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
勇氣像一顆被深埋的種子,在經(jīng)過漫長的黑暗和掙扎后,終于顫巍巍地破土而出,探出一點稚嫩卻堅定的綠芽。
她拿起筆,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但落筆時卻異常堅決。
她在那個“18”的下面,很輕很輕地,畫上了一個小小的對鉤。
?
像完成一個確認(rèn)。像一個微弱的回應(yīng)。
然后,她將這張紙條,重新夾回了那本《外國文學(xué)史》里。夾在了艾略特《荒原》的那一章節(jié)。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但她的四月,或許即將過去。
明天。
明天下午四點半。
圖書館。
西窗。
她會去。
她要知道一個答案。
第二天,時間變得黏稠而遲滯。
林晚幾乎是數(shù)著秒針度過每一堂課。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筆尖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劃動,留下的全是雜亂無章的線條和那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數(shù)字——18。
窗玻璃會反光。
是吧?
要吧?
這幾個字和那個數(shù)字在她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燒得她坐立難安。期待和恐懼交織成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將她裹緊,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下午四點二十分,她站在圖書館門口,手心里全是汗。初夏的風(fēng)掠過香樟樹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極了她的心跳聲。
進(jìn)去?還是不進(jìn)去?
他會在嗎?
他看到那個對鉤了嗎?
他會……說什么?
雙腿像是自有主張,在她大腦還在激烈斗爭時,已經(jīng)邁上了臺階。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涼爽的、帶著書墨清香的空氣涌來,稍稍平息了她的燥熱。
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向那個熟悉的位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心跳的鼓點上。
遠(yuǎn)遠(yuǎn)地,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屏住了。
他在。
依舊在那個靠窗的位置,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落,遮住部分眉眼。下午的陽光準(zhǔn)時眷顧著那片區(qū)域,將他籠罩在一層柔和的光暈里。桌面上攤開著那本深藍(lán)色的英文書,手邊放著一只簡單的黑色水杯。
一切如常。仿佛昨天那石破天驚的兩張紙條,只是她一場過于逼真的白日夢。
她的腳步頓住了,勇氣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迅速流失。也許……也許那紙條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也許“18”只是隨手寫的頁碼?也許他留下紙條,只是單純地想告訴她他知道了,讓她停止那種行為?那個對鉤,在他看來是不是很可笑?
羞恥感再次襲來,她幾乎想立刻轉(zhuǎn)身逃走。
就在這時,許知言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抬起頭來。
目光隔著一排排書架,在空中相遇。
林晚的心臟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躲閃,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的眼神依舊清澈平靜,但似乎……比平時多了一點什么。很細(xì)微的,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和等待。他沒有像昨天那樣直接看著她,只是極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她的方向輕輕頷首,然后便重新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的邊緣。
只是一個微小至極的動作,卻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托住了她即將潰散的勇氣。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個對鉤。他在等她。
林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走向那個屬于她的、斜后方的位置。每一步都感覺像是走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但實際上,閱覽室里安靜得只能聽到書頁翻動和空調(diào)運行的微弱聲響。
她放下帆布包,拿出那本《外國文學(xué)史》,動作盡可能輕緩,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緊繃的平衡。書頁間夾著那張白色的、決定命運的紙條,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炭。
坐下。翻開書。熟悉的動作,卻因為心知肚明而完全變了味道。她再也無法假裝看書,再也無法用余光偷瞄。整個右半側(cè)身體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的張力。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陽光在桌面上緩慢移動。
他看得專注,她度秒如年。
終于,到了他通常準(zhǔn)備離開的時間。他合上書,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東西,將筆插進(jìn)筆袋,拉上背包拉鏈。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緊緊攥著書頁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他要走了嗎?就這樣走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巨大的失落和困惑席卷而來。
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水杯。動作流暢,沒有一絲遲疑。
果然……是她想多了吧。她絕望地想,眼眶微微發(fā)酸,幾乎要低下頭藏起自己的狼狽。
然而,許知言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走向門口。
他轉(zhuǎn)過身,腳步頓了頓,然后,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
林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雙白色的運動鞋停在了她的桌旁。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淡淡的、清爽的皂角香氣,混合著陽光和書卷的味道。
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他站在那里,身形清瘦挺拔,目光垂落,看著她。眼神很深,像含著一整個平靜的夏日湖泊。
他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然后,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和:
“同學(xué),”他頓了頓,像是斟酌了一下詞句,“你的書,昨天濕了的那本……還好嗎?”
