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浙東雙嶼港的晨霧還沒散，汪直蹲在碼頭的青石板上，
看著老漁民阿福把最后一張漁網(wǎng)拖上岸。網(wǎng)是破的，邊角還掛著幾縷褐色的海藻，
阿福的兒子阿海跟在后面，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麥餅，
眼神直勾勾盯著遠(yuǎn)處海平面——那里偶爾會掠過三桅商船的帆影，
像極了他們再也摸不到的魚群?！爸备?，今日還去府城遞稟帖嗎？”阿海的聲音發(fā)顫。
三天前，汪直帶著沿海百來戶漁民的聯(lián)名信，想求知府松一松海禁，哪怕只許近海捕魚，
也夠他們活口?？裳瞄T的差役連門都沒讓他進(jìn)，還甩了句“刁民通倭，再鬧就鎖了你”。
汪直捏了捏懷里的稟帖，紙角已被汗水浸得發(fā)皺。他本不是漁民，祖上做過船貿(mào)，
幼時聽父親說過，永樂年間的船能開到暹羅、滿剌加，船里裝的不是違禁的私貨，
是官府蓋了印的絲綢、瓷器。那時他就想，海不該是死的，禁海禁的不是倭寇，
是沿海人的活路?！叭??！彼酒鹕?，把稟帖往懷里塞了塞，“總得有人跟官老爺說句實(shí)話。
”府城的大門還是那樣威嚴(yán)，紅漆斑駁，門樓上“鎮(zhèn)?！眱蓚€字被雨水沖得發(fā)暗。
汪直這次沒走正門，繞到側(cè)門的茶攤，想等知府出門時攔轎。
茶攤老板見了他就搖頭：“后生，別傻了。昨兒巡檢司剛抓了兩個往呂宋運(yùn)糖的，
說是‘通倭’，現(xiàn)還關(guān)在大牢里呢?！薄八麄冎皇沁\(yùn)糖?！蓖糁边o了拳頭。
“可海禁律上沒寫運(yùn)糖不算通倭啊?！崩习鍓旱吐曇?，“聽說知府大人的小舅子，
正借著‘查私’的由頭，把沿海的好船都扣了，要么交錢贖，要么就充公——你這稟帖，
遞上去也是給人家添笑柄?！蓖糁睕]說話，攥著稟帖的手卻松了些。他想起去年冬天，
隔壁村的老鄭，就因?yàn)橥低雕{著小漁船去外海撈了幾筐魚，被巡檢司的人追上，船鑿沉了，
人也沒回來。那時他還覺得，是老鄭運(yùn)氣不好，沒碰到清官。可現(xiàn)在，茶攤老板的話像根針，
扎破了他心里那點(diǎn)“總有清官”的念想。等了三個時辰，知府的轎子沒等來，
倒等來兩個差役。他們盯著汪直看了兩眼，上來就搜身，稟帖被搜了出來，差役看都沒看，
揉成一團(tuán)扔在地上，還踹了他一腳：“再敢在這兒晃悠，就按通倭嫌犯辦！”汪直趴在地上，
看著那團(tuán)皺巴巴的紙被雨水泡開，上面漁民的手印暈成一片黑。他忽然覺得好笑，
自己以為的“實(shí)話”，在官老爺眼里，連廢紙都不如。那天晚上，他回了雙嶼港。
阿福的船被巡檢司扣了，阿海蹲在碼頭哭，說他爹去贖船，被差役打得斷了腿。
汪直坐在碼頭的礁石上，看著黑沉沉的海，海風(fēng)吹得他臉上發(fā)疼。他想起父親說的遠(yuǎn)洋商船，
想起漁民們餓肚子的模樣，想起差役踹他時的眼神——原來這海禁，禁的不是倭寇，
是不讓人活。沒過多久，有個叫徐海的人找他。徐海是做私貿(mào)的，手里有兩艘船，
要去日本運(yùn)硫磺，缺個懂海路的人?！爸备?，你不是想讓?；钸^來嗎？”徐海遞給他一壺酒，
“官府不讓活，咱就自己活。反正都是‘通倭’，不如真掙點(diǎn)錢，讓兄弟們有口飯吃。
”汪直喝了那壺酒，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疼。他想起阿海的眼淚，想起老鄭沉在海里的船，
想起被揉碎的稟帖。那天夜里，他跟著徐海上了船，船帆升起時，
他回頭看了眼雙嶼港的燈火，心里那點(diǎn)“求官府松禁”的念想，像被海浪卷走的碎木，
沒了蹤影。起初，他們只做貿(mào)易。把江南的絲綢運(yùn)到日本，再把日本的白銀運(yùn)回來，
分給沿海的漁民?？蓻]過半年，巡檢司的船就追來了，炮火把他們的船打了個洞，
徐海的弟弟也中了箭，死在海里?！爸备?，不能再軟了。”徐海擦著臉上的血，
“官府不讓咱活，咱就搶他們的糧，燒他們的汛堡——反正都是海寇，不如當(dāng)?shù)脧氐仔?/p>
”汪直沒說話。那天他們搶了巡檢司的糧船，看著船上的差役跳海逃生，
他心里竟沒什么波瀾。后來，他們的船越來越多，不僅搶糧船，還搶沿海的村落。
有次阿海跟著去搶，回來時手里攥著個銀鐲子，說是從一個婦人手里搶的。
汪直看著那銀鐲子，忽然想起阿海當(dāng)初攥著麥餅的模樣，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卻很快被麻木蓋了過去。再后來，雙嶼港成了他們的據(jù)點(diǎn)。他站在港口的高臺上，
看著往來的商船，看著手下人扛著搶來的糧食、布匹，
聽著遠(yuǎn)處傳來的炮聲——那是官府的船又來圍剿了。他忽然覺得，
自己當(dāng)初想“打破海禁”的理想，早被這海里的血泡成了黑的。
他不再是想讓?；钸^來的汪直，成了官府嘴里的“大?？堋保闪搜睾０傩昭劾锏摹百量堋?。
有天夜里，他又坐在碼頭的礁石上，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麥餅，像阿海當(dāng)初那樣。
海風(fēng)吹過來，帶著鹽和血的味道。他想起嘉靖十七年的那個早晨，阿福拖著破漁網(wǎng)，
阿海盯著海平面，那時他還覺得，只要遞上稟帖，只要官老爺聽一句實(shí)話，這海就能活過來。
可現(xiàn)在，?；盍?，是用血喂活的。
他成了自己當(dāng)初最不想見的人——那個讓沿海百姓害怕的“寇”。遠(yuǎn)處的海平面上，
又有帆影掠過，這次是他的船，要去搶下一個村落。汪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走向那片黑沉沉的海。海浪拍打著礁石，像在哭，又像在笑。嘉靖三十四年，
深夜的波濤聲中，一艘被火把照亮的巨船在東海破浪前行。
船頭站著一個披甲持劍的中年男子，海風(fēng)卷起他散亂的長發(fā)，
眼中映著燃燒的船只——那是他親手點(diǎn)燃的官軍戰(zhàn)船。木質(zhì)船板在火中噼啪作響，
火星濺落在黑黢黢的海面，像極了他年輕時見過的、雙嶼港漁火的碎影。
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鹽霧，指腹觸到一道未愈的刀疤，是上月與巡海衛(wèi)所廝殺時留下的。
遠(yuǎn)處模糊的陸地上，似乎傳來村落的犬吠，他忽然想起阿海當(dāng)年攥著麥餅的手，
想起老漁民阿福破漁網(wǎng)里的幾尾小魚?！巴糁?，你終究成了朝廷眼中的海寇。”他喃喃自語，
聲音被浪濤吞去大半，“但你說過，市通則寇轉(zhuǎn)商，市禁則商轉(zhuǎn)寇……”持劍的手緊了緊，
指節(jié)泛白。火光照亮他胸前掛著的半塊木牌，上面刻著“雙嶼”二字，
