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臺山上的楓葉又紅了。魯智深拄著掃帚,站在文殊院前的石階上,
望著層林盡染的山巒出神。這是他上山后的第三個秋天。山風(fēng)凜冽,吹動他寬大的僧袍,
獵獵作響?!爸巧顜熜郑衷诖税l(fā)呆么?”一個小沙彌提著水桶走過,笑嘻嘻地問道。
魯智深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只將掃帚揮動得更急了些,掃起漫天塵土。小沙彌吐了吐舌頭,
快步溜走了。這三年來,魯智深從最初的躁動不安,到如今的偶爾出神,已是進步良多。
只是那往日的豪情壯志,那刀光劍影的江湖歲月,總在不經(jīng)意間襲上心頭。
他原是渭州經(jīng)略府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后亡命天涯,在趙員外幫助下剃度出家,
避難于這五臺山文殊院。方丈智真長老慧眼識人,知他雖兇莽卻佛緣深厚,收他為徒,
賜法號“智深”。初入空門的日子最難熬。每日晨鐘暮鼓,誦經(jīng)念佛,
將他這慣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漢子熬煎得苦不堪言。寺中清規(guī)戒律甚多,
行走坐臥皆有法度,更不必說那酒肉之戒,直把他憋得口中淡出鳥來。第一年中秋,
他實在熬不住,偷偷溜下山去,在一個小鎮(zhèn)上買了只肥雞,沽了兩桶酒,躲在林間大快朵頤。
醉醺醺回寺時,打壞了山門前的金剛塑像,驚動了全寺僧眾。智真長老并未重責(zé),
只罰他面壁思過三日。面壁期滿,長老召他至方丈室?!爸巧?,你可知我為何收你為徒?
”長老問道,手中佛珠緩緩轉(zhuǎn)動。魯智深低頭道:“弟子不知?!薄胺痖T廣大,度一切眾生。
你雖兇莽,卻有一顆赤子之心。世間多少貌似溫良恭儉之人,內(nèi)心狡詐險惡;你雖外表粗魯,
卻見義勇為,不惜自身,此乃真慈悲也?!濒斨巧钽等惶ь^,見長老目光如炬,
似已看透他前世今生。長老續(xù)道:“然慈悲需以智慧為導(dǎo),否則反成禍害。
你日后自有大造化,而今需在寺中磨去躁性,修得定慧,方可成大器。”自此,
魯智深稍安下心來,雖然偶爾仍犯寺規(guī),但已不再私自下山。
他開始真正試著理解佛法的奧義,而非僅僅將出家當作避禍的手段。這日黃昏,
魯智深正在菜園中澆水,忽見一小沙彌慌慌張張跑來?!爸巧顜熜郑秸烧埬シ秸墒?,
說有客來訪。”魯智深心下疑惑,他在此間并無親友,何來客人?拭了手,整了整僧袍,
便往方丈室去。方丈室內(nèi),智真長老正與一中年文人敘話。見魯智深進來,那文人立即起身,
仔細打量著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恩公在上,受李忠一拜!”魯智深一愣,
細看那人面龐,方才認出竟是三年前曾在渭州有一面之緣的打虎將李忠。
那時的李忠是個走江湖賣膏藥的漢子,如今卻衣冠楚楚,判若兩人?!霸瓉硎抢钪倚值?,
快快請起!你如何尋到這里來了?”魯智深忙扶起他。李忠起身,
感慨道:“自那年渭州一別,我多方打聽恩公下落。后來聽說恩公在五臺山出家,
便特來相尋。若不是智真長老慈悲,準許相見,只怕又要錯過了。
”原來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后,救下的金老丈父女安全回到了東京,開了間小店謀生。
而那鎮(zhèn)關(guān)西原本欺行霸市,作惡多端,他的死大快人心,
當?shù)匕傩丈踔涟抵袨轸斨巧盍⒘碎L生牌位。李忠后來機緣巧合,救了一位被山賊打劫的官員,
被聘為護衛(wèi),如今已安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叭潭鞴斎战陶d,
使我知江湖賣藝終非長久之計,這才有了今日的安穩(wěn)?!崩钪业馈t斨巧盥牭霉嗜税埠?,
心中欣慰,卻又不禁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一時默然。智真長老微笑道:“世間因緣,
奇妙無比。一善之念,可生無窮善果。智深,你雖在此避禍,卻不知早已種下善因。
”李忠從行囊中取出一個包裹,道:“恩公,我知道寺中清苦,特帶了些點心果品,
聊表心意?!庇謮旱吐曇簦骸斑€有一小壇好酒,藏在底下,供恩公私下解饞。
”魯智深眼前一亮,隨即黯然:“多謝兄弟好意,只是酒戒難破,點心果品留下,
