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繃緊的弦。
一天天挨過。
隱息果的灼痛成了習慣。像鞋子里永遠倒不出的沙礫,提醒著我的偽裝。
我混在丙字房的弟子中間。聽課,練功,照料那片清心草。
盡量沉默。盡量平庸。
像一滴水,努力融入大海。
基礎(chǔ)引氣訣我練得磕磕絆絆。引導那刺人的靈氣,如同驅(qū)使不聽話的野馬。好幾次差點走岔,氣血翻涌。
教習師兄瞥見我蒼白的臉,搖搖頭。
“根基太弱?!?/p>
“還需勤勉?!?/p>
我低頭稱是。心里松了口氣。要的就是這評價。
丙字房多是資質(zhì)尋常的弟子。大家私下會抱怨功課太難,靈氣吸收太慢。
我混在其中,偶爾附和兩句。聽著他們討論家中寄來的靈藥,討論哪位內(nèi)門師兄師姐又突破了。
感覺很奇怪。
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人。他們的悲喜很真實,卻離我很遠。
我的目標只有一個。七星丹。
暗中觀察。記下巡邏弟子的路線和換崗時辰。留意哪些地方是禁地,設(shè)有強大的結(jié)界。
玉清門很大。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藏著無數(shù)秘密。
而我,在迷宮的最外圍打轉(zhuǎn)。找不到入口。
心焦。像悶燒的火。
光陰荏苒,一月匆匆而過。
一月一次的實戰(zhàn)演練開始。
我的對手是個叫王碩的男弟子。性子有些急躁,靈力比我顯露的“水準”高一點。
他攻得很急。木劍帶起風聲。
我小心控制著。只守不攻。步伐故意顯得凌亂。用最笨拙的方式格擋。
好幾次,木劍險些擦到我。險象環(huán)生。
周圍有零星的叫好聲,是給他的。
我咬緊牙。忍耐。扮演好我的角色——一個努力卻天賦有限的笨拙弟子。
王碩似乎覺得勝券在握,攻勢更猛。一個突刺,直沖面門。
我下意識地想用狐族的身法滑開。那幾乎成了本能。
硬生生剎住!
腳下一扭,故意賣了個破綻。
踉蹌著向后跌去。
“丙字十場,勝者,王碩?!?/p>
我垂下眼,收斂了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緒,默默走回人群末尾。心跳如擂鼓,一半是因險,另一半,是怕。
怕藏得不夠好,怕那一瞬間因求生本能而險些泄出的、不屬于人的微末力量被察覺。
玉清門的天空澄澈如洗,仙鶴清唳,流云拂過遠處巍峨的主殿飛檐。這里是天下第一仙門,靈氣充沛得每一次呼吸都讓我這具狐妖之身感到熨帖,卻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們演練完畢。
“下一場,司清師兄示范對陣!”
人群忽然輕微地騷動起來,所有目光齊刷刷投向練功場入口。我跟著抬頭。
他來了。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墨發(fā)以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面龐清俊得如同山巔積雪,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冷冽。
周身氣息沉靜,卻自帶一種無形的、令人屏息的壓迫感。他甚至沒有佩劍,只隨手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柄最普通的鐵木劍。
他的對手是另一位內(nèi)門精英,此刻滿臉凝重,如臨大敵。
執(zhí)事剛宣布開始,劍光便已暴起!
是那位精英弟子搶先出手,劍勢凌厲,引動風雷之聲,引得周圍一片低低驚呼。
司清動了。
他只是側(cè)身,手腕微轉(zhuǎn)。那柄平凡無奇的木劍后發(fā)先至,精準無比地點在對方劍招力量流轉(zhuǎn)最薄弱的那一點上。
“鐺!”
一聲輕響。
精英弟子手中的精鋼長劍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弧,咚一聲釘入遠處的地面,劍尾兀自顫動不休。
而他本人,僵立在原地,面色煞白,額角沁出細汗。
從開始到結(jié)束,不過一息。
司清甚至沒有多看對手一眼,只淡淡一句:“根基不穩(wěn),急于求成?!?/p>
沒有評價方才那精妙卻不堪一擊的劍招,只直指最核心的缺失。
全場鴉雀無聲。
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好強,也好……冷酷。
……
幾日后,領(lǐng)取宗門任務(wù)。
“采集墨葉苓,通常生于背陰山澗,需注意辨別,其葉脈在月光下會泛銀絲……”執(zhí)事弟子機械地分發(fā)著任務(wù)玉牌和說明。
我領(lǐng)到自己的,剛要離開,一個冷清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你,隨我來?!?/p>
我回頭,心猛地一跳。是司清。
他目光落在我剛領(lǐng)的任務(wù)玉牌上:“這個任務(wù)區(qū)域臨近瘴氣谷,近日谷中異動,外圍亦不安全。另換一處?!?/p>
語氣不容置疑,甚至沒有詢問我的意愿。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可以小心,想說這個任務(wù)的貢獻點給得最多,我急需換取一株靈草。
可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似乎能洞穿一切的黑眸,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口。
最后,我只得低下頭,應(yīng)了聲:“是,師兄。”
他微一頷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留給我一個疏離冰冷的背影。
我捏著被強行調(diào)換的、貢獻點少了三分之一的任務(wù)牌,心底那點因他或許是好意的念頭瞬間被委屈和不滿覆蓋。
專斷!蠻橫!憑什么替我決定?