他的聲音比平時通過空氣傳來的模糊聲響要低沉一些,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林晚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像個傻瓜一樣,愣愣地看著他。
許知言似乎也沒期待她能立刻回答。他的視線落在她攤開的《外國文學(xué)史》上,那被水浸濕又干透的頁面還留著微皺的痕跡。
他沉默了幾秒,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再次開口,聲音更輕,卻更清晰:
“如果……如果沒什么事的話,”他的目光從書頁上抬起,重新落回她的眼睛里,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錯認(rèn)的詢問,“要不要……一起走?”
第二次邀約。
不再是隔著桌子的紙條,不再是可能被誤解的符號。他就站在她面前,親口,清晰地對她說:
一起走。
林晚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瘋狂的速度撞擊著胸腔。血液轟然涌上,臉頰燙得驚人。她看見他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自己怔忪而慌亂的樣子。
所有的猶豫、羞怯、恐懼,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奇異地開始消散。
她看著他,很輕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但她知道,他看見了。
因為他的嘴角,在她點頭的剎那,極輕微地、克制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明顯的笑容,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平靜的眼眸里漾開了一圈極淺的漣漪,柔和得不可思議。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等著她手忙腳亂卻又強作鎮(zhèn)定地把書和文具塞進(jìn)帆布包里。
拉上拉鏈,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跟他隔著一小步的距離。
兩人一前一后,安靜地穿過一排排高大的書架,走向圖書館的出口。沒有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在安靜的空間里輕輕回響,交織在一起。
推開玻璃門,室外溫?zé)岬目諝夂桶硇鷩痰娜寺曀查g涌來,與圖書館內(nèi)的靜謐恍如兩個世界。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若有若無地交疊在一起。
走下一級級臺階,融入傍晚校園熙攘的人流。他稍稍放慢了腳步,與她并肩而行。依舊沉默,但那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滿了一種心照不宣的、微甜的張力。
她偷偷側(cè)過臉,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夕陽給他清雋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他微微抿著唇,目視前方,耳根卻似乎……有點不易察覺的紅。
她的心尖像被什么東西輕輕燙了一下,慌忙收回視線,低下頭,看著腳下不斷交替前行的路面磚縫,嘴角卻忍不住,一點一點,悄悄地?fù)P了起來。
走過喧鬧的籃球場,穿過兩旁種滿銀杏樹的小徑,宿舍樓的輪廓漸漸清晰。
距離在無聲中縮短,又仿佛被無限拉長。
終于,在距離女生宿舍樓還有幾十米的一個相對安靜的岔路口,他停下了腳步。
林晚也跟著停下,心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眼里,亮晶晶的。
他似乎在組織語言,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溫和:“昨天……嚇到你了?”
林晚猛地?fù)u頭,聲音細(xì)若蚊蚋:“沒、沒有?!?/p>
“那就好?!彼D了頓,目光掠過她微微發(fā)紅的臉頰,又移開,看向旁邊的銀杏樹葉,“那張紙條……”
他提到了!林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是不是,”他聲音里帶著一絲極不確定的遲疑,這在他身上極少見到,“有點唐突?”