酒還是帶回去吧。”李忠驚訝不已,沒想到當年那個大碗喝酒的魯提轄,竟真能戒酒。
智真長老卻道:“既是故人好意,智深便收下吧。佛門戒酒,是為防心性迷亂。
你若能以平常心待之,偶爾小酌未嘗不可。”魯智深大喜過望,謝過長老,收了禮物。當晚,
魯智深在僧房中,對著那壇酒躊躇良久。酒香陣陣飄出,勾起他肚中酒蟲。
他想起長老日間話話,終于拍開泥封,倒了一小杯。酒入喉腸,辛辣甘醇。若是往昔,
這一小杯還不夠他潤喉的,此刻卻覺得無比珍貴。他慢慢啜飲,回味無窮,三杯下肚,
便即打住,將酒壇重新封好。“好酒!”他嘆道,卻不貪杯,和衣而臥,竟一夜無夢,
睡得格外香甜。次日,魯智深覺神清氣爽,早課誦經(jīng)時格外專注。智真長老看在眼里,
微微點頭。李忠在寺中盤桓數(shù)日,魯智深帶他游覽五臺山勝景。二人登上東臺望海峰,
但見云海翻騰,群山如島,恍若仙境。李忠感慨道:“恩公在此仙山修行,真是福分。
”魯智深卻道:“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在哪都一樣。只是這些日子,俺漸漸明白,
修行不在山水,而在心中?!崩钪矣牣惖乜粗?/p>
很難相信這話出自當年那個性急如火的魯提轄之口。臨別時,李忠又留下些銀兩,
請魯智深代為布施窮人。魯智深欣然應(yīng)允。送走李忠后,魯智深向智真長老請示,
欲下山走走,順道將銀兩布施給需要之人。長老允了,只囑咐他早去早回。
魯智深換了身干凈僧袍,揣了銀兩,便往山下走去。三年未獨自下山,心中竟有些忐忑。
山下的世界依舊喧囂。市集上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于耳。魯智深走過肉鋪,嗅得肉香撲鼻,
不禁咽了口唾沫,卻只是搖搖頭,繼續(xù)前行。他找到幾個衣衫襤?的乞丐,將銀兩分給他們。
乞丐們磕頭謝恩,問大師法號。魯智深本想說出“智深”二字,忽想起自己乃戴罪之身,
不便透露,只道:“貧僧乃五臺山僧人,各位不必多禮?!闭厣剑鲆娊纸菄蝗喝?,
喧嘩不止。魯智深擠進去一看,卻見一個黑臉漢子正在毆打一老翁,老翁倒地呻吟,
周圍人皆敢怒不敢言。魯智深本就性急,見狀怒火中燒,大步上前,
一把抓住那漢子手腕:“咄!青天白日,為何打人?”那漢子回頭,見是個和尚,
罵道:“禿驢少管閑事!這老東西欠債不還,該打!”魯智深細問之下,
方知老翁欠了三錢銀子,利滾利竟變成三兩,實在無力償還。那黑臉漢子是當?shù)赜忻膼喊裕?/p>
專放高利貸坑人。魯智深強壓怒火,從懷中掏出最后一點散碎銀子,約莫二兩多,
扔給那漢子:“這些夠了吧?多余的不必找了,只求你日后莫再欺壓良善!”漢子掂掂銀子,
咧嘴笑了:“既然大師說情,便饒了這老東西?!闭f罷揚長而去。老翁爬起身來,
向魯智深連連道謝。魯智深扶起他,嘆道:“老人家請起。只可惜俺銀兩已盡,不能多助。
”忽然想起什么,
從袖中摸出幾個炊餅——那是他準備的干糧——塞給老翁:“這幾個餅?zāi)弥漯嚒?/p>
”老翁千恩萬謝地去了。魯智深卻暗自皺眉:這般惡人,今日給了他銀子,明日必又害人。
但自己身為出家人,又不能動武,如何是好?正思忖間,忽見那黑臉漢子走進一家酒樓。
魯智深心念一動,跟了進去。漢子正在大吃大喝,見魯智深進來,
笑道:“和尚莫不是反悔了?要討回銀子?”魯智深合十道:“施主說笑了。貧僧此來,
是想與施主說幾句話?!睗h子自顧喝酒:“有屁快放!”魯智深在他對面坐下,
緩緩道:“施主可知因果報應(yīng)?今日你欺壓良善,他日必遭惡報。
”漢子哈哈大笑:“禿驢休要唬人!老子活得好好的,只見窮人受苦,不見惡人遭報!
”魯智深道:“施主且看。”他拿起一只空碗,倒入清水,“此水清凈,猶如人心本善。
”又撒入一把灰塵,“此塵如惡行,污染清水。
”最后他取出一點粉末撒入碗中——那是他平日用來凈水的明礬——“此如善念,
可使?jié)崴畯?fù)清,但需時間。”果然,不多時,碗中水又漸漸澄清,灰塵沉淀碗底。
漢子看得目瞪口呆。魯智深續(xù)道:“善惡有報,如影隨形,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施主若肯改過行善,猶未晚也?!闭f罷,魯智深起身離去,留下那漢子對著那碗清水發(fā)愣。
回山路上,魯智深自覺做了件好事,心中舒暢。他從未想過,
自己有一天竟會以這種方式勸人向善,而非用拳頭說話。剛到山門,便見智真長老站在門前,
似已等候多時。魯智深忙上前行禮。長老問道:“今日下山,所見如何?
