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荊山軍的隊伍在距離小王莊五里外的一片密林中停了下來。
沒有點一根火把,九十名士兵在黑暗中席地而坐,寂靜無聲,只有林間的蟲鳴和偶爾壓抑的咳嗽聲。
紀律,已經(jīng)刻進了他們的骨子里。
廖化巡視了一圈,回到林崢身邊,壓低了聲音,臉上依然帶著無法化解的憂慮。
“主公,我們真的就在這里等著?”
“不然呢?”林崢反問,“難道我們九十個人,扛著刀槍,大搖大擺地走進村子里,跟村民們說,我們是來幫你們的,快把張家塢的情報告訴我們?”
廖化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這不可能。
別說村民了,換做是他自己,看到一群來路不明的兵痞進村,第一反應也是關門上鎖,躲得遠遠的。
“可是……我們總得做點什么吧?糧食只夠吃兩天了!”廖化急得抓耳撓腮。
林崢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對著身后的張三和李四招了招手。
“把準備好的衣服換上?!?/p>
張三和李四立刻從包袱里拿出幾件破爛不堪,還帶著補丁的粗布麻衣。
林崢自己也脫下了身上相對干凈的衣服,換上了一件最破的,甚至還故意在臉上抹了兩把泥。
轉眼間,一個指揮千軍的統(tǒng)帥,就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在亂世里掙扎求生的流民。
“大哥,你……你也要親自去?”張三和李四都驚了。
“我不去,誰去?”林崢淡淡地說道,“你們兩個,一個像打手,一個像伙夫,就我這張臉,最像個讀過兩天書,家道中落的窮書生。最沒有威脅,也最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記住,進村之后,少說話,多看,多聽。一切由我來應付?!?/p>
“是!”張三李四雖然擔心,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廖化看著林崢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勸阻的話咽了回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位主公了。
哪有當大頭領的,親自跑去干探子這種活的?
可偏偏,主公每次做出的決定,都讓他覺得荒唐,但最后的結果,又都證明了主公的正確。
這種感覺,讓廖化心里又敬又畏,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憋屈。
……
小王莊。
天色剛蒙蒙亮,整個村子卻死氣沉沉,聽不到一絲雞鳴狗叫。
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街道上空無一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貧窮和絕望的味道。
林崢帶著張三和李四,像三個逃難的流民,低著頭,佝僂著背,走進了村子。
他們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一棟棟破敗的茅草屋。
那些屋子,很多連像樣的門都沒有,只是用幾塊破木板虛掩著。
“大哥,我們?nèi)ツ募??”李四小聲問道?/p>
“去找最慘的那家。”林崢的回答簡單直接。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在村子的最東頭,有一間幾乎快要塌了的茅草屋。
屋子的墻壁上,裂開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寒風正呼呼地往里灌。
屋門口,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
他的腿上,還纏著骯臟的布條,隱隱能看到下面青紫的傷痕。
這人,應該就是張三他們打聽到的,被張富打斷腿的老村長,王伯。
林崢對張三和李四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在遠處等著,自己則獨自一人,慢慢地走了過去。
聽到腳步聲,王伯渾身一顫,警惕地抬起頭。
當他看到林崢這個陌生的年輕人時,眼神里瞬間充滿了恐懼和敵意。
“你……你是干什么的?”王伯的聲音沙啞,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
“老丈,別怕?!绷謲樀哪樕?,擠出一個盡量和善的笑容,“我們是路過此地的流民,想討口水喝?!?/p>
“沒水!沒吃的!什么都沒有!快滾!”
王伯想也不想,就直接破口大罵,抓起身邊的一根木棍,色厲內(nèi)荏地指著林崢。
他見過的兵太多了!
官兵、山賊、豪強的護院……
每一個,都是先說討口水,然后就是搶糧食,搶東西,最后連人都給你搶走!
林崢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
他沒有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卻穿過敞開的屋門,看到了屋里土炕上,那個蜷縮著的小小身影。
炕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臉色蠟黃,嘴唇干裂,正有氣無力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瘦弱的身體都劇烈地抽搐一下。
“老丈,你孫子病了?”林崢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
王伯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里的敵意更濃了:“要你管!快滾!再不滾,我就喊人了!”
林崢嘆了口氣。
他知道,對這些被傷害了無數(shù)次的人來說,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他沒有再廢話,直接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里面是幾顆黑乎乎的藥丸。
這是他之前讓王伯搜集草藥,自己配制的簡易版清熱解毒的藥丸,在黑風寨之戰(zhàn)后,給那幾個受輕傷的士兵用過,效果極好。
在這亂世,這幾顆藥丸,比金子還珍貴!
林崢把藥丸放在手心,往前遞了遞。
“老丈,這是治風寒的藥,你拿去給你孫子化水喝下,不出半天,燒就能退。”
王伯看著林崢手里的藥丸,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不是不識貨的人。
他知道,這年頭,藥有多難得!