是當(dāng)年他和阿海一起刻的，本想等海禁開了，掛在新造的漁船上?？扇缃?，
木牌邊緣已被海水泡得發(fā)軟，像他心里那點(diǎn)沒被磨碎的念想?！斑@海，不該是牢籠，
該是通途?。 彼懙氐姆较蛲?，火把的光在他眼底晃成一片模糊的紅。
遠(yuǎn)處官軍的號角聲又響了，他轉(zhuǎn)身下令：“撤往日本洋面，
留幾艘船照看沿海逃難的漁民——別搶他們?！笔窒氯藨?yīng)了聲“是”，
腳步聲在甲板上匆匆響起。汪直望著漸漸熄滅的官軍戰(zhàn)船，忽然覺得那火不是燒在海上，
是燒在他心里——燒光了當(dāng)年遞稟帖的執(zhí)著，燒光了對官府的最后一點(diǎn)盼頭，
只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燼，風(fēng)一吹，就散在這無邊的暗夜里。
第一章：麥餅與稟帖嘉靖二十年的徽州歙縣，汪直的小院里總亮著一盞夜燈。他趴在案前，
一邊翻父親留下的《島夷志略》，
一邊在紙上畫星圖——圖上標(biāo)注著父親口述的“滿剌加航線”，
還寫著一行小字：“此路通南洋，若開海，可濟(jì)沿海十萬民。”父親是永樂年間的老船工，
曾跟著船隊(duì)去過暹羅，晚年常對汪直說：“海不是墻，是路?？涩F(xiàn)在朝廷把路堵了，
漁民沒飯吃，商人沒活路，這不是治國，是害民?！蹦菚r的汪直才十九歲，
已把《資治通鑒》《島夷志略》背得滾瓜爛熟，
心里揣著個比科舉更重的念想：“我要考中進(jìn)士，進(jìn)戶部，說服朝廷廢海禁，
讓父親說的‘海路’，再通起來?！睘榱诉@個念想，他比誰都拼。寒冬臘月，
案前的炭火滅了，就裹著破棉襖接著寫策論；盛夏酷暑，蚊蟲叮咬，就把腳泡在冷水里提神。
策論里寫的不是“八股套話”，是他走訪沿海漁港的見聞：“浙東雙嶼港，漁民三日無食，
賣子換糧；福建月港，商人為避官船，夜航觸礁，尸浮海面……海禁一日不除，
民一日無生路。”母親見他熬得眼窩深陷，勸他：“咱徽州人做買賣也能活，何必非要科舉？
”汪直卻指著星圖說：“娘，做買賣只能救幾戶人，科舉能救十萬戶人。我要讓朝廷知道，
開海不是通倭，是救國?！奔尉付甏洪?，他背著星圖和策論去了京城?？紙錾?，
主考官問“如何安邦”，他當(dāng)場直言：“安邦先安民，安民先開海。今海禁鎖國，
漕運(yùn)集團(tuán)借‘防倭’之名壟斷海路，官吏借‘查私’之名劫掠百姓，民不聊生，倭患愈烈。
若開海通商，設(shè)市舶司征稅，既可充盈國庫，又可讓漁民歸海、商人歸市，倭患自絕！
”這話一出，考場里一片嘩然。同科考生偷偷拉他的衣角，
可他卻接著說：“臣愿以十年仕途為誓，若開海，必讓東南沿海無一人餓死，無一艘船私航！
”放榜那日，他在貢院外墻找了三遍，沒見著“汪直”二字。后來才從同科舉子口中得知，
他的策論被主考官壓了下來——主考官是漕運(yùn)總督的門生，汪直的“開海論”，
斷了漕運(yùn)集團(tuán)的財路?！翱裆?，惑亂祖制！”主考官的批語貼在墻上，紅筆像一道血痕。
汪直攥著自己的策論，指腹被紙邊割得流血，忽然笑了：“原來‘安邦’，
是安漕運(yùn)的邦；‘安民’，是安官吏的民。”離開京城那天，他站在永定門外，
望著遠(yuǎn)處的海方向——那里沒有父親說的商船，只有朝廷畫的“禁海線”。他把策論燒了，
卻把星圖疊好，塞進(jìn)懷里：“科舉走不通，我就走商路?？傆幸惶欤乙屵@海路，
再通起來?！逼吣昵埃尉甘吣甑碾p嶼港，還沒有這么多帶火炮的船。
汪直那時才二十出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
懷里總揣著兩樣?xùn)|西：一本卷邊的《島夷志略》，是父親留下的舊書，
里面記著海外諸國的風(fēng)土；還有一沓寫滿字的稟帖，最上面那張，
蓋著沿海百來戶漁民的紅手印，墨字被海風(fēng)浸得發(fā)淡，
卻一筆一畫寫得認(rèn)真：“懇請府尊開近海之禁，許民捕魚通商，免于凍餒……”每天天不亮，
他就揣著稟帖去碼頭等阿福。阿福的漁船是雙嶼港少有的還能出海的舊船，只是每次回來，
漁網(wǎng)里的魚都越來越少——近海的魚被官府的“查私”船驚得散了，遠(yuǎn)海又不敢去，
怕被當(dāng)成“通倭”的抓起來。“直哥，今天還去府城？”阿福的兒子阿海，才十二歲，
臉上還帶著嬰兒肥，卻總跟著父親摸黑出海。他手里攥著半塊麥餅，是家里僅剩的存糧，
卻掰了一半遞給汪直，“我娘說，城里路遠(yuǎn)，你拿著墊肚子?！蓖糁睕]接，
把自己懷里的干餅塞給阿海：“我?guī)Я?。你吃這個，更頂餓。
”他知道阿海家的難處——阿海的娘生了病，沒錢抓藥，全靠阿福每天出海撈點(diǎn)小魚換糙米。
可就是這樣，上周巡檢司的人還來扣船，說阿福的船“形制過大，恐通倭”，
要交五兩銀子才肯還。五兩銀子，對阿海家來說，是半年的口糧。那天去府城的路，
汪直走得比往常慢。路過鄰村時，看見幾個差役正把老鄭的漁網(wǎng)往馬車上扔，
老鄭趴在地上哭著攔，被差役一腳踹在胸口，咳著血說：“我就去外海撈了兩筐魚，
不是通倭啊！”汪直攥緊了稟帖，想上前說句話，卻被一個路過的茶攤老板拉住了：“后生，
別管！老鄭昨兒就去遞過稟帖，結(jié)果被差役打斷了腿，今兒又來扣他的網(wǎng)——這官府，
不是咱能說理的地方。”“可他們只是想活著?！蓖糁钡穆曇舭l(fā)顫。“活著？
”老板冷笑一聲，指了指遠(yuǎn)處的官船，“你看那些官船，名義上是‘查私’，
實(shí)則是知府小舅子的船，專搶漁民的魚貨，再高價賣給城里的酒樓。他們哪管咱活不活？
”汪直沒再說話，只是把稟帖揣得更緊了。他想起父親生前說的話：“永樂年間，
鄭和下西洋，船帆遮天蔽日，帶出去的是絲綢瓷器，帶回來的是香料白銀，那時沿海的人，
哪個不盼著出海？”他總覺得，父親說的那個時代，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只要官府能聽見他們的聲音?？傻搅烁牵B知府的面都沒見著。
側(cè)門的差役看他穿著寒酸，劈手就搶過稟帖，揉成一團(tuán)扔在泥水里，還吐了口唾沫：“刁民！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遞稟帖？再鬧，就把你當(dāng)通倭的抓起來！”汪直蹲在泥水里，
把那團(tuán)紙撿起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展開。紙上的紅手印被泥水暈開，像一朵朵血花。他忽然覺得，
手里的稟帖不是紙做的，是沿海百姓的骨頭，被他攥在手里，卻被官老爺輕易揉碎了。
那天傍晚回雙嶼港時，天已經(jīng)黑了。碼頭的礁石上，阿海正哭著等他，說阿福去贖船，
被差役打得斷了腿，現(xiàn)在還躺在家里，連口熱水都喝不上。汪直坐在礁石上，