……
第一次參與秘境試煉。
說是秘境,實則只是玉清門轄下的一處低階小靈境,用于磨煉新弟子。但于我而言,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
我們一行五人,需合作取得位于秘境中心的“月見草”。
靈境內(nèi)地形詭譎,霧氣彌漫,隱藏著不少低階妖木和惑人心智的瘴靈。
同行的一名弟子不慎被妖藤纏住,驚惶大叫。另一名弟子揮劍去砍,卻差點被藤蔓上反彈的尖刺所傷。
混亂中,我下意識地踏出,繞到妖藤根系處,揮劍劈向妖藤最脆弱的節(jié)點上。
司清的長劍脫手飛出,也擊向妖藤的根系處。
妖藤吃痛,猛地縮回。
那弟子得救了,喘著氣向我道謝。
他緩步走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周圍的弟子紛紛恭敬行禮,噤若寒蟬。
他在我面前停下,卻并未看我,轉(zhuǎn)而看向那驚魂未定的弟子,冷聲道:“遇襲慌神,方寸大亂?;厝ゼ泳殹抖ㄉ裨E》三百次。”
然后,他的視線終于移回我臉上,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應(yīng)變尚可。但靈力運轉(zhuǎn)滯澀,基礎(chǔ)不牢。明日晨課,來校場西南角?!?/p>
不是夸獎,是指責。指責我基礎(chǔ)差。
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后,巨大的虛脫感淹沒了我,以至于他后面那句近乎“懲罰”的安排,我都懵懂地應(yīng)了下來:“……是,師兄。”
他再次離開。
……
校場西南角是僻靜處。
我忐忑地按時到達,司清已在那里。
他沒有廢話,直接開始糾正我練了千百遍的入門劍式。
“手腕過低,三分?!?/p>
“步伐虛浮,重心前傾?!?/p>
“靈力流轉(zhuǎn),過剛則折,需含而不發(fā)?!?/p>
他的指點精準無比,一針見血,語氣卻始終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今日天氣如何。
他親自示范,動作簡潔、高效,毫無花俏,卻蘊含著可怕的力量。
我跟著練,一絲不茍,不敢有半分懈怠和怨言。
不僅僅因為他是首席大師兄,更因為那日秘境中他冰冷地注視,如同懸頂之劍。
一次次揮劍,一次次調(diào)整。汗水迷了眼睛,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來。
他忽然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到我握劍的手腕,微微向上調(diào)整了一個極細微的角度。
“這里。”
那一觸即分的冰涼,卻像一道閃電竄過我的皮膚。我猛地一顫,幾乎跳開。
慌忙抬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依舊清冷,如同覆著寒潭的深水,看不出一絲波瀾。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觸碰,于他而言與調(diào)整一把劍、一塊木頭毫無區(qū)別。
我的心跳卻徹底亂了節(jié)拍,慌忙低下頭,啞聲道:“……多謝師兄?!?/p>
他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繼續(xù)?!?/p>
日頭漸高,我終于體力不支,一個趔趄,木劍脫手飛出。
他沒有責備,只是看著氣喘吁吁、狼狽不堪的我,淡淡地問:“為何如此拼命?”
我僵住。為何拼命?
因為血脈稀薄,在族中受盡冷眼。
因為族群式微,急需力量庇護。
因為那遙不可及的七星丹,是我改變這一切唯一的希望。
因為我是一只藏在狼群里的狐貍,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fù)。
這些,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緒,聲音低而?。骸爸皇窍搿儚娨稽c。不想……任人魚肉。”
他沉默了片刻。
風吹過,揚起他雪白的衣袂和我的碎發(fā)。
良久,我聽到他清冷的聲音落下,依舊沒什么溫度,卻似乎比平日緩了一線。
“道途漫長,不爭一時之長短。根基不固,一切皆是虛妄?!?/p>
他彎腰,拾起我的木劍,遞還到我面前。
我握著那柄還殘留著他指尖一絲涼意的木劍,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心情復(fù)雜得難以言喻。
畏懼他的嚴苛與強大,不滿他的專斷與冷硬。
卻又隱隱意識到,那冰冷表象之下,或許藏著一絲極其苛刻的、不近人情的……公允?
心底那片凍土,裂開了一道細縫。
有什么東西,怯生生地探出頭來,迎著原本以為只有凜冽寒風的天地,卻意外觸到了一線微弱的、真實的暖意。
這感覺太陌生了。在狐族,因血脈稀薄,我得到的多是漠視或不易察覺的輕慢。
所有的努力,都被視為理所當然,或是“本就該更拼命”的證明。
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過猶不及”,更不會因我可能傷及自身而停下腳步。
……
可是…七星丹依舊杳無蹤跡。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弟等不起。我也等不起。
焦慮啃噬著我。
那天之后,我又遠遠見過他幾次。
在校場督導內(nèi)門弟子練劍。身姿如虹,劍氣凜然。無人敢近身。
在議事堂外與長老交談。側(cè)臉冷峻,態(tài)度不卑不亢。
每一次看見那抹白色的身影,心臟都會下意識地收緊。像被無形的手攥住。
他仿佛是這個仙門秩序的一部分。冰冷,強大,不可逾越。
而我,是潛藏在這秩序下的陰影。隨時可能被那冰雪般的目光徹底洞穿,灰飛煙滅。
我們必須是兩條平行線。永遠不要有交集。
我再次告誡自己。
藏好?;钕氯?。找到丹藥。
別的,都不要想。
夜更深了。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鋪上,望著窗外玉清門特有的、清冷遙遠的月亮。
閉上眼。
有時會莫名閃過那雙冷冽的眼。
還有那只微涼的手。
然后狠狠掐自己一下。
用疼痛驅(qū)散那不該有的、危險的聯(lián)想。
路還長。
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不能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