈簧都斷了,得用砂紙一點點磨。我修到半夜。
臺燈的燈泡是25瓦的,光很暗。我只能湊得很近看,鼻尖都快碰到相機了。
砂紙磨到銹跡時,指尖被劃了道小口。血珠滲出來,滴在相機的黑機身上,像個小紅點。
我找了張創(chuàng)可貼貼上,繼續(xù)修??扉T終于修好了。按下去能彈回來,聲音脆生生的。
可過片軸少了個小齒輪。我翻遍了店里的零件盒,鐵盒子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沒辦法,只能給老王打電話。老王以前跟我爸一起在廠里上班,現在開了個零件鋪。
什么老零件都有,別人找不到的,他那兒大概率能有。電話響了半天,老王才接。
聲音迷迷糊糊的,帶著剛睡醒的沙?。骸该髅靼??大半夜的,什么事?」「王叔,
你那有海鷗DF-1的過片軸齒輪嗎?」我聲音有點急,怕他說沒有。老王頓了一下,笑了。
笑聲里帶著點無奈:「你這孩子,跟你爸一樣死心眼?!埂感弈抢瞎哦缮??
現在誰還用膠片機???早該扔了。」「客人等著用?!刮疫謾C,指節(jié)有點發(fā)白。「王叔,
你要是有,先給我拿一個?!埂稿X我以后給你,或者我用東西跟你換?!估贤鯂@了口氣。
「行了行了,明天早上我給你送過去。」「順便給你帶罐豆瓣醬,我老伴剛做的,
你媽以前最愛吃這個?!刮冶亲右凰?。眼淚差點掉下來。我嗯了一聲,說了聲謝謝,
掛了電話。我煮了包泡面。調料包找了半天,只剩半包辣油。我把辣油都放進去,
用開水沖開。吃了兩口,沒什么味道。嘴里發(fā)苦,心里也發(fā)苦。我抬頭看那兩行字。
紅色的「殺死我」還在,特別刺眼。像根針,扎得我眼睛疼。為什么是紅色?
為什么同一個人會有兩個遺愿?是她死前,又恨又有念想嗎?我想不明白。越想,心里越亂。
第二天早上,老王來了。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零件和豆瓣醬。
豆瓣醬的罐子是玻璃的,上面貼著張紅紙,寫著「老王記」。他進來就四處看。
眼睛掃過堆在墻角的舊電器,搖了搖頭:「你這店,還是老樣子?!埂妇褪歉屏?,
墻皮都掉了?!刮医舆^零件,放在柜臺上?!竿跏澹鴷??我給你倒杯水?!埂覆涣耍?/p>
我還得去進貨。」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粗糙,帶著老繭?!改阋矂e總守著這店,
出去走走?!埂改銒屢强匆娔氵@樣,該心疼了?!估贤踝吡?。我把豆瓣醬放在柜臺最里面,
不敢看。那是我媽的味道,一聞到就難受。像她還在的時候,站在廚房門口,喊我吃飯。
我把齒輪裝上。過片軸終于能轉了,一圈圈的,很順滑。我找了卷過期的膠卷,
是我爸以前剩下的。裝進去,對著門口拍了一張。快門聲「咔嚓」一下。很清脆,
像我爸以前修完相機測試時的聲音。那時候我總在旁邊看,吵著要學,他就把我抱在腿上,
教我怎么按快門。我把膠卷取出來。自己洗照片——我爸以前教過我,店里有個小暗房,
就在后面。暗房很小,只能容下一個人。藥水的味道很沖,嗆得我直咳嗽。我蹲在地上,
看著照片慢慢顯影。一開始是模糊的黑影,慢慢清晰起來。照片上是我的店門,
紅漆招牌歪歪扭扭的。可門口站著個白影,模模糊糊的,像昨天那個女人。她就站在那里,
一動不動,好像在看著我。我心里一緊。手一抖,照片掉進了藥水里。我趕緊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