看著黑沉沉的海。海風(fēng)吹得他臉上發(fā)疼，懷里的《島夷志略》硌著胸口，
里面記著的海外諸國，像一個個遙遠(yuǎn)的夢。他忽然想起老鄭咳血的模樣，
想起阿?？藜t的眼睛，想起差役踹他時的眼神——原來這海禁，禁的不是倭寇，
是不讓他們這些想活著的人，有一條活路。阿?？蘩哿耍吭谒缟纤?，
手里還攥著那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汪直看著阿海的臉，心里那點(diǎn)“總有清官”的念想，
像被海浪卷走的碎木，一點(diǎn)點(diǎn)沉進(jìn)了海底。那天夜里，海面上飄來一艘船，
船頭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朝著碼頭喊：“誰是汪直？我家頭領(lǐng)徐海，
想請你聊聊‘活’的法子?！蓖糁碧ь^望去，那艘船的帆上，畫著一個大大的“商”字，
卻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摸了摸懷里揉皺的稟帖，又看了看熟睡的阿海，忽然站起身，
朝著那艘船走去。海風(fēng)卷起他的長衫，像一面小小的、無力的旗。徽州歙縣的春，
總裹著些濕冷的霧。汪直坐在自家小院的棗樹下，手里捧著本翻得卷邊的《資治通鑒》，
耳里卻飄著巷口貨郎的吆喝——“蘇綢、杭緞，換倭國的珠串咯”。
他抬頭望了望院墻上的星圖，那是父親生前畫的，標(biāo)注著通往暹羅、滿剌加的海路，
墨跡早被雨水浸得發(fā)淡，卻還能看清“天下萬國”四個字?！爸眱海瑒e總對著星圖發(fā)呆，
秋闈要到了?！蹦赣H端著碗綠豆湯出來，碗沿還沾著幾粒米，“咱徽州人雖多做買賣，
可只有科舉能讓你真正‘濟(jì)世’——你爹當(dāng)年想考，還沒來得及呢。”汪直接過碗，
指尖觸到溫?zé)岬拇杀?。他知道母親的心思，也懂徽州的規(guī)矩：徽商再富，
也抵不過“士農(nóng)工商”的名分。可他讀經(jīng)史時總?cè)滩蛔∠?，司馬遷寫《貨殖列傳》，
從未說商是“末業(yè)”；父親走南闖北時說，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白銀，若能通到內(nèi)地，
多少百姓能免于凍餒？這些念頭，像顆種子，在他心里發(fā)了芽。嘉靖二十三年，
他揣著母親湊的盤纏，背著一捆書去了京城。春闈策論場里，他握著筆，筆尖懸了半晌，
終究還是寫下：“今朝廷重農(nóng)抑商，海禁鎖國，使南洋之利歸于倭寇，沿海之民困于饑寒。
夫商者，通有無、潤天下也，禁商如禁水，水壅則潰，商禁則亂……”放榜那日，
貢院門前擠得水泄不通。汪直踮著腳，從榜首看到榜尾，沒見著“汪直”兩個字。
他心下慌了，拉著個同科的舉子問，對方卻嘆了口氣：“你那策論，主考官看了拍了案，
說你‘惑亂祖制，替奸商張目’——你沒見著嗎？你的卷子被貼在貢院外墻，
批著‘狂生之論，不足取’?！蓖糁睕_到外墻，果然見自己的策論被糊在最顯眼處，
紅筆批語像道血痕。他伸手去揭，指尖剛碰到紙，就被一個差役推開：“大膽！
此乃考官示警之物，也敢動？”他攥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掌心被退回的策論紙邊割出細(xì)痕。
風(fēng)卷著紙角，“重農(nóng)抑商，國將困敝”幾個字在他眼前晃。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發(fā)酸：“科舉之路不通，便以商道濟(jì)世！”回歙縣的路上，他沒進(jìn)家門，
先去了父親生前合伙的商行。掌柜的見他來，皺著眉勸：“直兒，你娘說你落了榜，
可也不能走歪路——海禁正嚴(yán)，私販出海是斬頭的罪！”“斬頭？”汪直把策論拍在桌上，
“沿海百姓餓死、被差役打死，就不是死？”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我變賣家產(chǎn)，
買船出海，若能打通商路，將來總有一天，能讓朝廷看見，商不是禍，禁才是禍。
”他真的賣了房，賣了田，連母親傳下來的銀釵都當(dāng)了，湊錢買了艘二手的三桅船。
船員是他從沿海找的漁民，個個都被海禁逼得沒了活路，聽說能出海換錢，
哪怕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也肯來。開航前一夜，母親來碼頭送他，塞給他個布包，
里面是半袋干糧，還有那本父親的《島夷志略》。“娘，等我回來，給您帶倭國的細(xì)布，
給歙縣的鄉(xiāng)親帶南洋的米?！蓖糁北е赣H，聲音發(fā)顫。船駛出錢塘江時，汪直站在船頭，
風(fēng)把他的長衫吹得獵獵作響。船員阿貴在后面嘀咕：“直哥，前面就是官船巡海的地界，
要不繞著走？”汪直回頭，指了指艙里的絲綢和瓷器：“這些是江南的好東西，
日本商人盼著要；他們有白銀、有香料，咱百姓也盼著要。朝廷不讓通，
咱就自己通——這天底下的路，不是只有官府畫的一條。”首航日本平戶港，比他想的順利。
日本商人見了他帶的湖州絲綢，眼睛都亮了，當(dāng)場就用白銀換了大半?；爻虝r，
艙里堆滿了白銀和胡椒，船員們圍著銀子笑，阿貴拍著他的肩：“直哥，咱這一趟，
抵得上種十年田！”船快到雙嶼港時，汪直立于船頭，望著遠(yuǎn)處的陸地，忽然大笑起來。
笑聲被海風(fēng)卷著，飄得很遠(yuǎn)。他摸出懷里的《島夷志略》，翻開第一頁，
父親的字跡還清晰：“海者，天下之通途也。”“此乃天下財路，朝廷閉目不視，豈非愚哉？
”他對著海面喊，像是說給朝廷聽，又像是說給心里那個沒碎的科舉夢聽?？伤麤]看見，
遠(yuǎn)處的海平面上，一艘掛著“巡海衛(wèi)”旗號的官船，正朝著他們的方向駛來，
帆影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阿貴最先瞥見，臉色驟變：“直哥，是官船！”汪直臉上的笑僵了。
他攥緊了《島夷志略》，指腹又觸到了掌心那道未愈的痕——從科舉落榜到商海初航，
他以為自己選了條能走通的路，卻沒料到，這路的開頭，就橫著一把官府的刀。官船來得快，
桅桿上的“巡海衛(wèi)”旗號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甲板上的兵卒已搭起了鉤鐮槍，寒光直晃人眼。
阿貴慌得要落帆繞道，汪直卻按住他的手：“咱沒帶違禁貨，只是通商，怕什么？
”話沒說完，官船已攔在前方，一個滿臉橫肉的校尉踩著跳板跳過來，
腰間長刀“哐當(dāng)”一聲出鞘：“奉海禁律，凡私販出海者，船貨充公，人犯拿問！
都給我跪下！”船員們嚇得臉色發(fā)白，有兩個年輕的已往后縮，汪直卻往前站了一步，
從懷里掏出貿(mào)易的貨單——上面記著絲綢、瓷器的數(shù)量，
