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辦公室的門咔噠一聲合上。百葉簾的縫隙里還能看見外面那些假裝埋頭工作的腦袋，
像一排剛被風(fēng)吹過的向日葵，齊刷刷又低下去。我知道他們在看?？词裁矗靠葱υ?。
看秦嫻的笑話。我走到玻璃墻前，一把拽過百葉簾的拉繩。唰——世界被切成細(xì)條。
光線暗下來，桌上那盆綠蘿的葉子蔫蔫地耷拉著，和我今天的心情一個德行?！吧鷼饬?，
她肯定生氣了！”外面壓著嗓子的嘀咕還是漏進(jìn)來幾句。我轉(zhuǎn)過身。
申南風(fēng)就站在我辦公桌邊上，西裝筆挺，人模狗樣。手里還捏著那份剛送來的法院傳票。
我兩步跨過去，揪住他深灰色領(lǐng)帶往下一扯。他猝不及防彎下腰，手撐住桌面才沒栽我身上。
“老婆，”他嗓子有點啞，“別這么著急?！奔?？我急的是這個？
我急的是傳票上那行字：“案由：子女撫養(yǎng)權(quán)糾紛”?！罢l是你老婆？”我把他往桌上按，
實木桌沿硌得他悶哼一聲，“五年前就不是了。”申南風(fēng)的眼睛垂下來看我。
這雙眼我太熟了，政法大學(xué)模擬法庭上他靠這雙眼睛騙過評委，
酒吧卡座里他靠這雙眼睛騙過我。是。我和申南風(fēng)，大學(xué)校友四年沒說過一句話，
倒是在酒吧認(rèn)得了。我那會兒剛考上研究生，閨蜜梅盼在工體那邊組了個局，
電話里吼得我耳膜疼：“全是帥哥！不來虧一輩子！”我去了。燈晃得人眼暈，
空氣里全是香水味和酒氣。一群男的擠在卡座里，梅盼沖我揮手。我走過去，
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申南風(fēng)。他那時候穿件黑T恤，鎖骨露在外面，手腕上拴根紅繩。
別人都在笑在鬧，就他安靜坐著，手里轉(zhuǎn)著個打火機。我這個人，俗氣得很，就喜歡帥哥。
申南風(fēng)是帥得讓人走不動道的那種。梅盼湊過來咬耳朵：“怎么樣？申南風(fēng)，咱師兄，
法學(xué)院公認(rèn)院草?！焙髞硭ь^看見我，愣一下，然后笑了。他沖我舉杯，
隔著喧鬧的人群用口型說：“師妹？”再后來他送我回家，在出租車后座問我：“能追你嗎？
”我說：“不能?！彼麊枺骸盀槭裁?？”我說：“我考上了本校研究生，你要去南方當(dāng)律師。
異地戀沒好下場?！彼α耍骸澳俏也蝗チ恕１本┮灿新伤?。”你看，申南風(fēng)從來就這樣。
話說得漂亮，事做得絕情。如今他真成了北京律所的合伙人。和我一個所?！扒貗?，
”他現(xiàn)在被我按在桌上，居然還笑得出來，“案子歸案子，別帶私人情緒。”“私人情緒？
”我松開他領(lǐng)帶，“你跟我爭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讓我別帶私人情緒？”他慢慢直起身，
整理領(lǐng)帶：“朵朵也是我女兒。”“現(xiàn)在想起來是你女兒了？”我盯著他，
“她發(fā)燒四十度的時候你在哪兒？她幼兒園畢業(yè)表演的時候你在哪兒？
她管別的小孩爸爸叫爸爸的時候你在哪兒？”申南風(fēng)不笑了。辦公室安靜得可怕。
空調(diào)嗡嗡響，外面打字聲噼里啪啦?！拔抑滥愫尬??！彼f?！拔也缓弈悖?/p>
”我轉(zhuǎn)身走到窗前，“恨你得記得你。我早把你忘了?！彬_鬼呢。忘了他我能單身五年？
忘了他我能每次看見他帶新助理就摔門？梅盼說我這是沒出息。
她說秦嫻你當(dāng)年可是政法大學(xué)辯論隊隊長，怎么一碰上申南風(fēng)就跟被拔了電源似的？是啊，
我怎么就栽他手里了。那時候真是好過。他比我早畢業(yè)兩年，我在讀研，他在律所實習(xí)。
我們租了個小房子，朝北，冬天暖氣不熱，我倆擠在沙發(fā)上蓋同一條毯子。他看案卷，
