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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逆旅河山 空白饅 136680 字 2025-08-25 18: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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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只開半扇,幾個穿便服的人排著隊。

身前的大順兵用矛尖挑開包袱布,指尖在衣物里亂摳;另一個兵卒站在旁側(cè)問話,陜西口音裹著土腥味,每一個字都像砸在人臉上。

“從哪來?到哪去?”“包里有沒有銀子啥的?”

有個老漢背著布包,被翻出幾吊銅錢。

那兵卒眼一瞪,伸手就搶,銅錢“嘩啦啦”落在掌心,他罵罵咧咧:“他娘的,留著給闖王充軍餉!”

老漢枯瘦的手攥著空布角,指節(jié)泛白,腳在地上碾出淺坑,卻只敢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沒等他再說什么,另一個兵卒一腳踹在他膝彎,老漢踉蹌著跌出城門,連回頭撿銅錢的勇氣都沒有。

張煌言的心往下沉,沉得像墜了鉛。這哪里是盤查,分明是明目張膽的劫掠。

他摸了摸懷里的三枚銅錢,銅面涼得滲進骨縫——就這點錢,別說回江南,恐怕連城門都邁不出去。

即便僥幸混過盤查,千里南下的路,沒盤纏、沒門路,怕不是要倒在半道的荒墳里。

原主記憶里的鄞縣,那片枕著運河、飄著稻香的江南故土,此刻卻像隔了萬重山、千重水,遠(yuǎn)得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又看了半晌,漸漸摸清守城兵卒的“規(guī)矩”:對穿體面衣裳的,會反復(fù)捏按袖口與腰帶,查得格外仔細(xì)——一看便知是有家產(chǎn)的。

對年輕力壯的,便用矛桿戳他們的肩背,試看是否有力氣——多半是要拉去當(dāng)民夫。

像張煌言這樣灰頭土臉、袍角帶破的,雖不易引人注意,可一旦被盤問,他那半生不熟的流民姿態(tài),未必能瞞過這些察言觀色的兵卒。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城門內(nèi)側(cè):堆著不少兵器,矛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幾個士兵正往馬車上搬包裹,有的扎得松散,露出半片青釉瓷瓶的邊角,有的垂著暗紅綢緞的流蘇——不用想,都是搶來的財物。

城樓上還有士兵來回走動,目光緊盯著城外,連風(fēng)吹動旗角的間隙都不放松。

大順軍雖占了京城,卻沒真正站穩(wěn)腳跟,這份警惕里,藏著掩不住的慌亂。

“出城難啊……”張煌言低聲自語,聲音被風(fēng)卷走,連自己都快聽不清。心里那點僥幸,早被眼前的景象澆得透涼。

他想起史料里的記載:李自成入京后,為防士民逃跑,對城門盤查極嚴(yán),尤其盯著那些可能攜帶財物或有影響力的人。

他現(xiàn)在是個“窮酸秀才”,可父親曾是明朝的兵部主事——萬一被認(rèn)出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放棄出城的念頭剛冒頭,無力感就涌了上來,像潮水似的裹住他。

前有堵截,后無退路,難道真要困死在這座危城里?他靠在榆樹干上,望著那面歪斜的杏黃旗發(fā)呆。

風(fēng)還在刮,旗角拍打著城樓青磚,發(fā)出“啪啪”的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他心上。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鉆進來——投效李自成?

念頭剛冒頭,他便覺后頸發(fā)僵。

投效“闖賊”?那個在史筆里被釘在“流寇”恥辱柱上,掀翻大明半壁江山的人?他下意識想搖頭,可這念頭卻像生了根,順著血管往心里扎——為什么不能投效?

張煌言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的破洞,粗糙的布紋蹭著指尖,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

他清楚李自成的結(jié)局:入京四十二日,便在吳三桂與清軍的鐵蹄下倉皇西遁,九宮山一役,身死國滅,連尸骨都尋不獲。

大順政權(quán)像一場盛大的煙火,綻放時再絢爛,熄滅時也只余一地灰燼。

他更清楚大順覆亡的癥結(jié):入京后諸將耽于享樂,劉宗敏以“追贓助餉”為名拷掠百官,寒了士紳之心;對吳三桂的招撫遷延不決,對清軍的窺伺毫無防備,一步步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

這些寫在史書里的教訓(xùn),此刻卻像一條條清晰的路,鋪在他眼前——如果他能投效李自成,憑著對歷史的預(yù)知,提醒他避開這些坑呢?

別急著稱帝,別讓劉宗敏拷掠官員,早些安撫吳三桂,警惕清軍的動向……

哪怕只改其中一件事,是不是就能讓大順軍站穩(wěn)腳跟?是不是就能攔住清軍入關(guān)的腳步,避免后來剃發(fā)易服的慘劇?這個想法讓他心頭一跳,呼吸都變得急促。

他研究南明史這些年,最痛惜的就是漢人江山的淪喪,最遺憾的就是那些本可避免的錯誤。

若能借李自成的力量擋一擋清軍,哪怕只是延緩片刻,也能為江南爭取些時間。

況且,投效李自成,至少能換個安全的身份,能活下去,能接近權(quán)力中心,能看清局勢——總比現(xiàn)在像老鼠似的躲在胡同里,隨時可能被兵卒砍死強。

可……李自成會信他嗎?一個無名無姓的年輕秀才,突然跑來說“我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怕不是要被當(dāng)成瘋子,一刀砍了。

還有劉宗敏、牛金星、宋獻(xiàn)策那些人——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精明得狠,也狠得徹底,哪會輕易信任一個外人?

他想起方才兵卒談?wù)搫⒆诿魰r的語氣,敬畏里裹著畏懼——那位大順軍的二號人物,勇猛善戰(zhàn)是真,殘暴嗜殺也是真,尤其恨明朝官員。

自己父親是兵部主事的事,若被他知道,怕是活不過三天。

更重要的是“名節(jié)”二字。投效“闖賊”,在士大夫眼里,那是徹頭徹尾的“失節(jié)”。

張煌言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一邊是明知道結(jié)局的絕路,一邊是藏著無數(shù)風(fēng)險的險棋。

風(fēng)還在刮,杏黃旗還在抖,他望著那面歪斜的旗子,遲遲沒動,只有掌心的血痕,在粗糙的袍角下,悄悄洇開一點紅。

風(fēng)裹著沙塵,卷起崇文門箭樓下的殘紙——是前日貼過的安民告示碎片,邊角被撕得七零八落。

還有枯槁的草屑,打著旋兒撞在張煌言的褲腳上,留下幾團灰黃的印子。

他依舊靠在老榆樹下,后背貼著冰涼的樹干,望著城門處來回晃動的大順兵卒,心里像塞了團浸透冰水的棉絮,沉得墜著心口,悶得連呼吸都要慢半拍。


更新時間:2025-08-25 18:1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