還有日本商人的簽字畫押：“校尉大人，我等只是將江南貨物售與外邦，
換些白銀接濟(jì)沿海百姓，并非通倭，還請明察?！薄懊鞑?？”校尉冷笑一聲，劈手奪過貨單，
撕得粉碎，“海禁律上寫得明白，私出?？诰褪峭ㄙ粒∧氵@貨單，就是通倭的鐵證！
”他揮了揮手，身后的兵卒立刻涌上，翻箱倒柜地?fù)屌摾锏陌足y，有個兵卒腳滑，
踹翻了裝胡椒的麻袋，褐色的胡椒粒滾了一地，被踩得發(fā)黑?！白∈?！”汪直沖上去攔，
卻被校尉一拳打在胸口，踉蹌著撞在船舷上。他懷里的《島夷志略》掉了出來，
封面被撕開個口子，父親畫的星圖露了出來。校尉瞥見，
抬腳就踩：“還敢?guī)н@等‘通夷’的邪書？燒了！”一個兵卒掏出火折子，就要往書上湊。
汪直眼睛紅了，撲過去抱住書，手背被火星燙得生疼：“這是我爹的書！跟通倭沒關(guān)系！
”“爹的書也不行！”校尉拽著他的頭發(fā)，把他往甲板上按，“告訴你，這東海的船，
要么是官府的，要么是‘賊船’——你敢私開，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他轉(zhuǎn)頭下令，
“把銀子都搬上官船，這船……鑿沉！”“不能鑿！”阿貴撲過來，
卻被兵卒用槍桿砸在背上，一口血吐在甲板上，“這是我們的活路??！”汪直趴在地上，
看著兵卒們把一箱箱白銀搬上官船，看著他們用鐵鑿?fù)阻彾矗?/p>
海水“咕嘟咕嘟”地冒上來。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本破了封皮的《島夷志略》，
指腹被書頁的碎邊割得流血，卻沒覺得疼——比疼更甚的，是心里的涼。他曾以為，
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端，用通商的利證明“禁?！卞e了，朝廷總會看見?？涩F(xiàn)在，
校尉的拳頭、兵卒的刀、被鑿沉的船、吐著血的阿貴……像一把把錘子，
把他心里那點(diǎn)“商道濟(jì)世”的念想，砸得粉碎。官船走的時候，校尉站在船頭，
扔給他一句話：“下次再敢私出，就不是鑿船了——是砍頭！”海風(fēng)卷著官船的帆影，
漸漸消失在海平面。汪直扶著阿貴，看著自己的船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海水漫過了他的腳面。
阿貴咳著血，聲音發(fā)顫：“直哥，咱……還能怎么辦？”汪直沒說話，
只是望著那片空蕩蕩的海面。他想起貢院外被貼在墻上的策論，想起差役揉碎的漁民稟帖，
想起此刻沉在海里的船和銀子——原來朝廷的“禁”，不是禁“倭”，是禁“活”。
你想靠科舉濟(jì)世，它說你“惑亂祖制”；你想靠商道謀生，它說你“通倭”，要鑿你的船，
斷你的路。海水越來越冷，漫到了他的膝蓋。他忽然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的雙嶼港方向，
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溫和，多了點(diǎn)冷硬的東西。他扶著阿貴，
一步步走上旁邊的小劃子——那是他們之前準(zhǔn)備的救生船，藏在船尾沒被發(fā)現(xiàn)?！鞍①F，
”他開口，聲音很沉，“船沒了，銀子沒了，可咱還有人。”他摸了摸懷里的《島夷志略》，
封皮上的火星印子還在，“這東海，官府不讓咱走活路，
咱就自己開條路——他們說咱是‘賊’，那咱就做‘賊’，做個能讓兄弟們活下去的‘賊’。
”小劃子在海面上飄著，像一片葉子。汪直站在船頭，手里攥著那本破書，
望著遠(yuǎn)處漸漸暗下來的天。他知道，從今天起，那個想靠科舉、靠通商改變世道的汪直，
死了——活下來的，是要在這禁海里，為自己、為阿貴、為所有沒活路的人，
搶一條路的汪直。海風(fēng)吹過來，帶著海水的咸，也帶著一絲血腥味。汪直深吸一口氣，
對著海面，輕聲說了一句：“爹，您說海是通途，可這通途，得用血開啊。
”第二章：雙嶼聚義，血開海路嘉靖二十五年，汪直的“通途號”第一次駛出錢塘江。
船艙里裝著湖州絲綢、景德鎮(zhèn)瓷器，還有他從徽州帶來的種子——他跟沿海漁民說好，
回來時帶南洋的稻種，幫他們在鹽堿地種糧。船剛到雙嶼港，
阿福就帶著十幾個漁民在碼頭等，手里攥著破漁網(wǎng)：“直哥，你真能幫咱？”“能。
”汪直跳上岸，把稻種分給漁民，“我去日本換白銀，回來就給咱修碼頭，
造新船——以后咱光明正大通商，不用躲官船。”首航日本平戶港，他賺了百倍利潤，
卻沒私吞，而是分了一半給漁民：阿福用銀子買了新漁網(wǎng)，老周修了漏船，
連之前賣子的漁民，都把孩子贖了回來。雙嶼港漸漸熱鬧起來，汪直又建了“互助社”，
漁民缺糧就借，商人缺船就租，條件只有一個：“不擾百姓，不通倭寇。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泉州巡檢司的周把總就帶著人來了。他跳上“通途號”，
翻出艙里的白銀，冷笑：“私通番夷，按律船貨充公，人犯拿問！
”汪直掏出貿(mào)易貨單：“這是合法貿(mào)易，不是通倭?！薄昂戏?？”周把總撕了貨單，
一腳踩在稻種上，“海禁律上沒寫‘貿(mào)易合法’！要想拿回船貨，
拿五百兩銀子來贖——不然，就按‘通倭’辦！”漁民們想反抗，
卻被周把總的人用槍桿按住。汪直看著被踩碎的稻種，看著阿福發(fā)紅的眼睛，
咬著牙掏出銀子：“我給。但你記住，這銀子是漁民的活命錢，不是給你的贓款。
”周把總拿著銀子，臨走時撂下話：“下次再敢私航，就不是五百兩了——是你的頭！
”可這只是開始。后來，汪直的船每次歸航，都要被官吏“盤剝”：知府要“孝敬銀”，
總兵要“護(hù)航費(fèi)”，甚至連市舶司的小吏，都要收“驗(yàn)船錢”。有次，
他帶了南洋的胡椒回來，被趙三（知府小舅子）扣了，說“胡椒是倭貨”，
要他拿三百兩贖——那批胡椒，本是要分給漁民換糧的?！爸备纾鄯戳税桑 毙旌＿?，
眼里滿是血絲，“官府不讓咱活，咱就跟他們拼！”汪直坐在船艙里，摸著父親的星圖，
沉默了很久。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漁民捧著稻種的笑臉，
想起官吏們貪婪的嘴臉——他想做“良商”，可朝廷不給“良商”活路；他想濟(jì)民，
可官府要斷百姓的活路。“反。”他終于開口，聲音沉得像海，“但咱只反貪官，
不反百姓；只護(hù)海路，不擾家園?！毙澴釉诤Ｉ巷h了三天。淡水見了底，阿貴發(fā)著燒，
嘴唇裂得滲血，還在念叨著沉在海里的銀子。汪直把最后一口干糧掰給阿貴，
自己嚼著生魚片——是他夜里潛進(jìn)海里摸的，帶著股苦咸的腥味。他靠在船舷上，
摸著懷里的《島夷志略》，書頁被海水泡得發(fā)皺，父親畫的星圖暈成了一團(tuán)墨，
卻還能看清“滿剌加”三個字?！爸备?，前面……好像有船?！卑①F忽然指著遠(yuǎn)處，