“沒有!”這次她回答得很快,幾乎脫口而出,聲音也因為急切而稍微大了一點。說完又立刻感到羞赧,低下頭,“我……我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發(fā)現(xiàn)?”他接話,語氣里帶上了一點極輕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笑意。
林晚的臉更紅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帆布包的帶子,輕輕“嗯”了一聲。
“窗玻璃,”他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秘密,“反光很清晰?!?/p>
果然。雖然早已知道,但聽他親口承認(rèn),還是讓她的耳根燒得更厲害。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傍晚的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我……”他再次開口,似乎鼓足了勇氣,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專注而認(rèn)真,“我也數(shù)了次數(shù)。”
林晚倏地抬起頭,撞進(jìn)他深邃的眼眸里。
他看著她,很慢地說:“第十八次。我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p>
不能再等下去了。
所以,他推過了第一張紙條。
所以,他留下了第二張紙條,和那個代表“要吧”的“18”。
所以,他今天,站在這里,對她說出這句話。
所有的猜測、疑慮、不安,在這一刻,終于塵埃落定,化作洶涌澎湃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心防。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包裹了她,讓她幾乎有些暈眩。
她看著他,眼睛因為情緒的沖擊而微微發(fā)亮,水光瀲滟。
許知言看著她這副模樣,耳根的紅暈似乎又加深了一些。他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一秒,又很快堅定地看回來,從背包側(cè)袋里拿出了一支很普通的黑色中性筆,遞到她面前。
“那個,”他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靜,卻掩不住一絲緊張的澀意,“能不能……把你的電話號碼寫給我?”
他沒有問“能不能要你的電話號碼”,而是說“寫給我”。一個微小而體貼的差別,避免了直接的索取,將主動權(quán)交還給她,卻帶著不容錯認(rèn)的期待。
林晚看著那支遞到眼前的筆,心跳如雷鼓。她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接過了那支還殘留著他指尖溫度的筆。
他立刻攤開手掌,遞到她面前。掌心干凈,紋路清晰。
她微微顫抖著,屏住呼吸,在他的掌心上一筆一劃地寫下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筆尖劃過皮膚的觸感,細(xì)微而清晰,像某種神秘的連接正在建立。
每寫一個數(shù)字,都能感覺到他掌心的肌肉微微繃緊。
寫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她飛快地收回手,像完成了某種極其重大的儀式,臉頰紅透。
許知言緩緩收攏手掌,仿佛握住了什么極其珍貴的東西。他低頭看了一眼掌心那串墨藍(lán)色的數(shù)字,再抬起頭時,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溫柔得像融化的春水。
“謝謝?!彼f,聲音低沉而柔和。
夕陽的最后一點光芒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仰起的臉上。
“明天……”他看著她,輕聲問,帶著一種全新的、只屬于他們之間的熟稔和約定,“圖書館見?”
林晚迎著他的目光,心臟被一種飽滿而酸澀的甜意充滿。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一個清晰而明亮的笑容。
“嗯?!?/p>
他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也笑了起來,這次不再克制,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眼睛亮得驚人。
“那,明天見。”
“明天見?!?/p>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轉(zhuǎn)身走向宿舍樓門口。在她即將進(jìn)入大門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依然站在那里,昏黃的路燈光線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見她回頭,他抬起那只寫著號碼的手,很輕地?fù)]了一下。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也趕緊抬起手揮了揮,然后像只受驚卻快樂的小兔子,飛快地鉆進(jìn)了宿舍樓。
