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堅硬的石地，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鏡，映不出人影，卻烙印著時光無情的刻痕。唯有角落里那堆曾經(jīng)勉強蔽體的、發(fā)霉的衣物碎屑，在火折子微弱的、幾近熄滅的光暈下，勉強勾勒出時間的輪廓——它們早已被反復(fù)撕扯、包裹傷口、甚至充當過練功的草靶，如今只剩下灰敗的殘骸，無聲訴說著此間主人近乎自虐般的堅持。
曲靈素靜靜地盤坐在石室中央。
三年了。
潭底沒有日月輪轉(zhuǎn)，只有水聲“嘀嗒”，如同亙古不變的更漏，冰冷地計量著囚徒的刑期。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卻又以最殘酷的方式，在她身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火折子的光，微弱地勾勒著她側(cè)影的輪廓。
原本勉強及肩的枯黃亂發(fā)，此刻已如糾結(jié)的黑色海藻，一直垂落至腰間，甚至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絲間沾滿了灰塵、石屑、還有干涸發(fā)黑的血痂，糾纏打結(jié)，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汗味、土腥和淡淡血腥的氣息。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褻衣，幾乎成了掛在骨架上的襤褸布條。肩頭、肘部、膝彎處磨損得最為厲害，露出底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但這皮膚絕非嬌弱，其上布滿了新舊疊加的傷痕——深紫色的淤青、暗紅色的擦傷、早已結(jié)痂只留下淺褐色印記的抓痕，還有左肋處一道相對新鮮、微微隆起的狹長疤痕，如同一道扭曲的蜈蚣，無聲訴說著“分花拂柳手”自練時失控的慘烈代價。
她的身形依舊瘦削，裹在破爛布條下的骨架清晰可見。然而，這瘦削之中，卻透出一種如同深山老藤般的、難以言喻的韌勁！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下，肌肉的線條都緊實而流暢，不再有絲毫少女的豐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千錘百煉后、充滿爆發(fā)力的精悍感！尤其是那雙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常年摳挖石壁、模仿劍招、甚至捶打自身而變得異常粗大突出，指腹布滿了厚厚的老繭，指甲斷裂參差不齊，邊緣染著洗不掉的泥污和苔蘚的深綠。
但她的眼睛。
火光搖曳下，那雙眸子清亮得驚人！如同幽潭深處最純凈的黑曜石，沉淀了所有的浮躁與瘋狂，只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沉靜和專注。偶爾眸光流轉(zhuǎn)，深處便閃過一道極快、極銳利的精芒，如同蟄伏的寒刃，瞬間刺破沉靜的表象，透出內(nèi)里蘊藏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那眼神，絕不屬于一個真正的瘋子。
她緩緩抬起雙手。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韻律，再無半分最初的僵硬與笨拙。
左手五指箕張，指尖微勾，動作輕柔舒緩，仿佛在虛空中拂過一片無形的柳枝。隨著手腕極其微妙地一旋、一帶，一股陰柔纏綿、帶著奇異牽引力的氣流，竟真的在她掌心前方憑空而生！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攪動，形成一個小小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漩渦！幾粒漂浮的塵埃被卷入其中，打著旋兒，無法掙脫！
分花拂柳手！陰柔卸力，纏絲引帶！
三年苦練，雖無同伴對練，全靠“左手攻右手”的自虐式領(lǐng)悟，竟也讓她摸到了其中幾分“引”字訣的精髓！
幾乎在同一瞬間！
她的右手動了！
迅疾！狠辣！與左手的陰柔纏綿截然相反！
五指并攏如刀，帶著一股凝聚到極致的穿透力，毫無花哨地直刺而出！目標，正是左手掌心前方那片被陰柔氣勁牽引、略顯凝滯的空氣！
玉女劍法·冷月窺人式的意蘊！化劍為掌！