聲音發(fā)顫。汪直抬頭，果然見一艘快船駛來，帆上沒掛官府的旗，倒畫著個咧嘴的鯊魚頭。
船近了，甲板上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臉上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
正是之前在雙嶼港找過他的徐海。“汪直？我還以為你栽在官船手里了。
”徐海扔過來一個水囊，“聽說你船沉了，銀子被搶——怎么樣，現(xiàn)在信了？官府的‘禁’，
就是要把咱往死路上逼?！蓖糁苯舆^水囊，給阿貴灌了兩口，
才抬頭看徐海：“你要帶我去哪？”“雙嶼港?！毙旌Ｐα诵?，露出兩顆虎牙，
“那里現(xiàn)在聚著百十來號人，都是被海禁逼得沒活路的——有漁民，有貨郎，
還有像你這樣的‘私商’。咱在那兒建了個據(jù)點(diǎn)，官船來一次，咱打一次，好歹能混口飯吃。
”雙嶼港比汪直記憶里亂得多。碼頭邊泊著十幾艘船，有的是搶來的官船，
有的是修補(bǔ)過的漁船；光著膀子的漢子扛著糧食走過，腰間都別著刀；角落里，
幾個婦人正給受傷的人換藥，孩子蹲在旁邊，手里攥著半塊雜糧餅。
徐海把他帶到一間破廟里，里面坐著個白發(fā)老頭，是以前雙嶼港的船老大，人稱“海伯”。
海伯見了他，嘆了口氣：“后生，你爹當(dāng)年還跟我一起跑過南洋呢。那時多好，
船能開到爪哇，回來滿艙都是香料，哪像現(xiàn)在，連近海都不敢去?！蓖糁睕]說話，
看著廟里墻上貼的紙條——上面寫著“市通則寇轉(zhuǎn)商，市禁則商轉(zhuǎn)寇”，
是他之前寫在稟帖上的話。“咱不是想當(dāng)寇?！毙旌？吭陂T框上，聲音沉了些，“上個月，
官船在近海抓了三個漁民，說是‘通倭’，
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砍了頭——他們只是撈了幾筐魚??！從那以后，咱就想通了，官府不讓咱活，
咱就自己活。你懂海路，懂貿(mào)易，正好幫咱掌舵，咱一起搶官船的糧，截官府的貨，
讓兄弟們有口飯吃?！蓖糁边o了懷里的《島夷志略》，指腹又觸到了掌心的舊傷。
他想起阿貴吐在甲板上的血，想起海伯說的南洋舊景，
想起官船校尉踩在書上的那一腳——是啊，他想過科舉，想過通商，可路都被官府堵死了。
現(xiàn)在，只剩下這一條“寇”路。“我有個條件?！彼ь^，看著徐海和海伯，“只搶官船，
不擾百姓?！毙旌ｃ读算?，隨即大笑：“就按你說的！咱都是沿海長大的，哪能害自己人？
”接下來的半年，汪直成了雙嶼港的“舵手”。他憑著父親留下的海路圖，
帶著船隊(duì)繞開官船的巡查，去日本換白銀，去南洋換糧食，
再把搶來的官糧分給沿海的貧苦漁民。有次，他們截了一艘運(yùn)糧的官船，
里面裝的竟是給巡海衛(wèi)的軍糧，卻摻了一半的沙子。汪直看著那些摻沙的糧，
忽然想起阿海當(dāng)年攥著的麥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直哥，官船來了！
”這天清晨，望風(fēng)的漢子突然喊起來。汪直跑到碼頭，見三艘官船朝雙嶼港駛來，
甲板上的兵卒搭著弓箭，炮口對著港內(nèi)的船。海伯拄著拐杖，站在最前面：“后生，
這次官船來勢洶洶，怕是要動真格的?！蓖糁睕]說話，轉(zhuǎn)身進(jìn)了船艙，
把《島夷志略》藏在床板下，又拿起一把刀——是徐海給他的，刀把上纏著布條，磨得發(fā)亮。
他走上甲板，看著身后的兄弟：“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他們要砸咱的飯碗，
咱就跟他們拼！”官船的炮先響了，一顆炮彈砸在碼頭邊的礁石上，碎石濺了汪直一身。
他揮刀下令：“沖！先撞翻最前面的船！”船隊(duì)像離弦的箭，朝著官船沖去。汪直站在船頭，
看著兵卒的箭射過來，身邊的兄弟中了箭，悶哼一聲倒在甲板上，血濺在他臉上。他紅了眼，
揮刀砍斷飛過來的鉤鐮槍，縱身跳上官船，刀光閃過，一個校尉的人頭落在海里。
海水被染成了紅色，官船的帆燒了起來，火星濺在汪直的肩上，他卻沒覺得疼。
他看著官船的兵卒跳海逃生，看著兄弟們把官船里的糧食搬下來，
忽然想起第一次來雙嶼港時，阿福拖著破漁網(wǎng)，阿海攥著麥餅的模樣?！爸备?，你看！
”徐海忽然指著遠(yuǎn)處，聲音發(fā)顫。汪直抬頭，見官船的殘骸后面，跟著十幾艘小船，
是沿海的漁民——他們劃著船，給他們送水送糧，孩子趴在船邊，朝著他們喊“謝謝直哥”。
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卻濕了。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船被鑿沉?xí)r的絕望，
想起此刻手里的刀，身上的血——原來這條路，雖然是“寇”路，卻真的能讓兄弟們活下去，
能讓漁民們有糧吃?？伤麤]看見，徐?？粗切O民的船，眼神里閃過一絲貪婪。
海伯嘆了口氣，卻沒說話——在這禁海里，“只搶官船，不擾百姓”的規(guī)矩，像海上的霧，
風(fēng)一吹，就容易散。那天夜里，雙嶼港擺了慶功宴，篝火映著每個人的臉。汪直坐在礁石上，
懷里揣著《島夷志略》，看著遠(yuǎn)處的海平面。海風(fēng)卷著篝火的火星，
像極了父親星圖上的星星。他輕聲說：“爹，我現(xiàn)在能讓兄弟們活下去了，
可這條路……怎么越來越像‘寇’路了呢？”沒人回答他，只有海浪拍著礁石，
像一聲長長的嘆息。泉州灣的風(fēng)，總裹著咸腥的鐵味。嘉靖三十一年深秋，汪直站在灘涂邊，
看著三艘熟悉的貨船被水師的鐵鏈鎖著，船帆被割成碎片，像死鳥的翅膀耷拉在桅桿上。
幾個水師兵卒正把艙里的絲綢往岸上搬，有匹湖州產(chǎn)的素緞被拖在泥里，
染成了黑褐色——那是他特意留給雙嶼港漁民做冬衣的?！爸备?，別過去！
”阿貴拽著他的胳膊，聲音發(fā)顫，“昨天老三去攔，被兵卒用槍桿打斷了腿，
現(xiàn)在還躺在廟里！”汪直沒動，目光落在船舷邊——那里掛著個熟悉的布包，是船員老周的，
里面還裝著他女兒繡的平安符。可老周不在船上，灘涂盡頭的淺水里，飄著幾具浮尸，
其中一個穿著老周常穿的藍(lán)布短打，臉被水泡得發(fā)脹，卻還能看清胸口的箭孔。
他忽然想起開春時，老周拍著胸脯跟他說：“直哥，這趟我一定把貨安全運(yùn)回來，
給我閨女?dāng)€夠嫁妝，讓她嫁個不用出海的人家?！爆F(xiàn)在，嫁妝沒了，人也沒了。
“我要去總督府申冤?！蓖糁睋荛_阿貴的手，聲音冷得像冰。他知道沒用，
可他還想再試一次——試一次朝廷是不是真的連一點(diǎn)活路都不給他們。總督府的石獅子，
比府城的更威嚴(yán)，也更冷。汪直跪在門前，從清晨跪到日暮，膝蓋磨得滲血，
終于等來個穿緋色官服的主事官。對方手里把玩著玉扳指，掃了他一眼，