靠在冰涼的樓道墻壁上,她捂住依然狂跳的心口,聽著窗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模糊喧囂,忍不住地、一遍遍地回想他最后那個笑容,和他掌心那串她寫下的數(shù)字。
夾在《外國文學(xué)史》里的紙條,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水杯打翻時的慌亂,指尖相觸的微電流,他清晰的聲音說“一起走”,他掌心留下的號碼……
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洶涌而溫暖的潮水,將她輕輕托起。
原來,暗戀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而是隔著一面透明的玻璃,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安靜的共振。
現(xiàn)在,玻璃被移開了。
她抬起頭,窗外,天光尚好,暮色溫柔,而她的月亮,終于真實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回到宿舍,門在身后合上,將外界的聲音稍稍隔絕。林晚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心臟依舊在胸腔里撒野般跳動,咚咚咚,一聲聲,清晰得像是能震透骨骼。
走廊里的燈光從門上的玻璃窗透進(jìn)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緩緩攤開手掌,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在他掌心書寫時,筆尖微陷的觸感,以及他皮膚溫?zé)岬?、干燥的紋理。那串?dāng)?shù)字,她自己的電話號碼,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她掌心發(fā)燙。
“晚晚?你杵門口當(dāng)門神呢?”室友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瑤е鴳蛑o。
林晚猛地回神,像是從一場過于美好的夢境中被驚醒,臉頰又不受控制地?zé)饋?。她含糊地?yīng)了一聲,低著頭快步走向自己的書桌,幾乎不敢看室友們探究的眼神。幸好她們似乎正沉迷于一部綜藝,嘻嘻哈哈的,并沒有過多留意她的異常。
她將自己塞進(jìn)椅子,臺燈的光暈將她籠罩在一小片私密里。帆布包放在桌上,那本《外國文學(xué)史》露出一角。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書脊,仿佛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物件,而是藏匿了巨大秘密的寶盒。
他沒有立刻發(fā)來消息。
時間似乎又變得緩慢起來。每一秒都拉得很長。她時不時地瞥一眼安靜躺在桌上的手機(jī),屏幕是暗的,沒有任何通知亮起。期待像被吹起的氣球,慢慢鼓脹,又因為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而開始變得有些焦灼,邊緣泛起細(xì)微的褶皺。
他是不是后悔了?
是不是覺得她寫數(shù)字的樣子太笨拙?
還是……他根本沒記住那串?dāng)?shù)字?寫在他掌心,被汗浸濕了?模糊了?
各種猜測像水底的氣泡,咕嘟咕嘟地冒上來,擾亂著她的心神。她強迫自己拿起筆,攤開作業(yè)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紙上的公式和文字扭曲變形,最后都幻化成他低頭看掌心時的那個眼神,和他輕聲說“明天見”時微微揚起的唇角。
突然——
手機(jī)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在昏暗的桌面上泛起一片冷白的光。緊接著,一聲極輕微的震動音,嗡——
林晚的心跳驟然停跳了一拍,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把抓過手機(jī)。
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新的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內(nèi)容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許知言?!?/p>
沒有多余的問候,沒有試探的寒暄。只是他的名字。干凈,利落,一如他這個人。