我寫論文。他煮的泡面最好吃，能加雞蛋加火腿腸加青菜，弄得像滿漢全席。
我答辯那天他偷偷溜進(jìn)禮堂，坐在最后一排給我豎大拇指。我下來問他：“你不是要開庭？
”他說：“翹了。大不了讓老板罵一頓。”后來他真被罵了，還扣了獎金。
那月我們窮得只能吃泡面，連火腿腸都加不起了?？赡菚r候真高興啊。
申南風(fēng)說等攢夠錢就買房，買朝南的，帶大窗戶，讓我能在家里養(yǎng)花。
他說等結(jié)婚的時候要去冰島看極光，因為我在電影里看過一眼說真美。后來呢？
后來他接了個大案子，忙得三天兩頭不見人。再后來我聽見他打電話，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說：“沒事，她不知道。”我問他，他說是客戶。我信了。我真信了。
直到我在他外套口袋里摸出兩張電影票。是《愛樂之城》，我看過預(yù)告片說想去看的那部。
票根背面寫著一行字：“謝謝申律師，電影很棒?！焙竺娈媯€笑臉。字跡娟秀，
一看就是女人寫的。我坐在沙發(fā)上等他回來。從晚上八點到凌晨一點。泡面涼透了，
油凝成白花花一層。他開門看見我，愣一下：“還沒睡？”我把票根推過去。
他臉色變了一下，然后笑了：“客戶送的。非要謝我，推不掉。
”我說：“什么客戶這么大方？兩張票一千多？”他不說話了。
那晚我們吵了第一場真正的架。我把他轟出去，他在門外敲了一夜。第二天我開門，他還在。
胡子拉碴，眼圈通紅?！扒貗梗彼f，“我錯了?！蔽倚帕恕Ｎ矣中帕?。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手機密碼改了。原來是我生日。再后來我懷孕了。告訴他那天，
他臉上一點笑都沒有。他皺眉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我問：“什么時候是時候？
”他說：“等這個案子結(jié)束，等我升合伙人，等……”“等不了，”我打斷他，
“孩子等不了?！蔽覀兂沉说诙?。他摔門出去，三天沒回家。第四天他回來了，
帶了個果籃。他說：“生下來吧。我養(yǎng)?！蹦憧?，多施舍似的。朵朵還是生了。
出生那天他來了，抱著孩子的手有點抖。他說：“像你。”我心里那點冰好像化了些。
出院那天，他接我們回家。車開到半路，他手機響。他看了一眼，按掉了。又響。他又按掉。
第三次響的時候，他接了。語氣特別溫柔：“嗯，沒事……你別急……我馬上過來。
”他扭頭看我：“有個急事，我先送你們回家?！蔽艺f：“申南風(fēng)，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他說：“客戶那邊真急了，關(guān)系到個大單子?！蔽冶е涠渥诤笞瑳]說話。
車開到樓下，他手機又響。他邊接邊點頭：“好好，我馬上到?！彼麕臀伊鄸|西上樓，
開門放下就要走。我說：“申南風(fēng)，你要今天走，我們就完了?！彼驹陂T口，
背對著我：“秦嫻，別鬧。真是急事?！彼吡恕Ｎ易谏嘲l(fā)上，聽著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
懷里的朵朵哇一聲哭起來。那天晚上，我把他所有東西打包扔樓道里。換鎖。拉黑。一條龍。
梅盼跑來罵我：“你瘋啦？真不過了？”我說：“過什么？我跟手機過？
”她嘆口氣：“萬一真是客戶呢？”我笑了：“客戶比他閨女還重要？
”申南風(fēng)后來來敲過門，砸過門，在樓下堵過我。我都沒見。再后來，他就不來了。
朵朵學(xué)會說話了，學(xué)會走路了，上幼兒園了。他都沒出現(xiàn)。現(xiàn)在朵朵五歲，他來了。
帶著傳票來的?！扒貗?，”申南風(fēng)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但我現(xiàn)在有能力給朵朵更好的生活?！蔽肄D(zhuǎn)身看他：“更好的生活？你指什么？大房子？
