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梧桐樹總在初夏瘋長，枝椏斜斜地探過院墻，濃綠的葉隙漏下碎金似的光。
他曾踩著落滿桐花的石板路走來，白襯衫被風掀起一角，手里攥著顆剛摘的梧桐果，
"你看這紋路，像不像心跳？"1巷口的老梧桐樹是這條街的老人。我記事起，
它就粗得要兩個孩子合抱，枝椏蠻橫地翻過青磚院墻，把我家小院的一半陽光都剪成碎金。
初夏的風裹著桐花的甜香漫進來時，我總蹲在井邊洗桑葚，
紫紅的汁水順著指尖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點點的紫。“喂，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歲的顧長安就是踩著這樣的紫花走來的。白襯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鎖骨，
手腕上沾著新鮮的梧桐絮。他手里攥著顆青綠色的梧桐果，果皮上布滿細密的紋路，
像被誰用指甲反復劃過?！傲譁\月?！蔽野训沃氖滞鶉股喜洌曇艏毜孟裎米咏?。
他卻徑直走過來，把梧桐果塞進我掌心。指尖相觸的瞬間，我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
果子“咚”地掉在地上，滾到井臺邊。井水晃了晃，映出他仰頭笑的樣子，
牙齒白得晃眼：“撿起來啊，你看這紋路——像不像心跳？”我低頭去撿，
指尖觸到果子冰涼的皮，果然摸到一圈圈起伏的紋，真像生物課本上那顆跳動的心臟。
風從樹梢卷過，新抽的葉子簌簌落下來，沾在他的發(fā)梢，也落在我的肩膀。
他忽然伸手替我拂掉肩上的葉，指腹擦過頸側(cè)時，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比井里的水晃得還厲害。“我叫顧長安，”他指著隔壁那扇斑駁的木門，“剛搬來。
”那天的桐花格外香，香得像要把整個夏天都泡在蜜里。我捏著那顆梧桐果站在樹下，
看著他的白襯衫消失在巷尾，忽然覺得那圈圈紋路里，藏著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東西。
2顧長安成了巷口的?？汀Ｃ刻烨宄?，
我總能聽見院墻外“咚”的一聲輕響——是他踩著梧桐樹干翻墻過來，落在我家小院的聲音。
他會把沾著露水的桐花插進我窗臺的玻璃瓶，花瓣上的水珠滾進瓶底，像誰沒忍住的淚。
“淺月，你看這花像不像小裙子？”他舉著朵桐花往我頭上插，被我笑著躲開。
陽光穿過他的指縫落在我臉上，暖得讓人發(fā)困。我們最愛在傍晚的梧桐樹下待著。
他用樹枝在地上畫我們的名字，“顧長安”三個字寫得張揚，最后一筆總拖著長長的尾巴，
剛好纏上“林淺月”的最后一點?！斑@樣就分不開了?！彼皖^看我時，
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他給我看他的秘密——一個鐵皮盒子，里面裝著十幾顆梧桐果，
每顆上都用小刀刻了個歪歪扭扭的“安”。“攢夠一百顆，我就……”他沒說下去，
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桑葚。我偷偷在梧桐樹干上鑿了個小洞，
把我們的心事都藏進去：他折的紙飛機，我寫了又改的短詩，
還有那顆他第一次塞給我的梧桐果。顧長安發(fā)現(xiàn)后，每天都往里面塞片梧桐葉，
“等葉子堆滿了，我們就……”他還是沒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有天夜里下了小雨，
我摸黑跑到樹下，借著月光往樹洞里看。最底下壓著張紙條，是顧長安的字跡：“淺月，
等我考上大學回來，就娶你?！庇晁驖窳思垪l的邊角，暈開的墨跡像朵小小的云。
我把紙條貼在胸口，感覺整個胸腔都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得發(fā)脹。那時總覺得，
這樹會一直長，我們的日子也會像這沒完沒了的枝椏，向遠處鋪陳開去，沒有盡頭。
3十八歲的夏天，梧桐花落得格外早。顧長安拿著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站在樹下，
白襯衫被風吹得鼓鼓的，像要起飛的鳥。他把枚銀戒指塞進我手里，
戒面是片小小的梧桐葉：“等我四年，淺月，就四年?！蔽铱粗渲干系娜~紋，
突然覺得樹上的葉子晃得厲害，有片落進了眼里，澀得發(fā)疼?！拔业饶恪！蔽艺f，
聲音輕得要被風吹走。他走那天，我沒去火車站。只是站在梧桐樹下，
摸著樹洞里那些泛黃的葉子，直到夕陽把樹影拉成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顧長安的第一封信來得很快。信封上蓋著北方的郵戳，里面夾著片干枯的梧桐葉。
他說北方的冬天很冷，雪能沒過膝蓋，他總想起我家小院的陽光；說他們學校的梧桐樹很矮，
枝椏光禿禿的，遠不如巷口這棵有精神；說每次看到梧桐葉，