巨大的、失重般的喜悅瞬間沖垮了所有不安和猜測,像溫暖的潮水漫過沙灘,撫平一切褶皺。她捧著手機(jī),看著那簡單的三個字,嘴角無法抑制地向上揚起,露出一個傻氣的、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她指尖微顫,小心翼翼地按下回復(fù),將那個號碼存進(jìn)通訊錄。在輸入名字時,她停頓了一下,最終只存了一個簡單的「許」字。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個獨一無二的、帶著悸動的秘密,妥善地收藏起來。
存好號碼,她才開始斟酌回復(fù)。寫寫刪刪,總覺得說什么都不太合適。太熱情了會不會顯得不矜持?太冷淡了會不會讓他誤會?原來喜歡一個人,連回復(fù)一條短信都會變得如此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最終,她也只回復(fù)了最簡單的三個字:
「林晚?!?/p>
發(fā)送。
像完成了一個正式的、心照不宣的交接儀式。
手機(jī)很快又嗡了一聲。
「嗯。我知道?!?/p>
他知道她的名字。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林晚看著這行字,臉頰微熱,心里卻像被蜜糖填滿。
對話似乎在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合乎禮節(jié),也保持了距離。但她看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有些不舍。就在她猶豫著是否該說點什么告別的話時,他的下一條消息緊跟著跳了出來。
「昨天的水,沒弄濕重要的筆記吧?」
他找了一個話題。一個笨拙的、卻無比自然的話題。圍繞著昨天那個兵荒馬亂的相遇點。
林晚立刻回復(fù):「沒有。只是書頁有點皺,沒關(guān)系。」
「那就好?!顾?。
停頓了幾秒。
「那本書,《荒原》的部分,看得懂嗎?有點難?!?/p>
他提到了那本書,提到了那個她夾藏心事的章節(jié)。林晚的心跳又開始加速。他連她看哪一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點難,」她老實回答,指尖飛快地打字,「看了好幾遍,還是不太明白?!?/p>
「開頭那句‘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就夠費解了?!顾氐?。
「你也看過?」
「嗯。選修過相關(guān)的課。需要的話……明天可以幫你看看。」
話題自然而然地,又繞回了“明天”。繞回了圖書館之約。
林晚抱著手機(jī),縮在椅子里,感覺整個人都泡在溫水里,暖洋洋,輕飄飄。
「好。謝謝?!顾貜?fù),后面跟了一個小小的笑臉符號。
這一次,他隔了一小會兒才回復(fù)。
「不客氣。」
「那,明天見。林晚?!?/p>
他打了她的名字。不是“同學(xué)”,不是省略,是“林晚”。兩個字從他那里傳來,透過冰冷的屏幕,卻仿佛帶上了溫度,烙在她的視線里。
「明天見。」她回復(fù)道,努力克制著想要打上一連串感嘆號的沖動。
對話結(jié)束了。手機(jī)屏幕暗了下去。
林晚卻久久沒有放下手機(jī),而是反復(fù)點開那條短短的短信記錄,看著那幾句簡單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糖水里浸泡過,泛著甜意。
她想起他掌心的觸感,想起他低頭看號碼時的睫毛陰影,想起他說“不能再等下去了”時認(rèn)真的語氣。
原來,他真的都知道。
原來,他也在數(shù)著次數(shù)。
原來,這場漫長的、寂靜的獨角戲,在落幕時,迎來了另一位主角。
第二天,林晚提前了十分鐘到達(dá)圖書館。
心情與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不再是隱秘的偷窺,不再是惴惴不安的仰望,而是一種摻雜著甜蜜、期待和微微緊張的奔赴。
她走到西窗那片區(qū)域,腳步頓住了。
她的那個位置,斜后方的那張桌子,被人占了。一個陌生的男生正埋首書本。
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聲。來自右前方。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許知言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但不同的是,他旁邊的那個位置——那個原本總是堆放著一些占座物品或者偶爾有陌生人落座的位置——是空著的。
而且,桌面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他似乎剛到,正在從背包里往外拿書。聽到她的腳步聲停下,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那個占了林晚常坐位置的陌生男生的頭頂,精準(zhǔn)地落在了她臉上。
他的眼神平靜,卻在她看過去時,用拿著筆的那只手,非常非常輕微地、近乎不易察覺地,指了指自己旁邊的那個空位。然后便迅速低下頭,繼續(xù)整理自己的書,耳根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變紅。
動作快得像錯覺,但林晚看得清清楚楚。
他……他是在給她占座?占了他旁邊的位置?
