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會的招新日，校園里人聲鼎沸，各色社團的攤位如同雨后蘑菇般擠滿了中央大道。
陽光熾烈，透過香樟樹葉的縫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袁季遙站在人群的邊緣，
像一葉迷失在喧囂海洋里的孤舟，目光被遠處宣傳部攤位前那個清冷的身影牢牢錨定。沈巖。
她只是站在那里，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下身是深藍色的百褶裙，黑發(fā)如瀑般垂至肩頭。
她甚至不需要說話，周圍的氣氛便自然而然地以她為中心沉淀下來，
形成一種近乎真空的、令人屏息的領域。幾個新生正圍著她詢問，她偶爾點頭，
簡短地回答一兩句，眼神疏離而禮貌，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墻。她是懸于天際的寒月，
是遙不可及的星辰，是袁季遙內心自卑與渴望投射出的完美幻影。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捏皺了手中幾張花花綠綠的社團傳單?！巴瑢W，你對宣傳部感興趣嗎？
”一個與周遭嘈雜格格不入的、溫和甚至略帶怯意的聲音從他側后方傳來，
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他波瀾起伏的心湖。袁季恍然回神，轉過頭。
一個女生站在宣傳部的攤位旁，略顯局促地看著他。她個子不高，圓圓的臉蛋，
鼻梁上架著一副看起來有點笨重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明亮而真誠，
此刻正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她懷里抱著一疊厚厚的宣傳冊，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濡濕了幾縷，
貼在皮膚上。與光芒四射的沈巖相比，她普通得像一張背景板，
或者游戲里那些只會重復固定臺詞的NPC?！鞍。?/p>
我……”袁季遙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沈巖的方向，
她正微微側頭聽華昂說話——他那英俊開朗、無所不能的室友，
總是能如此自然地站在她身邊。一股熟悉的酸澀和自慚形穢感涌上心頭。他收回目光，
看向眼前的女生，“宣傳部的面試是在這里嗎？”“是的！我是宣傳部的趙詩。
”女孩像是松了口氣，趕緊遞過來一本制作精美的冊子，“這是我們的介紹冊，
里面有很多往期活動的照片和作品?！痹具b接過冊子。封面是深邃的藍色星空背景，
但仔細看，星空和正中央的那顆星球都是由細膩的像素點構成的，有種獨特的復古美感。
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手繪風格的“Z.S”簽名。他翻開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繪制精美的游戲角色插畫，風格鮮明?！斑@是……”“?。?/p>
那是《星之海洋2》的主角克洛德！”趙詩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發(fā)現同好般的興奮，
她推了推滑落的眼鏡，“你玩過嗎？雖然是很多年前的作品了，
但情節(jié)和戰(zhàn)斗系統(tǒng)真的超級經典！我最近還在用模擬器重溫呢！”袁季遙搖了搖頭，
“我沒玩過，只是覺得畫風很特別?！彼鋵崒@類老游戲知之甚少。“哦……這樣啊。
”趙詩的熱情肉眼可見地回落了一點，臉上泛起一絲不好意思的紅暈，“抱歉，
我一提到喜歡的游戲就有點剎不住車……那個，你要不要來試試面試？
我們部門很缺會畫畫的人才，你的畫……”她指了指袁季遙隨手拿著的速寫本，
“看起來很厲害。”袁季遙的速寫本扉頁上，正是他剛剛無意識畫下的沈巖的側影速寫。
他像是被窺破了秘密，頓時有些尷尬，合上了本子。再次看向沈巖和華昂，
他們相談甚歡的畫面像一根細小的刺?；蛟S，
加入同一個部門是唯一能稍微靠近那片遙遠星空的方法？而眼前的趙詩，
她的期待如此直白而懇切，讓人難以拒絕。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微妙地緩解了他心中的局促。
“好吧，”他聽見自己說，“我試試?！壁w詩的臉上立刻綻放出毫無陰霾的笑容，
像突然被點亮的像素小太陽：“太好了！這邊請，我?guī)闳ッ嬖噮^(qū)！
”這就是袁季遙與趙詩的初遇。平凡，普通，甚至有點倉促，在當時的他看來，