前兩天他孫子剛病的時候,他拿著家里最后一點銅錢去鎮(zhèn)上的藥鋪,結果連一包最便宜的草藥都買不起!
可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看起來比他還窮的流民,竟然隨手就拿出了成品的藥丸?
還要白送給他?
王伯徹底蚌埠住了!
他活了六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王伯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顫抖和疑惑,“你……你圖什么?”
“我什么都不圖?!?/p>
林崢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他收回手,將藥丸放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后退了兩步,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
“我只問你一件事,老丈?!?/p>
“你想不想,讓你孫子,以后能吃飽飯,生了病有藥吃,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這句話,像是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王伯的心上!
想不想?
他做夢都想??!
可是……可能嗎?
“你……你說的輕巧!”王伯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糧食都被張家塢那幫畜生搶走了!我們拿什么吃飽飯?拿土嗎?!”
“張富那個狗娘養(yǎng)的,前天剛從村里拉走了三車糧!還打斷了我的腿!我孫子就是那天淋了雨,才病倒的!”
“我們恨不得生吃了他們的肉!可我們有什么辦法?他們有刀有槍!我們只有鋤頭!”
積壓在心底的怨恨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了!
王伯捶著自己的斷腿,老淚縱橫。
林崢靜靜地聽著,等他發(fā)泄完,才緩緩開口。
“所以,你們就認命了?”
“不認命又能怎么樣?!”王伯嘶吼道。
“殺了張富,就有辦法了?”林崢又問。
王伯一愣,下意識地點頭:“殺了他,至少能出口惡氣!能把我們的糧食搶回來!”
“搶回來?”林崢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我告訴你,就算你今天殺了張富,搶回了糧食。明天,張家塢就會派來一個李富,一個趙富!他們會搶走你更多的糧食,甚至燒了你的房子,殺了你的孫子!”
“因為問題,根本就不在張富一個人身上!”
林崢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王伯,聲音陡然拔高!
“問題在于,你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憑什么他們想拿走就拿走?!”
“問題在于,這個世道,它病了!它壞了!它從根上就爛掉了!”
“只殺一個張富,沒用!我們要做的,是把這個吃人的世道,徹底給它掀了!”
轟!
王伯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林崢,這個年輕人身上,散發(fā)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
那不是兵痞的兇光,不是官老爺?shù)耐狻?/p>
那是一種……讓人信服,讓人愿意追隨的光!
掀了這個世道?
這四個字,他連想都不敢想!
可從這個年輕人的嘴里說出來,卻讓他感覺,好像……真的有可能!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王伯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敵意,只剩下了深深的震撼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林崢看著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沒有回答自己的身份,而是再次把問題拉了回來。
“老丈,我只問你,你想不想報仇?想不想奪回本該屬于你們的東西?”
王伯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藥丸,又看了一眼屋里還在咳嗽的孫子,最后,他看著林崢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猛地一咬牙,渾濁的眼睛里,迸發(fā)出一絲狠厲!
“想!”
“好!”林崢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那你就告訴我,張富下一次,什么時候來收租?帶多少人?走哪條路?”
王-伯沒有絲毫猶豫,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說了出來。
“他們每隔十天來一次,下一次,就是后天!”
“每次都是那個狗東西張富帶隊,有二十個護院!個個都帶著刀!”
“他們每次都從南邊的山口進來,因為那條路最好走!”
得到了想要的情報,林崢點了點頭。
他指了指地上的藥丸。
“老丈,先給你孫子治病。然后,什么都不要做,等著看戲就行。”
說完,林崢不再停留,轉身帶著張三和李四,悄然離開了村子。
王伯愣在原地,許久之后,他顫抖著拿起那幾顆還帶著體溫的藥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捧著的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他看著林崢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
“天……真的要變了嗎?”
……
密林中。
林崢將打探到的情報告訴了廖化。
廖化聽完,整個人都激動得發(fā)抖!
“主公!天助我也!”
“二十個護院!還是在南邊的山口!那地方地勢狹窄,最適合打埋伏!”
“主公,請下令吧!這一仗,我保證把他們打得片甲不留!”
廖化現(xiàn)在對林崢,已經(jīng)徹底服了!
不費一兵一卒,不搶一針一線,就用幾顆藥丸,換來了這么重要的情報!
這是什么神仙手段?
格局!主公的格局,他還是沒看懂!
林崢看著躍躍欲試的廖化,臉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他攤開簡陋的地圖,手指在南邊山口的位置,重重一點!
“傳我命令!”
“全軍,立刻向南山口方向轉移!構筑伏擊陣地!”
“這一次,我們不僅要把張富這二十個人全部留下!”
林崢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寒芒。
“我還要,讓張家塢,把吃下去的東西,連本帶利地,全都給我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