心臟像被一只溫暖的手攥了一下,酸酸脹脹,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所有的忐忑瞬間煙消云散。
她抿住想要上揚的嘴角,低著頭,快步走過去,在那張緊挨著他的空位坐下。
距離前所未有地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能看清他襯衫領(lǐng)口細(xì)微的纖維,能感覺到他翻動書頁時帶起的微小氣流拂過她的手臂。
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而溫?zé)帷?/p>
她拿出那本《外國文學(xué)史》,攤開,翻到《荒原》那一章。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涼。
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看著眼前的書,仿佛和周圍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但一切都不同了。
安靜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的、甜絲絲的張力。
過了大約十分鐘,林晚感覺到一個小紙團(tuán),從旁邊極輕地、小心翼翼地滾到了她的書頁邊緣。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用眼角的余光瞟去。
是一個很小的、被捏得緊緊的字條。
她屏住呼吸,做賊一樣,飛快地用指尖將紙團(tuán)撥到自己手下,然后悄悄在桌面下展開。
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跡,只有一句話:
「旁邊的位置視野更好?!?/p>
林晚猛地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差點溢出口的笑聲。臉頰卻不受控制地?zé)饋恚B耳朵尖都紅了。
她悄悄側(cè)過臉,想去看他的反應(yīng)。
他卻仿佛全然未覺,依舊專注地看著他那本深藍(lán)色的英文書,側(cè)臉線條繃得有點緊,只有微微泛紅的耳廓泄露了絲毫情緒。
林晚收回視線,心里鼓脹著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情緒。她拿起筆,在那張小小的紙條下面,很輕地寫下兩個字:
「謝謝?!?/p>
然后,學(xué)著的樣子,將紙條捏成一個小團(tuán),趁著一次假裝調(diào)整坐姿的機(jī)會,手指微彈,將紙團(tuán)精準(zhǔn)地滾回了他的書頁旁。
他翻書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然后用兩根手指,極其自然地將紙團(tuán)收攏進(jìn)掌心,沒有立刻打開。
過了一會兒,林晚看到他握著筆的那只手,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
那是她以前就留意到過的、他思考時的小習(xí)慣。
但這一次,那輕輕的叩擊聲,仿佛直接敲在了她的心尖上。
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溫暖地灑滿桌面,將兩人籠罩在同一片光明和暖意里。窗玻璃依舊明凈,清晰地映出他們并肩而坐的模糊身影,靠得很近。
這一次,他們都在光明正大地看著同一面“鏡子”了。
林晚低下頭,終于將注意力真正地集中到書頁上那句“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上。
忽然覺得,艾略特也許說的并不全對。
四月的殘忍在于孕育和希望之前的料峭春寒。
而一旦跨越過去,便是萬物復(fù)蘇,春暖花開。
她的四月,似乎真的要過去了。
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種全新的、密度更高的物質(zhì)。時間依舊勻速流淌,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沉甸甸的、微甜的質(zhì)感。
圖書館西窗的位置,成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他旁邊的那個座位,似乎從那天起,就自然而然地、永久性地為她空了出來。再也沒有陌生人會突兀地占據(jù),仿佛空氣中立著一塊無形的牌子,寫著“林晚專屬”。
他們并不總是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依舊像最初那樣,各自埋首于書本。他看他的物理文獻(xiàn)和英文原著,她啃她的文學(xué)史和小說選讀。
但一切又截然不同了。