”魯智深將經(jīng)歷一一稟告。長老點頭:“你以智慧而非武力化解爭端,甚好。
但那惡人未必真能悔改,你可知為何?”魯智深沉吟道:“弟子不知,請長老指點。
”長老道:“眾生習(xí)性,非一朝一夕能改。你今日點化,或能讓他心生疑慮,
但真要改過遷善,需長期勸化。猶如種樹,非一日可成蔭?!濒斨巧罨腥唬骸暗茏用靼琢恕?/p>
佛法廣大,但不度無緣之人。能否得度,還在個人造化?!遍L老微笑:“正是此理。
你今日已初顯智慧,不負老衲期望?!鞭D(zhuǎn)眼冬去春來,魯智深在寺中又過了半年。這期間,
他讀書誦經(jīng),勞作修行,心性越發(fā)沉穩(wěn)。寺中僧眾也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惹是生非的花和尚,
如今變得溫和了許多,甚至能與人辯論佛法,見解獨到。四月八日佛誕日,
文殊院舉辦浴佛法會,四方香客云集。魯智深被派去維持秩序,接待香客。法會熱鬧非凡,
善男信女摩肩接踵。魯智深忙前忙后,維持秩序,不覺已到午后。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
有人高喊:“捉賊?。∮匈\偷錢袋!”魯智深聞聲趕去,見一少年被眾人圍住,瑟瑟發(fā)抖。
一個胖婦人正揪住他衣領(lǐng),破口大罵。魯智深分開眾人,問:“何事喧嘩?
”胖婦人道:“大師,這小賊偷我錢袋!人贓俱獲!”她手中果然拿著一個錢袋,
說是從少年懷中搜出。少年滿面淚痕,泣道:“大師明鑒,不是我偷的!是我在地上撿到的,
正要尋找失主,這位大娘就揪住我說我是賊!”圍觀者議論紛紛,有信少年的,有不信的。
魯智細看那少年,面黃肌瘦,衣衫破舊,但眼神清澈,不似狡詐之徒。再看那婦人,
滿臉橫肉,氣勢洶洶。魯智深問婦人:“施主如何認定他是賊非拾主?
”婦人道:“這窮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撿到錢袋不立刻喊人,不是想私吞是什么?
”魯智深又問少年:“你撿到錢袋多久?為何不立即呼喊?”少年道:“我剛撿到,
正要呼喊,大娘就過來揪住我了。前后不過片刻工夫?!濒斨巧畛烈髌蹋?/p>
忽然問婦人:“施主這錢袋中有什么?”婦人道:“有三兩碎銀,還有一張銀票,面額十兩。
”魯智深打開錢袋一看,果然如此。他想了想,又問:“銀票是哪家錢莊的?票號多少?
”婦人愣住了:“這…誰記得那些!”魯智深道:“這銀票若是你的,
你應(yīng)當知道是哪家錢莊的。若是大數(shù)目,更會記得票號,以防丟失。
”婦人支吾起來:“是…是永昌錢莊的,票號我忘了…”少年忽然道:“大師,我看得清楚,
是興隆錢莊的票子,票號末尾是三七?!濒斨巧畈轵炪y票,果然是興隆錢莊,
票號末尾真是三七。真相大白!婦人面紅耳赤,眾人紛紛指責(zé)她冤枉好人。
魯智深正色道:“施主,貪念一起,險些冤枉好人。還不向這位小施主賠禮?”婦人無奈,
只得向少年道歉,灰溜溜地走了。少年向魯智深叩謝:“多謝大師明察秋毫,還我清白!
”魯智深扶起他,見其衣衫單薄,便將自身外袍脫下披在他身上:“小施主可是遇到了難處?
”少年淚如雨下,訴說自己原是個讀書人,父母雙亡,欲投奔東京親戚,盤纏用盡,
只得步行,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魯智深心生憐憫,將身上所有銅錢都給了少年,
又帶他到齋堂飽餐一頓。臨別時,少年問:“敢問大師法號?他日若有寸進,必當報答。
”魯智深笑道:“貧僧智深。出家人慈悲為懷,不求報答。只望小施主他日若得志,
莫忘今日之苦,多行善事便是。”少年拜了又拜,方才離去。晚間,
魯智深將日間之事稟告智真長老。長老聽后,沉吟道:“智深,你今日所為,看似平常,
實則不易。昔日你性如烈火,見不平事,必以拳腳解決。今日卻能以智慧斷案,明察秋毫,
且心懷慈悲,助人于危難。這三年的修行,沒有白費?!濒斨巧詈鲜溃骸叭涕L老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