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腳步比來時穩(wěn)了些,袍角掃過地上的碎瓷,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刻意放輕。
他心里的慌亂散了些,多了點沉甸甸的決心。
街上的流民依舊瑟縮著,大順兵卒的喝罵聲偶爾從街角傳來,帶著不耐煩的戾氣,但張煌言的心境已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個只想躲起來保命的旁觀者,而是決定要跳進去,試著攪動這池渾水的參與者。
路過一處街角時,他的腳步忽然頓住。
幾個大順兵圍著一個穿陰陽衣的人,那人身披深藍色道袍,袖口繡著淺黃的星象圖,正手搖折扇,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
時不時抬手比劃兩下,嘴里蹦出“天命轉(zhuǎn)移”“闖王應讖”的話,引得兵卒們陣陣哄笑,看向他的眼神里滿是信服。
張煌言的眼簾微垂,掩住眼底的光。
是宋獻策。大順的軍師,以讖緯之術(shù)得寵,據(jù)說極受李自成信任。
歷史上,正是此人勸李自成早日稱帝,也是此人,在大順軍潰敗后不知所蹤,成了史書里一個模糊的注腳。
或許,這是個機會。
他沒有貿(mào)然上前,只是站在陰影里,默默記下這個街角的位置。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投效新朝,不能僅憑一腔熱血,得找個合適的門路,說些合適的話。
他知道李自成現(xiàn)在最缺什么——不是金銀,大順軍入城后劫掠的財物早已堆積如山;缺的是能治理天下的人才,是能穩(wěn)定人心的策略。
那些明朝舊吏大多心懷疑懼,要么逃了,要么藏了,不敢歸附;而大順軍內(nèi)部,多的是沖鋒陷陣的武將,缺的是能運籌帷幄、熟悉典章制度的文臣。
他這個“張煌言”,二十四歲的舉人,父親曾是兵部主事,自小熟讀過《大明會典》,也懂些朝廷事務,或許……能被看中?
這個想法讓他的心跳快了半拍,指尖又開始無意識地摩挲袖口——那里磨破了一塊,布邊糙得像他此刻的心境。
但他也清楚,風險極大。
大順軍對明朝官員的敵意根深蒂固,他父親的身份是把雙刃劍:
既可能因為“家世清白、熟悉政務”讓他獲得關(guān)注,也可能因為“前朝官員之子”的名頭,招來劉宗敏等人的猜忌,甚至殺身之禍。
那些在戰(zhàn)場上拼殺出來的將領(lǐng),可不會管他是不是“人才”,在他們眼里,明朝的官,多半是該殺的“蛀蟲”。
風又起了,卷著沙塵打在臉上,張煌言卻沒再縮脖子。
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腳步?jīng)]停,朝著記憶里流民聚集的方向走去——要找門路,得先摸清大順軍現(xiàn)在的脈絡,急不得。
張煌言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門時,張圭章正坐在炕沿上,背脊微弓,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窩頭。
“爹?!?/p>
張煌言的聲音帶著長途奔走的疲憊,灶灰糊在他臉上,順著鬢角的汗水沖出兩道淺溝,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
張圭章猛地抬頭,渾濁的眼里先閃過一絲驚惶——像是怕見著兵卒追來的身影,隨即被更深的關(guān)切取代。
他往前傾了傾身,聲音發(fā)緊:“回來了?沒遇上兵卒吧?沒被盤查?”
張煌言搖搖頭,反手閂上門,門閂扣進木槽時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他靠在門板上緩了口氣,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巷子里隱約傳來大順兵卒的喝罵,混著器物破碎的脆響,像鞭子似的抽在這破敗屋舍的墻上,震得窗紙簌簌發(fā)抖。
“爹,我想好了。”
他抬眼望向父親鬢角的白發(fā),那白發(fā)比記憶里多了好些,沾著點灶灰,顯得格外刺眼。
“咱們不能就這么耗著,得找條活路。”
張圭章攥著窩頭的手猛地松了,半塊窩頭“啪”地砸在炕席上,他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缺腿的木桌上。
那桌子本就用磚塊墊著,被這一撞,桌上的空瓷碗“哐當”墜地,碎瓷片濺了滿地,其中一塊彈到他腳邊,他卻渾然未覺。
“你說什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手不自覺地抖起來。
“活路?現(xiàn)在這世道,哪有活路……咱們躲著就好,等風頭過了……”
“投效大順?!?/p>
四個字像塊冷鐵砸進沸水,張圭章的臉瞬間沒了血色,他張著嘴,好半天才找回聲音,語氣里滿是痛心。
“投效闖賊?煌言,你糊涂了!咱們是大明的臣子!爹雖只是個兵部主事,可食君之祿……”
“食君之祿,此刻君已殉國?!?/p>
張煌言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他蹲下身,伸手去撿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鋒利的瓷邊劃開一道小口,鮮血滲出來,滴在灰撲撲的地上,他卻像沒察覺,只盯著父親的眼睛。
“爹,我知道您心里的坎?!揖郑盍艘惠呑?,可現(xiàn)在不是講氣節(jié)的時候——是要命的時候?!?/p>
他捏著碎瓷片站起身,將那點血珠在褲腿上蹭掉。
“您以為守著‘大明臣子’的名頭,那些兵卒就會放過咱們?昨天我在崇文門見著個老漢,就因為帶了幾吊銅錢,被打得頭破血流;今天若不是我躲得快,怕是已經(jīng)被拉去當民夫了?!?/p>
張圭章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卡在喉嚨里。他何嘗不知道兒子說的是實情。二十多年圣賢書浸透著“忠君”二字,早刻進了骨頭縫里。
他當這個兵部主事,不求高官厚祿,只求對得起崇禎的俸祿,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現(xiàn)在,大明亡了,皇帝自縊了,那些曾經(jīng)的“君臣之道”,在刀槍面前像紙一樣薄。讓他對著推翻大明的“流寇”俯首,無異于拿刀剜自己的心。
“可……可那是闖賊啊。”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眼眶紅了。
“他們燒殺搶掠,毀了京城,逼死了陛下……咱們怎能向他們低頭?”
“爹,您在兵部當差二十多年,該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p>
張煌言往前挪了一步,目光落在父親顫抖的手上——那雙手曾握著筆批過無數(shù)公文,如今卻連攥緊拳頭都難。
“大順軍能一路從陜西打到北京,不是靠蠻干。百姓被苛捐雜稅逼得賣兒鬻女,活不下去了,才會跟著他們造反?!?/p>
“現(xiàn)在他們占了京城,是眼下唯一能讓人‘喘氣’的地方——至少,他們還會貼告示,還會說‘厚葬崇禎’?!?/p>
他頓了頓,放緩了語氣,盡量讓自己的話不那么刺耳。
“我不是要您忘了大明,更不是要您替大順賣命。只是想讓咱們先活下去?;钕氯?,才有將來——才有機會看著這世道,會不會好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