?寂靜不再令人窒息,而是充滿了一種舒適的、共享的安寧。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像溫暖的光源輻射著她這一小片區(qū)域。他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他指尖無意識叩擊桌面的輕響,他偶爾筆尖停頓的沉吟,甚至他清淺的呼吸,都成了構(gòu)成這片安寧背景音的重要部分,讓她感到奇異的安心和專注。
交流變得簡單而隱秘。不再是需要鼓足勇氣才能遞出的紙條,而進(jìn)化成了一套只有他們才懂的、細(xì)微至極的暗號系統(tǒng)。
有時,她會遇到一道糾結(jié)的文學(xué)理論題,眉頭不自覺地輕輕蹙起。不過片刻,他推過來一張便簽,上面寫著某本參考書的頁碼和章節(jié),或者一個關(guān)鍵詞,精準(zhǔn)地指向她困惑的癥結(jié)。他從不直接給出答案,只是提供一個線索,一個方向,保留著她自己探索發(fā)現(xiàn)的樂趣。
有時,他對著復(fù)雜的公式草圖陷入長久的沉默,指尖抵著下頜。她會悄悄把自己那盒薄荷糖推過去一點。他一開始會微微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眼底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指尖拈起一顆,低聲道一句“謝謝”。糖紙剝開的細(xì)微窸窣聲,成了打破思維僵局的可愛音符。
陽光好的下午,光斑會恰好落在他正在閱讀的書頁上,晃眼。她會極其自然地將自己那本更厚實的《西方美學(xué)史》立起來,恰到好處地替他擋去那一片過于熱情的光線。他察覺到了,不會轉(zhuǎn)頭,只是用拿著筆的那只手,極其輕微地在她那邊的桌面上敲兩下。
嗒,嗒。
像心跳。
她則會抿住嘴角,假裝全神貫注,心里卻像被羽毛輕輕拂過。
他們開始一起離開圖書館。不再是第一次那樣一前一后、沉默緊張的同行,而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起走”。
他會等她收拾好東西,然后很自然地接過她手里那摞比較沉重的專業(yè)書,抱在自己臂彎。兩人并肩走下臺階,融入傍晚熙攘的人流。
話題漸漸多了起來。從某個晦澀的文學(xué)意象,聊到食堂新出的、味道詭異的菜品;從物理系的某個恐怖傳說教授,聊到最近上映的一部小眾電影。她發(fā)現(xiàn)他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清冷寡言,只是思維習(xí)慣性地嚴(yán)謹(jǐn),表達(dá)準(zhǔn)確而簡潔,但偶爾也會冒出一點冷幽默,讓她猝不及防地笑出聲。
他則會在她眉飛色舞地講述文學(xué)趣聞時,微微側(cè)頭聽著,目光落在她發(fā)亮的眼睛上,聽得認(rèn)真。
他們常常會繞遠(yuǎn)路,避開人潮最洶涌的主干道,選擇穿過安靜的小花園,或者繞著未名湖走半圈。路程被不自覺拉長,夕陽把兩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拖得很長很長。
那天傍晚,風(fēng)有點大,吹亂了她的劉海。她正手忙腳亂地想把頭發(fā)別到耳后,一邊還在說著什么。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別動?!彼f,聲音很輕。
林晚頓住,疑惑地抬眼看他。
他伸出手,指尖掠過她的耳廓,極其輕快地將那一縷不聽話的發(fā)絲替她別了回去。動作有些生澀,甚至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完成得迅速而自然。
他的指尖微涼,碰到她耳廓皮膚的瞬間,卻像點燃了一小簇火苗。
兩人都愣住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傍晚的風(fēng)聲、遠(yuǎn)處隱約的喧嘩,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剩下彼此有些錯亂的呼吸和驟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敲在耳膜上,不知是誰的。
他率先回過神,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指尖蜷縮進(jìn)掌心,耳根迅速漫上一層薄紅,視線飄向旁邊的湖面?!帮L(fēng)大?!彼吐暯忉專曇舯绕綍r啞了一點。
“嗯……謝謝?!绷滞淼拖骂^,感覺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心臟在胸腔里橫沖直撞,幾乎要跳出來。被他指尖碰過的耳廓皮膚,持續(xù)散發(fā)著驚人的熱度,那感覺久久不散。
那晚回到宿舍,她收到他的短信,比平時晚了一些。
「今天風(fēng)確實很大?!?/p>
沒頭沒尾的一句。
林晚抱著手機(jī),倒在床上,把發(fā)燙的臉埋進(jìn)枕頭里,忍不住偷偷笑了好久才回復(fù):
「是啊。還好明天是晴天?!?/p>
短信的往來成了每晚睡前的固定儀式。內(nèi)容不再局限于“明天幾點見”或者“那道題懂了沒”,開始蔓延到更廣闊的生活細(xì)枝末節(jié)。