掌緣破空，竟帶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尖銳刺耳的“嗤”聲！仿佛連無形的空氣都被這凝聚的力量瞬間洞穿！那幾粒被左手氣勁牽引的塵埃，在這凌厲一“刺”之下，瞬間被無形的力量震得粉碎、湮滅！
雙手互搏！
左手陰柔纏綿！右手孤絕狠辣！
兩種截然不同的勁力，兩種南轅北轍的意境，竟在她身上完美地、同時展現(xiàn)出來！沒有絲毫遲滯，沒有半分干擾！仿佛她體內(nèi)真的住著兩個心意相通、卻又風(fēng)格迥異的絕世高手！
“呼——”
掌勢收攏。石室內(nèi)激蕩的微弱氣流瞬間平息。
曲靈素緩緩?fù)鲁鲆豢诰d長悠遠的氣息。氣息離體，竟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肉眼可見的淡淡白練，延伸出尺許之遠，才緩緩消散。丹田之中，那原本微弱如絲的內(nèi)息暖流，經(jīng)過三年日復(fù)一日、近乎瘋狂的錘煉，早已壯大成一股溫潤而堅韌的暖泉，在經(jīng)脈中奔騰流轉(zhuǎn)，帶來生生不息的力量感和充盈全身的暖意。
力量！
這就是力量！
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渴望，而是實實在在握在手中、流淌在血脈里的存在！
她的目光，投向了石室入口處那片幽暗深邃的水潭。水面平靜無波，倒映著石壁模糊的輪廓，如同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鏡面。
是時候了。
她站起身。動作輕靈得不可思議，仿佛失去了重量。三年間無數(shù)次摔打錘煉出的《玉女心經(jīng)》輕功身法，早已融入骨血，成了身體的本能。她赤著腳，無聲地走到水潭邊。冰冷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長發(fā)糾結(jié)如鬼魅，衣衫襤褸似乞丐，唯有那雙眼睛，亮得灼人。
她深吸一口氣。
這口氣息悠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胸膛高高鼓起，小腹深深內(nèi)陷！丹田中那股溫潤堅韌的內(nèi)息暖流，如同被喚醒的蛟龍，瞬間奔騰咆哮起來！沿著特定的經(jīng)脈路徑高速運轉(zhuǎn)！
她腳尖在濕滑的潭邊輕輕一點！
沒有巨大的聲響，沒有水花四濺！
整個人如同失去了重量的柳絮，又似離弦的勁矢，無聲無息地向前飄飛而出！
足尖落下！
點向那幽深冰冷的潭水！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足以凍僵骨髓的寒潭之水，在她足尖即將觸及水面的剎那，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柔和卻堅韌的力量排斥開來！水面并非被踩踏凹陷，而是以她的足尖為中心，極其輕微地向下一陷，隨即反彈而起，形成一圈圈極其細微、迅速擴散的漣漪！
她的身體，竟真的如同踏在無形的實地之上，借著這水面微弱的反彈之力，再次向前飄飛！
一步！
足尖再點！漣漪再生！
兩步！
三步！
每一次足尖輕點水面，都只激起一圈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漣漪！她的身體始終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平衡和輕盈，如同凌波微步的仙子，又似掠水而過的蜻蜓！破舊的衣袂在身后無聲飄蕩，拖地的長發(fā)在氣流的帶動下微微揚起。
短短三息之間！
她已踏水橫跨了近兩丈寬的水面，穩(wěn)穩(wěn)落在了水潭對岸一塊凸出水面的、布滿濕滑青苔的嶙峋怪石之上！
踏水而行！
《玉女心經(jīng)》輕功的最高境界之一！
三年前，那個在密室中對著石壁圖譜、自己把自己摔得遍體鱗傷、險些溺斃的狼狽身影，與此刻潭面之上、衣袂飄飛、點水無痕的清冷身姿，形成了最震撼人心的對比！
曲靈素站在怪石上，微微喘息。剛才那短短一瞬的踏水而行，對內(nèi)息的消耗和對身法精度的要求都極高。丹田中的暖流消耗了近半，但帶來的，是一種沖破桎梏、翱翔于天的巨大暢快感！她回頭望向那幽深的水潭，望向水潭對面那間囚禁了她三年、也成就了她三年的廢棄石室，眼神復(fù)雜難明。
就在這時！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如同枯枝斷裂般的脆響，毫無預(yù)兆地從她頭頂斜上方的石壁傳來！
曲靈素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繃緊到極致！如同最警覺的獵豹！《玉女心經(jīng)》賦予她的、遠超常人的感知力瞬間提升到頂點！