像看地上的泥：“你就是汪直？私通番夷，扣了你船、殺了你人，都是按海禁律辦的，
何冤之有？”“我等只是通商，未通倭，為何要?dú)⑽掖瑔T？為何要沒我貨物？
”汪直撐著地面站起來，聲音發(fā)顫。主事官忽然笑了，笑得輕蔑：“私出?？?，便是通倭！
朝廷之法，豈容你等鼠輩鉆營？再說了，你這貨物，充了公，
正好給總督大人的生辰添份禮——你該慶幸，沒直接把你砍了示眾?！边@句話像把刀，
扎進(jìn)汪直的心里。他看著主事官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看著總督府朱紅的大門緩緩關(guān)上，
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原來所謂的“海禁律”，不是為了防倭，
是為了給官老爺們斂財；所謂的“申冤”，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笑話。那夜，
他獨(dú)坐殘破的船艙里——這是他僅剩的一艘小船，藏在蘆葦蕩里沒被發(fā)現(xiàn)。
月光透過破洞灑進(jìn)來，落在滿是劃痕的船板上，波光粼粼的海面像鋪了層碎銀，可在他眼里，
那片銀亮的海，是染了血的刑場?！昂＃緸橥ㄍ?，今成刑場……”他喃喃自語，
指尖劃過船板上父親刻的“安”字，“朝廷之禁，非禁海，乃禁民之生機(jī)啊！
”艙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汪直猛地摸向腰間的刀，卻見一個高鼻深目的洋人站在艙口，
手里端著個銀杯，紅酒在月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是迪亞士，
上個月在日本平戶港認(rèn)識的葡萄牙商人，專做南洋與日本的貿(mào)易?！巴粝壬?/p>
我聽說了你的事。”迪亞士走進(jìn)來，把銀杯遞給他，“泉州水師扣了你的船，
卻把貨物賣給了我的同行——他們禁的不是‘私貿(mào)’，是‘沒進(jìn)他們口袋的私貿(mào)’。
”汪直接過酒杯，紅酒的醇香飄進(jìn)鼻腔，可他嘗不出味道，只覺得澀。
他凝視杯中晃動的液體，像看著自己起伏的命運(yùn)，良久，一飲而盡：“你想怎樣？”“合作。
”迪亞士靠在艙壁上，眼神銳利，“我有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火器，
你有東海的海路、熟悉沿海的人。若你助我把貨販到雙嶼港，所得利潤五五分成。
”汪直放下酒杯，忽然笑了，笑得眼眶發(fā)酸：“好！但我要的不是銀兩。
”他盯著迪亞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開海之策。你們西洋人，走遍了萬水千山，
該知道通商能富國。若海禁不除，你我皆囚徒——今日我船被沒，明日或許就輪到你。
”迪亞士愣了愣，隨即點(diǎn)頭：“好，我?guī)湍?。我可以給你畫西洋的海圖，
也可以幫你聯(lián)絡(luò)日本、南洋的商人——但你得有足夠的力量，保護(hù)這條商路。”“力量？
”汪直摸了摸腰間的刀，刀把被他攥得發(fā)熱，“我會有的。”接下來的半年，
汪直像變了個人。他不再去官府申冤，不再幻想著“朝廷回心轉(zhuǎn)意”，
而是拿著迪亞士給的海圖，走遍了東南沿海的漁港。他找那些被海禁逼得賣兒鬻女的漁民，
找那些貨物被沒、差點(diǎn)掉腦袋的私商，把他們聚在雙嶼港?！肮俑蛔屧刍?，咱就自己活！
”在雙嶼港的碼頭上，汪直站在高臺上，身后是迪亞士運(yùn)來的西洋火器，
身前是幾百個眼神熾熱的漢子，“咱建船隊(duì)，守港口，做貿(mào)易——但記住，只抗官軍，
不擾百姓！此非寇道，乃商道！我等所求，唯開海耳！”漢子們齊聲喊“好”，
聲音震得海面都發(fā)顫。沒過多久，雙嶼港就變了樣。碼頭邊泊著幾十艘船，
有裝著絲綢瓷器的商船，有架著西洋火炮的戰(zhàn)船；倉庫里堆著如山的絲瓷，
銀庫里的白銀堆得能沒過腳踝；甚至有漁民在港邊開了小鋪?zhàn)樱?/p>
賣起了熱湯面——那是雙嶼港多年沒見過的熱鬧。有次，徐海帶著人截了艘官船，
里面裝著給巡海衛(wèi)的餉銀，還搜出幾個被擄來的民女。徐海想把民女留下，
卻被汪直攔了：“放她們回去，給她們路費(fèi)。咱是為了活路，不是為了作惡。
”徐海撇了撇嘴，卻還是照做了?？粗衽畟冏〈x開，汪直站在碼頭邊，
摸了摸懷里的《島夷志略》——父親的星圖上，滿剌加的位置還清晰。他忽然覺得，
自己離“開?！钡膲?，好像近了一點(diǎn)?？伤麤]看見，迪亞士站在遠(yuǎn)處的船頭上，
正對著海面比劃著什么；也沒看見，徐?？粗y庫的方向，眼神里藏著的貪婪。
海禁的枷鎖沒打開，他以為自己走在“商道”上，卻不知這“商道”的盡頭，
早已被血和欲望，鋪成了“寇途”。那天夜里，雙嶼港的燈火亮到了天明。汪直坐在銀庫邊，
看著滿庫的白銀，卻沒覺得開心。他想起老周的平安符，想起泉州灣飄著的浮尸，
想起主事官輕蔑的笑——這白銀里，好像摻著血的味道。圍剿的消息是在臘月初傳來的。
探子渾身是血地爬回雙嶼港，說浙江巡撫調(diào)了三營水師，帶著二十艘戰(zhàn)船，
不日就要來“蕩平賊巢”。碼頭上瞬間靜了。剛給孩子買了糖人的婦人僵在原地，
扛著絲綢的腳夫放下貨擔(dān)，連最能鬧的孩子都被母親捂住了嘴。徐海第一個跳出來，
手里的刀“哐當(dāng)”砸在礁石上：“怕什么！咱有西洋火炮，有百來號兄弟，
大不了跟他們拼了！”汪直沒說話，盯著探子畫在地上的水師布防圖——官軍這次分了三路，
一路堵在雙嶼港東口，一路繞去西口斷退路，剩下的中路直撲港內(nèi)，
顯然是要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他摸了摸懷里的《島夷志略》，書頁被汗水浸得發(fā)潮，
忽然想起老周死前攥著的平安符，心里猛地一沉?！安荒苡财?。”他抬頭，
聲音壓過了碼頭的騷動，“東口淺灘多，咱把戰(zhàn)船藏在蘆葦蕩里，
等官軍船進(jìn)來就用火炮打；西口讓漁民駕小劃子帶柴草，
燒他們的退路；中路……”他頓了頓，看向徐海，“你帶五十人守倉庫，
別讓官軍搶了糧食——記住，只守，別追，更別碰百姓?！毙旌Ｆ擦似沧欤瑳]應(yīng)聲，
轉(zhuǎn)身就走。海伯拄著拐杖過來，嘆了口氣：“后生，徐海那性子，你得盯緊點(diǎn)。
他昨兒還跟我說，要趁官軍來之前，去附近的陳家村‘借’點(diǎn)糧——那哪是借，是搶啊。
”汪直心里一緊，立刻讓人去追徐海，自己則去見迪亞士。西洋商人正站在船甲板上，
指揮水手往船上搬香料，見了汪直，臉上的笑有些勉強(qiáng)：“汪先生，官軍來勢太猛，
我的船……得先撤去日本。”“撤？”汪直攥住他的胳膊，“你答應(yīng)過幫我，現(xiàn)在卻要走？