他會拍一張物理實驗室窗外詭異的晚霞發(fā)給她,配文:「像不像宇宙爆炸的余暉?」
她會分享一首正在聽的、調(diào)子古怪的小眾民謠,問他:「像不像深夜圖書館屋頂貓走過的腳步聲?」
他看完電影會給她發(fā)一段極其簡練卻一針見血的短評。
她讀到喜歡的句子會拍照發(fā)給他,有時是詩,有時是小說片段,偶爾甚至只是一句讓她心有所動的歌詞。
分享欲悄無聲息地瘋長,像藤蔓纏繞住兩顆慢慢靠近的心。
又一個周末下午,圖書館人不多,格外安靜。陽光暖得讓人昏昏欲睡。
林晚昨晚沒睡好,看著看著書,眼皮開始不受控制地打架。書本上的字跡逐漸模糊、重疊,腦袋一點一點,最終,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歪向了左側(cè)。
額角觸碰到了一處帶著體溫的、微硬的支撐物。
她幾乎是立刻驚醒了,猛地睜開眼。
視線所及,是淺灰色棉質(zhì)襯衫的紋理,很近很近,近得能聞到上面干凈的、帶著陽光和他特有氣息的味道。她的大腦宕機(jī)了幾秒,才意識到——她的頭,正靠在許知言的肩膀上。
轟的一聲,血液全部涌向頭頂。她觸電般彈開,身體瞬間坐得筆直,臉頰爆紅,語無倫次:“對、對不起!我……我不小心……”
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羞窘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許知言似乎也僵了一下。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他剛才似乎也保持著看書的姿勢沒有動,以至于她的突然撤離讓他的肩膀還維持著原先微微傾斜的角度。
他的表情有些微妙,眼神深諳,看不出是驚訝還是別的什么。沉默了幾秒,就在林晚快要被這沉默壓垮的時候,他才開口,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奇怪的沙?。?/p>
“沒關(guān)系?!彼D了頓,視線掃過她紅得不像話的臉,又補充了一句,語氣似乎……有點遺憾?“挺軟的?!?/p>
“啊?”林晚沒反應(yīng)過來,懵懵地看著他。
“……書角。”他面不改色地指了指自己剛才被她靠著的肩膀處的襯衫布料,那里似乎確實被壓出了一點極細(xì)微的褶皺,“硌得慌嗎?”
林晚:“……”
她臉上的溫度足以煎熟第二個雞蛋了。她慌亂地?fù)u頭:“不、不硌……”
“嗯。”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回頭,重新拿起書,指尖卻無意識地在書頁上摩挲了好幾下,耳根那抹紅久久沒有褪去。
接下來的一小時,林晚一個字都沒看進(jìn)去。身邊的每一個細(xì)微動靜都被無限放大。她坐得像個雕塑,脊背挺得筆直,再也不敢有絲毫松懈。
直到他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她才如蒙大赦般跟著站起來。
并肩走在熟悉的路上,晚風(fēng)輕柔。持續(xù)的尷尬和心跳加速之后,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親密感,卻在無聲中悄然滋生,纏繞在兩人之間。
快到宿舍樓下時,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自然,仿佛在討論明天的天氣:
“下周末,市中心美術(shù)館有個星空影像展,據(jù)說是沉浸式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林晚的腳步頓住了,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加速。這……是約會嗎?
她抬起頭,看向他。路燈的光線落在他清澈的眼底,映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的雀躍,用力點了點頭:
“好?!?/p>
他看著她,嘴角緩緩揚起一個清晰的、溫柔的弧度。
“那說好了?!?/p>
“說好了?!?/p>
她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步伐似乎比平時更輕快一些。她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才捂著依舊發(fā)燙的臉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宿舍。
每一步,都像踩在柔軟的云端。
暗戀時所有酸澀的揣測、卑微的仰望、無聲的吶喊,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終的歸宿和答案。
玻璃的反光里,早已映出了雙向的注視。
寂靜的圖書館里,早已回蕩著同頻的心跳。
而未來,似乎還有很長很長的路,可以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