貴幼兒園？還是換個新媽媽？”他臉色白了一下：“你說話非得這么難聽？”“難聽？
”我走到桌前抓起那份傳票，“這上面白紙黑字才叫難聽！申南風(fēng)，你憑什么跟我爭？
就憑你如今有錢了？”他深吸一口氣：“朵朵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不會放棄?！薄靶邪。?/p>
”我把傳票摔桌上，“法庭見?！彼次乙谎?，轉(zhuǎn)身要走?！暗鹊龋蔽医凶∷?，
“傳票上寫你住西山別墅區(qū)？什么時候買的房？”他站住腳，沒回頭：“去年?！薄安诲e啊，
”我冷笑，“看來這五年混得真好?！彼吡恕＾k公室靜下來。我癱進(jìn)轉(zhuǎn)椅，
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干了。外面百葉簾縫隙里，那些腦袋又蠢蠢欲動。
我抓起內(nèi)線電話：“梅盼，進(jìn)來?！泵放问俏掖髮W(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我助理。她顛顛跑進(jìn)來，
手里還捧著杯咖啡。“嫻姐，沒事吧？”她小心翼翼把咖啡放我桌上，
“剛才申律師出去的時候臉色不太好?！蔽胰嗳嗵栄ǎ骸八覡幎涠涞膿狃B(yǎng)權(quán)。
”梅盼瞪大眼：“他憑什么？！”“憑他如今有錢有勢，”我苦笑，
“憑我是個單親媽媽天天加班到半夜?！泵放尾徽f話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這五年我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忙得腳不沾地。朵朵生病我請假陪，
所里有急事我又得抱著朵朵來加班。合伙人明里暗里說過好幾次，說秦律師啊，
家庭事業(yè)難兩全。如今申南風(fēng)倒來摘桃子了?！皨菇悖泵放涡÷曊f，
“其實申律師他……這五年一直沒結(jié)婚。”我抬頭：“所以呢？我得給他發(fā)個貞節(jié)牌坊？
”“不是，”她撓頭，“我就覺得吧，他可能還是放不下你。”我笑了：“放不下我？
放不下我他五年不看閨女一眼？”梅盼不吭聲了。手機震動起來。幼兒園老師來電。
我接起來：“李老師？”“朵朵媽媽，”老師語氣焦急，“朵朵跟小朋友打架了，
您能來一趟嗎？”我抓起包就往外沖。梅盼在后面喊：“下午還有客戶！”“推了！
”我頭也不回。趕到幼兒園時，朵朵正坐在小板凳上摳手指。旁邊有個小男孩在哭，
額頭紅了一小塊。老師拉著我說：“朵朵推了小朋友，說人家搶她爸爸。
”我蹲下來看朵朵：“怎么回事？”朵朵抬頭看我，眼睛紅紅的：“小明說我沒有爸爸。
我說我有，他說我騙人?！蔽倚乜谙癖皇裁礀|西狠狠撞了一下?！叭缓竽兀?/p>
”“然后他說我爸爸不要我了，”朵朵聲音小小的，“我就推他了?！蔽野讯涠鋼нM(jìn)懷里。
她趴在我肩上抽噎：“媽媽，我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我說不出話。
老師在一旁嘆氣：“朵朵媽媽，這事我們也有責(zé)任。
不過孩子老這樣也不是辦法……”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單親家庭，孩子敏感。回家的路上，
朵朵一直沒說話?？斓郊視r，她突然問：“媽媽，我能見見爸爸嗎？
”我愣住：“為什么突然想見他？”“小明說，要是見過爸爸，就能證明我不是騙子。
”童言無忌，扎心最疼。晚上我把朵朵哄睡，獨自坐在客廳發(fā)呆。手機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