”“我是商人，不是賭徒。”迪亞士撥開他的手，語氣冷了下來，“雙嶼港若破，
我的貨全沒了。等你打贏了，我再回來跟你做買賣——這才是生意。
”汪直看著迪亞士指揮水手升帆，忽然覺得可笑。他以為的“盟友”，
不過是把他當(dāng)賺錢的工具；他以為的“商道”，在別人眼里，只是一場隨時能抽身的賭局。
海風(fēng)卷著西洋船的帆影，漸漸飄遠(yuǎn)，他站在碼頭邊，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柱。“直哥！
不好了！”阿貴跑過來，喘得說不出話，“徐海……徐海帶人造反了！他說你不讓搶百姓，
是斷兄弟們的活路，現(xiàn)在正帶著人去陳家村！”汪直腦子“嗡”的一聲，拔腿就往陳家村跑。
剛到村口，就聽見女人的哭聲和男人的怒吼——徐海的人正把村民的糧食往車上搬，
有個老漢攔著，被徐海一腳踹在地上，頭撞在石磨上，血流了一地?！靶旌?！你住手！
”汪直沖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徐海甩開他的手，臉上滿是戾氣：“住手？官軍要來了，
咱沒糧怎么打？這些百姓有糧吃，憑什么不給咱？你以為你守著那破規(guī)矩，就是‘商’了？
告訴你，現(xiàn)在誰有刀，誰就是王！”“我立過規(guī)矩，不擾百姓！”汪直的刀出鞘了，
寒光對著徐海的胸口?！耙?guī)矩？”徐海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那規(guī)矩能擋官軍的炮嗎？能讓兄弟們不餓死嗎？汪直，你就是太天真！
從你船被鑿沉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濟(jì)世商人’了，你是?？埽∈枪俑愁^的?？?！
”這句話像道雷，劈在汪直心上。他看著村里被搶的糧車，看著哭倒在地的村民，
看著徐海眼里的瘋狂，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雙嶼港時，阿福拖著破漁網(wǎng)說“直哥，
咱只想活口飯”。他當(dāng)初聚義，是為了讓兄弟們活下去，讓百姓不受官府欺負(fù)，可現(xiàn)在，
他的兄弟卻在欺負(fù)百姓?！巴粝壬佘妬砹?！”遠(yuǎn)處傳來探子的喊叫聲。汪直回頭，
見海平面上出現(xiàn)了官軍戰(zhàn)船的帆影，密密麻麻的，像一片烏云。徐海趁機(jī)推開他，
跳上馬車：“想擋我？先擋官軍的炮吧！”說完，帶著人往雙嶼港跑。汪直沒追。他蹲下來，
扶起那個頭流血的老漢，從懷里掏出銀子遞過去，聲音發(fā)顫：“對不住，是我沒管好兄弟。
”老漢推開他的銀子，眼神里滿是恐懼：“你……你也是?？?？
”“我不是……”汪直想說自己是為了開海，是為了百姓，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看著村民們躲在屋里，門縫里露出的恐懼眼神，看著遠(yuǎn)處逼近的官軍戰(zhàn)船，
忽然覺得自己手里的刀，沉重得像塊鐵。“直哥，快撤！官軍快到港了！
”阿貴拉著他的胳膊。汪直站起身，最后看了眼陳家村——炊煙斷了，哭聲還在，
地上的血被風(fēng)吹得凝固。他跟著阿貴往雙嶼港跑，懷里的《島夷志略》硌著胸口，
父親畫的星圖好像在發(fā)燙。他知道，從徐海踏進(jìn)村口的那一刻起，
他再怎么堅(jiān)持“不擾百姓”，也成了村民眼里的“海寇”；從迪亞士開船走的那一刻起，
他的“商道”，徹底變成了只能靠刀和血撐著的“寇途”。雙嶼港的戰(zhàn)斗打響時，
天已經(jīng)黑了。官軍的炮火把港內(nèi)的船燒得通紅，汪直站在戰(zhàn)船甲板上，
揮刀砍倒沖上來的兵卒，血濺在他臉上。他看見徐海的人在搶銀庫，看見阿貴在替他擋箭，
看見海伯抱著炸藥包沖向官軍的船，最后在火光里沒了蹤影?！爸备纾钒?！港守不住了！
”阿貴拉著他，往小劃子上跑。汪直回頭，
看著燃燒的雙嶼港——他親手建的碼頭、倉庫、銀庫，都在火里變成了灰燼。
官軍的號角聲越來越近，他攥著那本破了封皮的《島夷志略》，跟著阿貴跳上小劃子。
小劃子在海面上飄著，身后是熊熊燃燒的雙嶼港，像一片火海。汪直坐在船尾，看著那片火，
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想起科舉落榜時的不甘，想起泉州灣的浮尸，
想起陳家村的血，想起自己最初的夢——開海，通途，濟(jì)世?？涩F(xiàn)在，他只剩下一艘小劃子，
一把染血的刀，和一本被燒得只剩半本的《島夷志略》。海風(fēng)吹過來，
帶著火的溫度和血的味道，他輕聲說：“爹，我好像……真的成寇了?！边h(yuǎn)處的海平面上，
官軍的戰(zhàn)船還在追。汪直抹掉眼淚，拿起船槳，朝著日本的方向劃去。他知道，雙嶼港沒了，
但只要他還活著，就得在這禁海里，接著搶一條活路——哪怕這條路，全是血。
泉州灣的官船剛扣下汪直的三艘貨船，巡檢司的周把總就揣著銀錠，
溜進(jìn)了知府小舅子趙三的商號?！摆w爺，您瞧這湖州素緞，汪直那廝運(yùn)了足足五十匹，
全扣在碼頭了。”周把總把銀錠往桌上一放，
眼睛盯著貨架上的西洋鐘表——那是去年借“查私”之名，從一艘葡萄牙商船上搶來的，
轉(zhuǎn)手就賣了二百兩。趙三捻著佛珠，慢悠悠呷了口茶：“慌什么？海禁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把絲綢運(yùn)到后院，挑十匹最好的送總督府，就說是‘查獲的通倭贓物’；剩下的，
按市價三成賣給蘇州的布商——記住，別留痕跡?！薄懊靼?！”周把總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
“那汪直還在總督府外跪著申冤呢，要不要……”“讓他跪?！壁w三放下茶杯，
眼神冷了幾分，“他不是想通商嗎？咱就斷他的路，搶他的貨。這泉州灣的海，是咱的海，
哪輪得到他一個徽州佬來攪局？”周把總剛走，趙三就翻開賬冊，
上面記著“嘉靖三十一年冬，扣汪直絲綢五十匹，得銀八百兩；扣漁民阿福漁船一艘，
得銀五十兩”——這些年，借著“查私”的名義，他和周把總合伙扣了不下百艘船，
一半貨物送官邀功，一半私吞轉(zhuǎn)賣，早把海禁律變成了“生財律”。而此時的總督府外，
汪直還在雪地里跪著。他不知道，自己求的“申冤”，在主事官眼里，
不過是場笑話——總督大人剛收到趙三送來的絲綢，正摸著料子，
對幕僚說：“這汪直倒會選貨，可惜太不知趣，敢跟官府搶海路？”幕僚湊近說：“大人，
聽說汪直還跟葡萄牙商人有往來，手里有西洋火器的圖紙。不如先把他關(guān)起來，
逼他交出圖紙？”“不必。”總督擺了擺手，“海禁是祖制，動不得。再說，
留著汪直這樣的‘私商’，咱每年才有‘剿寇’的軍費(fèi)可報，