不是錯覺！
是真正的、石質(zhì)結(jié)構(gòu)在巨大水壓或內(nèi)部應(yīng)力下，發(fā)生細微位移、崩裂的聲音！
她猛地抬頭！
目光如電，瞬間鎖定聲音來源——那是石室頂部靠近水潭入口處的一道巖縫！此刻，那道原本細如發(fā)絲的巖縫邊緣，竟悄然崩開了一絲極其微小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痕！一股極其細微、冰冷刺骨的水汽，正從裂痕中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
滲水！
石壁要塌？！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瞬間劈中她的腦海！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深埋潭底的密室，本就是依托天然溶洞開鑿，結(jié)構(gòu)脆弱！三年間，她無數(shù)次摔打練功的震動，或許早已埋下了隱患！再加上潭水常年累月的侵蝕滲透…
“嘀嗒…嘀嗒…”
先前那單調(diào)的、水滴落入水潭的聲音，此刻落在曲靈素耳中，卻如同催命的喪鐘！水滴聲似乎變得急促了一些！那巖縫中滲出的水汽，也仿佛更加明顯了！
不能再待下去了！
必須立刻離開！
否則，一旦石壁崩裂，潭水倒灌，這深埋水底的囚籠，瞬間就會變成她的水葬墳?zāi)梗?/p>
決斷只在瞬息之間！
曲靈素沒有絲毫猶豫！她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留戀身后這間賦予她力量、卻也禁錮她三年的石室！身體如同最靈活的貍貓，貼著濕滑冰冷的石壁，向著記憶中來時的密道入口方向，無聲而迅疾地掠去！長發(fā)在身后拖曳，如同黑色的流云。
她的動作快到了極致！《玉女心經(jīng)》的輕功身法被催動到極限！每一次足尖點地，都只在濕滑的苔蘚上留下一個極其淺淡的印痕，身體便已如輕煙般飄出丈余！狹窄曲折的密道在她腳下飛速倒退！
三年來，這條通往水潭的密道，她早已探索得爛熟于心！哪里有凸起的巖石需要矮身，哪里有濕滑的苔蘚需要借力，哪里有隱蔽的岔道是死路……所有的細節(jié)都如同烙印般刻在腦中！
丹田中的暖流在高速消耗！支撐著她爆發(fā)出遠超常人的速度！但她的眼神卻冷靜得可怕，如同最精密的儀器，計算著每一步的落點，每一次呼吸的節(jié)奏！
身后，那“咔嚓”的脆響，似乎又清晰了一絲！如同死神的腳步，在黑暗中緊緊追趕！
快！再快一點！
她的身影在幽暗曲折的密道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潮濕冰冷的空氣被她高速移動的身體切割開，發(fā)出細微的嗚咽聲。襤褸的衣袂緊貼著身體，勾勒出流線型的輪廓。
終于！
前方！水聲變得清晰可聞！
那處隱藏在水潭底部、光滑石壁上的密道入口，就在眼前！
曲靈素眼中精光爆射！沒有絲毫減速，反而在距離入口尚有丈許距離時，猛地一個蹬踏！身體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朝著那片幽暗冰冷的潭水，一頭扎了下去！
“噗通！”
水花輕微濺起。
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間包裹了她全身！巨大的水壓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換作三年前，這足以讓她瞬間窒息、溺斃！
但此刻！
丹田中僅存的暖流瞬間被調(diào)動！沿著特定的經(jīng)脈高速運轉(zhuǎn)！《九陰真經(jīng)》易筋鍛骨篇賦予她的強大肺腑之力和閉氣能力，在此刻發(fā)揮到極致！
她如同一條真正的游魚，雙腿猛地一擺，《玉女心經(jīng)》中模仿水中游弋的身法自然施展！身體在水中劃過一道流暢而迅疾的軌跡，沒有半分猶豫和遲滯，徑直朝著記憶中通往水潭上方、那唯一的光亮來源，奮力游去！
冰冷的潭水沖刷著她襤褸的衣衫和糾結(jié)的長發(fā)，也帶走了石室中積郁三年的沉悶氣息。身后，那深埋水底的密室方向，隱隱傳來一陣沉悶的、如同巨石滾落般的轟鳴，被厚重的潭水阻隔，顯得遙遠而模糊。
她頭也不回。
身體破開冰冷的潭水，向著上方那片越來越明亮的光，義無反顧地沖去！
三年的黑暗蟄伏，只為這一刻的破水而出！
牛家村！
爹爹！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