不過是通往“沈巖所在之地”的一塊微不足道的墊腳石。他完全沒有預料到，
這顆看似不起眼的“像素點”，會如何一點點拼湊出他大學生活中真正溫暖而堅實的圖景。
成功加入宣傳部后，袁季遙的日常多了一項固定內容：在每次部門活動和會議中，
小心翼翼地追逐沈巖的身影。她是他宇宙的中心，是冰冷而完美的恒星，
而他則是迷失軌道的小行星，被強大的引力捕獲，卻永遠無法真正靠近，
只能在固定的距離外徒勞地旋轉。他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記錄她偶爾抿唇思考的表情，
她翻閱文件時纖細的手指，她聽人發(fā)言時微微側頭的弧度。他將這些碎片珍藏起來，
在速寫本上涂鴉，在夜深人靜時反復咀嚼，構建著一個又一個單戀的妄想。而趙詩，
則悄無聲息地存在于他視野的余光里?！霸具b，你能幫我看看這個海報的配色嗎？
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壁w詩的聲音常常這樣響起，將他從對沈巖的凝視中喚醒。
他走到趙詩的電腦前，俯身查看。屏幕上是用設計軟件做的文化節(jié)海報初稿，
色彩確實有些雜亂。“這里，這里的飽和度太高了，和背景沖突。
”他操作鼠標調整了幾個色塊，“試試降低明度，然后用互補色突出標題?！薄巴?！
果然舒服多了！你好厲害??！”趙詩仰頭看他，眼睛里滿是毫不掩飾的欽佩，
這讓習慣了自己平庸的袁季遙感到一絲不自在?！皼]什么，只是基礎。”他直起身，
目光又不自覺地飄向辦公室另一角。沈巖正和華昂討論著活動流程，兩人站得很近，
華昂說了句什么，沈巖極淡地笑了一下。袁季遙的心像被輕輕捏了一下。
趙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里的光芒幾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對了，
袁季遙，你玩過《蔚藍》嗎？它的美術風格和色彩運用我覺得你會喜歡……”“會后再說吧。
”袁季遙心不在焉地打斷她，因為部長已經開始召集大家開會了。
他沒有看到趙詩輕輕“哦”了一聲，默默收回了手機，屏幕上正是《蔚藍》的精彩截圖集。
這樣的場景一次次重演。袁季遙的全部心神都系于沈巖的一顰一笑，
而趙詩則默默地將她的關注傾注在袁季遙身上。
她會刻意在小組分工時選擇和他一組；會在他熬夜趕工設計后，
早在他桌上放一瓶溫熱的牛奶和手寫的“加油”紙條；會記住他隨口提過一句喜歡的插畫家，
然后跑去圖書館借來那人的畫集，假裝偶然發(fā)現似的推薦給他。這些細微的善意，
袁季遙并非全然無知無覺，但他選擇性地忽略了。在他內心預設的劇本里，
趙詩只是一個普通的、有點宅的同部門同學，一個安全的、不會引發(fā)他焦慮和自卑的存在。
她不像沈巖，沈巖是懸掛在他理想主義天空中的明月，美麗而冰冷，
照耀出他所有的不足與卑微。命運的轉折發(fā)生在一個周末。宣傳部組織團建，
去新開的密室逃脫館。分組時，袁季遙的心跳加速，暗自祈禱能和沈巖分到一組。
然而事與愿違，他和趙詩，還有兩個大一的新生被分在了一起?！疤昧耍?/p>
終于有機會和你一組了！”趙詩看起來異常開心，眼睛在鏡片后閃閃發(fā)亮，
“我提前研究過攻略了！這個‘星際迷航’主題的密室，邏輯謎題很多，但應該難不倒我們！
”袁季遙對此興致缺缺，只是勉強笑了笑：“那你帶隊吧，我跟著。
”他的注意力還在另一組那邊，沈巖和華昂正站在一起，低頭看著同一份密室介紹。
密室內部設計精良，充滿了未來科技感，幽藍的燈光營造出太空艙的氛圍。
前幾個房間的謎題確實如趙詩所說，以邏輯和觀察為主，在她這個“人形攻略”的帶領下，
他們進展順利。然而，在進入第四個模擬引擎室的房間時，意外發(fā)生了。“砰”的一聲輕響，
伴隨著一陣短暫的電流嘶鳴，整個密室的燈光瞬間全部熄滅。
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把?！”一個女生驚叫起來?！按蠹覄e慌！
應該是電路故障！”工作人員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帶著焦急的歉意，“請大家原地稍等，
我們馬上檢修，大概需要十分鐘！”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袁季遙感到一陣心慌，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他從小就對這種密閉的、絕對的黑暗環(huán)境有輕微的恐懼。
他下意識地向后挪動，想靠住墻壁尋找安全感，卻忘了腳下錯綜復雜的管線。
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烈的、扭扯的疼痛，他猝不及防，“咚”地一聲摔倒在地，
