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的輪廓在天邊顯出來，灰撲撲的城墻垛口像巨獸齜出的獠牙，比下邳更高，更冷，更壓抑。
一路急行軍，氣氛沉得能擰出水。曹操再沒看過李永喜一眼，更沒提過什么玉璽。他要么關(guān)在馬車?yán)?，要么坐在馬上，背脊挺得像塊墓碑，周身散發(fā)的寒氣比臘月的風(fēng)還刺骨。沒人敢大聲說話，連馬蹄踏地的聲音都顯得小心翼翼。
李永喜騎著匹臨時配給他的駑馬，混在隊伍中段，盡量降低存在感?？蓞尾歼@副皮囊太扎眼，哪怕套了身普通軍士的衣甲，那身高那骨架，還是時不時引來打量——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忌憚和敵意。他覺得自己像只被扔進(jìn)狼群的羊，還得硬裝著狼的架勢。
貂蟬跟在后面一輛簡陋的騾車上，和幾個曹營文吏的家眷擠在一起，終日垂著頭，像個真正的、嚇破了膽的俘虜女眷。只有偶爾隊伍短暫休整，兩人目光極快交錯的瞬間，李永喜才能從她那雙過于平靜的眸子里，汲取到一絲冰冷的鎮(zhèn)定。
這女人…太能裝了。也…太穩(wěn)了。
終于抵達(dá)許都。城門黑洞洞地敞開著，守衛(wèi)的兵士盔明甲亮，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查驗著每一個進(jìn)城的人?？諝饫飶浡还刹煌谝巴獾摹⒒祀s著人氣、牲畜和某種隱隱威權(quán)的味道。
他們沒有資格從正門進(jìn)。隊伍繞到西側(cè)一處偏門，等待核查。
就在這時，另一隊車馬也從另一個方向駛來，看樣子也是要進(jìn)城。隊伍前方開道的騎士舉著的旗幟上，赫然是一個“劉”字。
李永喜心里咯噔一下。劉備？不會這么倒霉吧？
那隊車馬在他們旁邊停下。中間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臉。面皮白凈，耳垂不小，眉眼間帶著幾分刻意收斂的仁厚，但眼底深處那點精光卻沒藏住。
不是劉備是誰？！
劉備的目光掃過曹軍隊伍，原本只是隨意一瞥，卻在掠過李永喜臉上時，猛地頓?。?/p>
李永喜頭皮瞬間發(fā)麻，下意識就想別開臉，但硬生生忍住，努力繃著臉，學(xué)著呂布可能有的、對劉備這種“手下敗將”兼“舊怨”的倨傲冷漠眼神，回視過去。
劉備的臉上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度的驚愕，甚至…恐慌？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他顯然認(rèn)出了呂布，而且完全沒料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見到他！
兩人目光在空中撞上，不過一瞬。
劉備極快地收斂了神色，那點驚惶被迅速壓下去，換上了一副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疏離的驚訝，甚至還對李永喜這邊微微頷首示意，仿佛只是意外遇見一個不算熟的舊識。
然后，車簾就放下了。他的車隊率先驗過文書，吱吱呀呀地駛進(jìn)了城門，消失在高墻的陰影里。
李永喜后背又是一層冷汗。劉備那眼神…絕對不只是驚訝！那里面有事！
還沒等他想明白，輪到他這邊了。一名曹軍校尉驗過文書，目光在他和后面騾車上的貂蟬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最終揮揮手，示意放行。
進(jìn)城的過程沉悶壓抑。許都街道寬闊，但行人面色匆匆，坊市間雖有喧囂，卻總透著一股被嚴(yán)格管束著的拘謹(jǐn)。高門大院林立，哨塔望樓比下邳多了何止一倍。
他們被引到一處偏僻的院落前。院墻不高，但門口站著四名按刀而立的曹兵，眼神冷硬。
“溫侯，”領(lǐng)路的軍吏皮笑肉不笑，“曹公吩咐，請您在此暫歇。一應(yīng)所需，自會有人送來。若無要事，還請…靜養(yǎng)?！彼选办o養(yǎng)”二字咬得略重。
這就是軟禁。毫不掩飾的軟禁。
李永喜木著臉，點點頭，翻身下馬。貂蟬也從騾車上下來，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后。
兩人在一院子曹兵明目張膽的“護(hù)衛(wèi)”下，走進(jìn)了這所堪稱家徒四壁的院落。正屋一間，偏房兩間，桌椅床榻倒是齊全，但也僅此而已?？諝饫镉泄删梦醋∪说膲m土味。
院門在他們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落鎖聲清晰可聞。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院里一棵老槐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沙沙響。
李永喜站在院子當(dāng)中，看著四四方方、被高墻框出來的一小片灰天，一種巨大的、無處可逃的囚徒感狠狠攫住了他。
完了。真成籠中鳥了。
他猛地扭頭看向貂蟬，壓低了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躁和恐慌：“劉備！他剛才看我的眼神不對！他肯定知道什么！”
貂蟬已經(jīng)迅速將幾間屋子快速查看了一遍，聞言走到他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冷靜得近乎殘酷：“他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是曹操的客將，而你，是曹操捏在手里的降虜。他就算知道你是假的，敢現(xiàn)在說出來嗎？說出來，曹操是信他，還是信你這個‘獻(xiàn)了投名狀’、還可能知道‘玉璽’線索的呂布？”
李永喜被她一連串的反問砸得啞口無言。
“那…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就困死在這里？”
“等?！滨跸s還是那個字，眼神卻銳利地掃過院墻、屋頂，“等曹操處理完宛城的爛攤子，等他騰出手，想起我們。在這之前…”
她目光回到李永喜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把你腦子里所有關(guān)于…‘以后’的事情，關(guān)于曹操、劉備、孫權(quán)，甚至漢獻(xiàn)帝，所有你知道的，不管大小，不管有沒有用，全都告訴我。一點都不能漏。”
李永喜瞳孔一縮：“為…為什么？”
“因為那些‘以后’，現(xiàn)在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滨跸s的聲音冷硬如鐵，“曹操遲早會再來試探。下一次，絕不會再是轅門射戟或者玉璽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可能會問你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對某個具體人物的評價，甚至…讓你預(yù)測某件事的走向。”
她逼近一步，眼中閃著迫人的光：“你必須能說出點東西！哪怕只是含糊的、看似荒謬的只言片語！只要偶爾有一兩句能戳中他，讓他覺得你‘真有’那么點‘開竅’后的‘先知’或‘洞察’，我們才能繼續(xù)吊著他的胃口，才能活下去！懂嗎？”
李永喜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慌亂，只有一種在絕境中也要劈出生路的瘋狂和冷靜。他心臟狂跳，喉嚨發(fā)干，卻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懂了。
這是要他用穿越者的全部知識，去跟曹操這只千年老狐貍進(jìn)行一場豪賭。
賭注，就是他們的命。
而賭局，已經(jīng)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