才有‘查私’的贓物可分——他要是死了，這泉州灣的財路，可就斷了。
”汪直在雪地里跪到第三天，膝蓋凍得發(fā)僵，才見主事官出來。對方扔給他一張紙，
上面寫著“私通番夷，船貨充公，免死流放”，卻沒提船員的下落?！拔业男值苣兀?/p>
”汪直攥著紙，聲音發(fā)顫。主事官冷笑一聲：“通倭的賊寇，死了也是白死。你該慶幸，
總督大人開恩，沒把你砍了示眾?！蓖糁笨粗魇鹿俎D(zhuǎn)身的背影，
忽然瞥見他腰間掛著的西洋懷表——那樣式，和迪亞士船上的一模一樣。他猛地明白，
這些官老爺嘴上喊著“禁海防倭”，暗地里卻拿著私販的贓物，過著比誰都滋潤的日子。
海禁不是禁“倭”，是禁“民”，是把海路變成官老爺?shù)乃疆a(chǎn)，把百姓的活路，
變成他們的財路。那天夜里，汪直坐在殘破的船艙里，迪亞士的紅酒在杯里晃著。“汪先生，
你現(xiàn)在該明白了吧？”迪亞士靠在艙壁上，語氣帶著幾分嘲諷，“明朝的海禁，
不是為了防海盜，是為了讓官府壟斷海路。他們禁的不是‘私貿(mào)’，
是‘沒進(jìn)他們口袋的私貿(mào)’。”汪直沒說話，只是攥緊了酒杯。酒液灑在手上，冰涼刺骨，
卻比不上心里的寒——他原以為，海禁是朝廷的“誤判”，只要說清利弊，總能回心轉(zhuǎn)意。
可現(xiàn)在才知道，這背后是一張密密麻麻的利益網(wǎng)：總督要“剿寇”的軍費(fèi)，
知府要小舅子的贓銀，巡檢司要扣船的好處，他們像一群餓狼，守著海路，吃著百姓的血肉。
“我?guī)湍恪！蓖糁焙鋈惶ь^，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溫和，多了點(diǎn)冷硬，
“我?guī)湍惆沿涍\(yùn)到雙嶼港，但我要的不是分成——我要你幫我聯(lián)絡(luò)沿海的私商，
我要讓他們知道，官府的‘禁?！?，是為了自己牟利；我要讓他們跟我一起，搶回這條海路。
”迪亞士愣了愣，隨即笑了：“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這群官老爺斗?！睕]過多久，
雙嶼港就聚了不少私商。有被官軍扣了貨的徽州布商，有被誣陷“通倭”的漳州船主，
還有像徐海這樣，被巡檢司逼得家破人亡的漁民。汪直站在碼頭上，
手里舉著趙三商號的賬冊副本——是他讓心腹偷偷抄來的，上面記滿了“扣船得銀”的明細(xì)。
“大家看！”汪直把賬冊舉得高高的，聲音穿透人群，“官府說禁海是為了防倭，
可他們暗地里扣我們的船，搶我們的貨，把海路變成自己的搖錢樹！我們通商，
是為了活；他們禁海，是為了貪！”人群炸開了鍋。
徽州布商老吳氣得發(fā)抖：“去年我運(yùn)了三十匹絲綢，被周把總扣了，說我‘通倭’，
要我拿二百兩贖——那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我爹也是！”徐海跳出來，眼里滿是血絲，
“我爹就因?yàn)轳{船去外海撈魚，被巡檢司的人打死了，船也被鑿沉了！
他們說我爹是‘倭寇’，可我爹連日本人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反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官府不讓咱活，咱就跟他們拼！”人群的呼聲越來越高，
汪直看著眼前憤怒的人們，忽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斗——他的背后，
是無數(shù)被利益集團(tuán)逼到絕路的百姓。他舉起刀，指著遠(yuǎn)處的官船：“從今天起，
雙嶼港就是咱的據(jù)點(diǎn)！官船來一次，咱打一次！咱要讓朝廷知道，海路不是他們的私產(chǎn)，
是天下百姓的活路！”可他沒看見，人群里的徐海，悄悄跟徽州劣紳王老板遞了個眼色。
王老板是雙嶼港的老商戶，早年靠私販發(fā)了財，
卻總嫌汪直“太規(guī)矩”——他想借著“抗官”的名義，去附近的村落搶糧搶錢，而徐海，
需要他的銀子買武器。這張利益網(wǎng)，比汪直想的更復(fù)雜。官府的貪、劣紳的狠、百姓的苦，
纏在一起，把他的“商道”，一點(diǎn)點(diǎn)往“寇途”上拉。第三章：平戶寄身，
夢碎東洋小劃子在東海飄了五天，阿貴的箭傷發(fā)了炎，高燒不退，
嘴里反復(fù)念叨著“雙嶼港的湯面”。汪直把最后一塊干糧嚼碎了喂給他，
自己靠喝海水里濾出的淡水度日，懷里的《島夷志略》被海風(fēng)刮得只剩幾頁殘紙，
父親畫的滿剌加星圖早沒了蹤影，只?！昂橥ㄍ尽彼膫€字，墨跡被汗水浸得發(fā)黑?！爸备?，
前面……是平戶港的燈?！卑①F突然睜開眼，指著遠(yuǎn)處的光點(diǎn)，聲音輕得像縷煙。汪直抬頭，
果然見海平面上亮起一片昏黃的光——那是日本平戶港，去年他和迪亞士做買賣時來過，
港里住著不少像他這樣的“明人寇”。他咬著牙把船劃得更快，
直到看見碼頭上熟悉的“唐人町”牌坊，才癱坐在船板上，望著那片燈火，
忽然覺得眼睛發(fā)澀。平戶領(lǐng)主松浦隆信的府邸，比他記憶里更冷清。侍衛(wèi)引著他走進(jìn)廳堂時，
松浦正把玩著一把明制腰刀，刀鞘上刻著“巡海衛(wèi)”的字樣——不用想，
定是官軍船上搶來的?！巴艟p嶼港的事，我聽說了?！彼善址畔碌?，語氣里聽不出喜怒，
“你帶的人，我可以安置在唐人町，但你的船隊(duì)……得歸我管。
”汪直攥緊了懷里的殘書：“我?guī)湍阕鲑Q(mào)易，通南洋、西洋的貨，
只求你給我和兄弟們一個容身之處，別把我們交給明朝官軍?！薄叭萆碇幙梢越o，
但明朝那邊……”松浦笑了笑，指了指門外，“昨天明朝的使者剛來過，
說只要我把你交出去，就許我和寧波通商。汪君，你說我該選哪邊？”這句話像塊冰，
砸在汪直心上。他看著松浦眼里的算計，忽然明白，在這東洋地界，
他不過是個能換“通商權(quán)”的籌碼。阿貴在身后咳著血，
他咬了咬牙：“我手里有迪亞士的西洋火器圖紙，還有南洋商人的聯(lián)絡(luò)信——這些，
夠不夠換我和兄弟們的命？”松浦的眼睛亮了。他拍了拍手：“好！就按汪君說的辦。
唐人町的倉庫給你用，你要的糧食、藥材，我都給你。”可汪直沒等來糧食，
先等來的是徐海。那天清晨，他剛給阿貴換完藥，就見徐海帶著十幾個心腹闖進(jìn)唐人町，
手里拎著個布包，扔在他面前——里面是幾個明人的頭顱，額頭上都刻著“官”字?！爸备?，
咱在平戶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徐海一腳踩在布包上，血滲過布縫，流在石板路上，
“松浦那老東西拿咱當(dāng)槍使，明朝官軍又要抓咱，不如咱帶著人，回浙江搶！搶官府的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