忍不住痛呼出聲。“袁季遙？你怎么了？”趙詩的聲音立刻在黑暗中響起，離他很近，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靜?！拔摇O倒了，腳好像扭了?！彼е牢錃?，
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疼痛和幽閉恐懼交織在一起，讓他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別動！我過來找你！”趙詩的聲音鎮(zhèn)定得令人安心，“我手機還有電，可以照明。
”一束微弱但足以驅散恐慌的光亮了起來，照亮了趙詩關切的臉龐。她蹲下身，
光束仔細檢查著他的腳踝?！澳[起來了，得盡快冰敷。工作人員！這里有人受傷了！
”她朝對講機喊道，聲音清晰而果斷。為了應急處理，工作人員提前為他們打開了緊急出口。
趙詩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袁季遙，讓他的一條胳膊繞過自己的肩膀，
幾乎承擔了他大半個身體的重量?！皩Σ黄穑瑲Я舜蠹业捏w驗?！痹具b忍著痛，愧疚地說。
“別胡說八道了，意外誰也不想?！壁w詩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堅定而溫暖，
“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腳。慢點，小心門檻?！彼龘沃?，一步一步，
緩慢卻穩(wěn)穩(wěn)地走向出口。在那片令人心慌的黑暗和突如其來的傷痛中，
趙詩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支點。在醫(yī)院急診室，等待X光結果的時候，趙詩一直跑前跑后，
掛號、繳費、拿藥，忙得鼻尖都冒了汗。確定只是韌帶拉傷沒有骨折后，她才長長松了口氣，
癱坐在袁季遙旁邊的塑料椅上?！敖裉煺娴闹x謝你。
”袁季遙看著身旁這個氣喘吁吁、發(fā)型都有些凌亂的女孩，由衷地說道，“在里面的時候，
你特別冷靜可靠?！壁w詩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笑了：“其實我心里怕得要死，
黑得什么都看不見……但聽到你摔倒的聲音，我就顧不上自己害怕了。就像……就像游戲里，
平時躲在隊友后面的輔助，關鍵時刻也要站出來奶住主C?。?/p>
”袁季遙被這個奇怪的比喻逗得嘴角彎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真正仔細地打量趙詩。
她不算漂亮，圓臉，有點嬰兒肥，眼鏡款式老舊，總是滑到鼻尖。但她笑起來時，
眼睛會瞇成兩道彎彎的月牙，給人一種格外真誠和溫暖的感覺。
“你為什么……總是用游戲來打比方？”他忍不住好奇。“因為游戲是我的語言啊。
”趙詩說，語氣很自然，“現實世界有時候太復雜了，規(guī)則模糊，付出不一定有回報。
但游戲不一樣，它有明確的規(guī)則、目標和反饋。在游戲里，我知道該怎么行動，
怎么解決問題，怎么和隊友配合?！彼ｎD了一下，聲音低了一些，像是在分享一個秘密，
“而且……游戲里的世界更簡單純粹。
角色不會因為你笨拙、不會說話或者不合群就judge你。只要你愿意嘗試，
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玩法?！痹具b沉默了。他從未想過，
這個看起來普通又有點宅的女生，內心有著這樣一個豐富、自洽甚至帶有哲學色彩的世界。
這番話微妙地觸動了他內心某個柔軟的地方，那里也充滿了對現實社交的困惑和自卑。
取完藥，趙詩堅持要送袁季遙回宿舍?！皞顒庸且话偬?，雖然沒骨折但也要小心。
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上課吧？”“不用這么麻煩，我自己能行……”袁季遙下意識地拒絕，
他不習慣如此麻煩別人?！安宦闊?！反正我們明天上午的專業(yè)課在同一棟教學樓！
”趙詩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就這么定了！明早七點五十，我在你宿舍樓下等你！
”第二天一早，袁季遙拄著臨時借來的拐杖下樓時，趙詩果然已經等在那里了。
清晨的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不僅帶來了食堂的熱豆?jié){和包子，
身邊還停著一輛看起來十分結實的二手自行車?！澳氵@是……”袁季遙有種不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