就想起我蹲在井邊洗桑葚的樣子，指尖紫得像葡萄。我把信折成方塊，塞進樹洞里，
和那些葉子擠在一起?；匦艜r，我總在末尾畫棵小小的梧桐樹，樹下站著兩個牽手的小人。
第二年的信漸漸稀了。有時是印著北方風景的明信片，
背面只有“安好”兩個字；有時是深夜的電話，背景里有喧鬧的笑，他說在聚會，
沒說幾句就匆匆掛掉。我對著話筒說“巷口的梧桐又開花了”，他那邊沉默了很久，
才說“嗯，知道了”。第三年春天，我收到個匿名包裹。里面是條紅裙子，
還有張照片——顧長安站在北方那棵矮梧桐下，身邊的女孩穿著這條紅裙子，
手搭在他胳膊上，笑得燦爛。照片背面有行鉛筆字：“他說，你只是妹妹。
”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打在梧桐葉上“嘩啦啦”地響，像誰在哭。我抱著紅裙子坐在樹下，
看著樹洞里那些被雨水泡爛的信，字跡暈成一片模糊的藍。
脖子上那顆被我摩挲得發(fā)亮的梧桐果，突然變得硌人，紋路深深淺淺，像顆停止跳動的心臟。
4顧長安回來的那天，是個暴雨夜?？耧L卷著雨砸在窗戶上，像有誰在用拳頭拼命捶門。
我被雷聲驚醒，披衣走到窗邊，看見院門口站著個模糊的身影——是他，渾身濕透，
白襯衫緊緊貼在身上，頭發(fā)滴著水，像只落難的鳥?！皽\月，開門。
”他的聲音在雨里抖得不成樣子，“我跟她分了，我心里只有你。”我沒動。
只是看著他在雨里站成一座雕像，手里攥著那個鐵皮盒，是當年裝梧桐果的那個。“你看，
”他對著門舉起盒子，“我攢夠一百顆了，每顆都刻了你的名字?！庇曷曁?，
我聽不清后面的話。只看到他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個被搶走糖的孩子。
凌晨雨小時，我推開門。他還蹲在那里，
懷里抱著段粗壯的梧桐枝——是巷口那棵最粗的枝椏，斷口處滲出黏膩的樹汁，
在雨水里泛著褐紅，像道淌不完的血?！皽\月，”他抬頭看我，眼睛紅得嚇人，
“樹也疼了……你看，它也疼了……”我摘下脖子上的梧桐果，塞進他手里。“顧長安，
”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你說這像心跳，可它早就不跳了?！彼氖置偷匾活?，
果子掉在地上，滾進積水里。他想去撿，被我攔住?！皠e撿了，”我說，
“就像這斷了的枝椏，長不回去了。”那天的雨停在黎明前。我關(guān)上門時，聽見他在門外哭，
哭聲混著風穿過樹葉的響，像誰在撕一張浸了水的紙。5我終究還是離開了那條巷。
二十五歲的清晨，我收拾行李時，看到那枚銀戒指，梧桐葉的戒面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
我把它放進樹洞里，像把那些年的時光，重新埋回了原地。離開前，
我最后一次坐在梧桐樹下。陽光穿過葉隙，在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光，像極了初見那天。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跑過來，手里攥著顆梧桐果，奶聲奶氣地問：“姐姐，
這紋路像不像心跳？”我的心臟猛地一縮，轉(zhuǎn)身時，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后來聽老街坊說，
顧長安在我走后，搬回了隔壁的老房子。他把院子打理得很好，在梧桐樹下擺了張石桌，
每天都坐在那里，從日出到日落。有人看見他對著樹干說話，說的都是零碎的句子：“淺月，
今天桐花開了”“淺月，這顆果子的紋路真像心跳”。他開始瘋狂地收集梧桐果，
把院子堆得像座小山。每個果子上都刻著“淺月”，刻得太深，指尖磨出了血，
染紅了青綠色的果皮。三十五歲那年，顧長安病了。醫(yī)生說他是積勞成疾，加上常年抑郁，
已經(jīng)沒多少日子了。彌留之際，他讓家人把他葬在梧桐樹下，墓碑上沒刻名字，
只刻了片梧桐葉，葉紋里藏著兩個字，要湊得極近才能看清——“淺月”。今年初夏，
我回了趟老街。巷口的梧桐樹長得更高了，斷枝的傷疤被新的枝椏覆蓋，
幾乎看不出曾經(jīng)的痕跡。陽光穿過葉隙時，依舊淌下碎金似的光，落在空無一人的青石板上，
像鋪了滿地的桐花。風穿過葉隙，帶著簌簌的響。我站在樹下，
忽然聽見那句被歲月埋了太久的話，混在風聲里漫過來——“你看這紋路，像不像心跳？
”可風停了，什么都沒有。只有樹影在地上輕輕搖晃，像顆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年輪一圈圈生長，把那句沒說出口的“我愛你”困在最深處，繞著心臟，生疼了一輩子。
……6整理舊物時，我翻到個褪色的鐵皮盒。打開的瞬間，
桐花的甜香仿佛順著時光漫出來——里面是顧長安送我的第一顆梧桐果，
還有張被塑封起來的照片。照片是十八歲夏天拍的。我蹲在梧桐樹下，手里舉著顆梧桐果笑，
顧長安站在我身后，白襯衫的袖子卷著，正伸手要去夠樹上的葉。陽光落在我們發(fā)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