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臨終前死死抓住我的手：“阿秀，把你的陽壽借奶奶三年?！蔽覈樀脪昝?，她當(dāng)場咽氣，
眼珠卻死死盯著房門。紙扎的童男不知何時立在門外，雨水浸透紙衣。頭七夜，
它出現(xiàn)在院門口。二七夜，它站在屋檐下。三七夜，它貼在臥室的窗玻璃上。
我試遍所有法子：潑黑狗血、請神婆驅(qū)邪、逃到百里外……它始終如影隨形。
直到四十九天那晚，紙人破窗而入。我絕望地閉上眼，卻聽見“噗”一聲輕響。
奶奶的壽衣從衣柜滑落，蓋住了紙人。它竟恭敬地退走了。我癱軟在地，慶幸逃過一劫。
抬頭卻見鏡中的自己——正穿著那件猩紅的壽衣。------雨下得邪性，
像是天上漏了個窟窿，冰冷的雨水裹著初冬的寒氣，沒命地砸在老屋的瓦片上，噼啪作響，
吵得人心慌。屋里一股子散不掉的霉味和草藥氣，混著燈油燃燒的焦糊味兒，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煤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fēng)里忽明忽滅，把墻上奶奶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
像個張牙舞爪的鬼魅。奶奶躺在堂屋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蓋著厚厚的舊棉被也看不出起伏。她喉嚨里像卡著一口永遠也咳不出來的濃痰，
發(fā)出“嗬…嗬…”的拉風(fēng)箱似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揪心。
那聲音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清晰，鉆進耳朵里，像冰冷的蟲子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我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手里攥著塊濕毛巾，指尖冰涼，心里頭也像塞滿了浸透雨水的爛棉絮，
又沉又冷。奶奶這病拖了大半年，人早就被耗干了，油盡燈枯，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村里老人說，這叫“等時辰”。突然，奶奶喉嚨里那口痰猛地一滾，她枯瘦如柴的手，
像從墳里伸出來的鬼爪，帶著一股子垂死的蠻力，猛地從被子里探出，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骨頭被捏得生疼，冰冷刺骨，完全不像一個彌留之人該有的力氣。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澳獭棠蹋俊蔽衣曇舭l(fā)顫。
奶奶渾濁的眼珠子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白里布滿血絲，死死地釘在我臉上。
她的嘴唇哆嗦著，翕張了好幾下，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氣音，
嘶啞得像是砂紙在刮擦朽木：“阿秀……阿秀……”“奶奶，我在呢，我在。
”我強忍著恐懼和手腕的劇痛，另一只手想去安撫她。
“……把你的……陽壽……”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像個破風(fēng)箱般劇烈起伏，
“……借奶奶……三年……”嗡的一聲，我腦子里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借陽壽？這三個字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順著血液流遍全身，
凍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炸開，汗毛倒豎！
“不……不行！奶奶！”我?guī)缀跏羌饨兄帽M全身力氣猛地一掙！“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脆響，在雨聲和奶奶粗重的喘息聲中，突兀地響起。
是骨頭的聲音？還是別的什么？奶奶攥著我手腕的枯爪，隨著我這拼死一掙，驟然松脫。
她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脖子猛地向后一仰，僵直地挺在床上，
那雙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死死地，越過我的肩膀，
釘在了我身后——堂屋那扇虛掩著的、通往黑漆漆院子的房門上！
她喉嚨里最后那口“嗬嗬”的氣音，斷了。屋子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外面嘩啦啦的雨聲，
更大了，像是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拍打著屋頂和門窗。奶奶死了。可她的眼睛，還圓睜著，
死死地盯著那扇門。那眼神里沒有臨終的安詳，沒有對孫女的眷戀，
只有一種……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強烈渴望和某種詭異指令的執(zhí)念，
凝固在那雙失去生氣的瞳孔里。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氣息，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
比屋外的冬雨更刺骨。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順著奶奶那凝固的視線，扭過頭去。堂屋的門，
不知何時被風(fēng)吹開了一條更寬的縫隙。慘白的閃電猛地撕裂了濃墨般的夜空，
瞬間將門外的小院照得一片慘亮！就在那刺目的白光里，院門門檻內(nèi)側(cè)，
直挺挺地立著一個東西。一個紙扎的童男。約莫半人高，
慘白的紙臉上涂著兩團僵硬死板的腮紅，嘴唇是猩紅的一點。它穿著靛藍色的紙衣紙褲，
此刻已經(jīng)被瓢潑大雨徹底澆透，濕淋淋地緊貼在用竹篾扎成的骨架上，顏色深得發(fā)黑，
往下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它那雙用墨筆畫出來的、空洞洞的眼睛，正穿過敞開的門縫，
筆直地、毫無生氣地，看向堂屋里，看向床上剛剛咽氣的奶奶，也看向……僵在床邊的我。
閃電熄滅，天地重歸黑暗。但那紙人慘白的面孔和猩紅的嘴唇，
卻像烙鐵一樣燙在了我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鞍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
終于沖破了我被恐懼扼住的喉嚨，在死寂的靈堂里炸開。奶奶的喪事辦得倉促又壓抑。
村里幾個沾親帶故的老人幫著張羅，他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帶著點躲閃和忌諱。
沒人提起那晚詭異的紙人，仿佛那只是我驚嚇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那濕漉漉的、滴著水的紙人，它空洞的眼睛，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停靈的三天，
我?guī)缀鯖]合眼。一閉上眼，就是奶奶臨死前死死盯著房門的眼神，
和那紙人慘白的面孔交替閃現(xiàn)。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窺視著我。頭七那晚，
守夜的人早早散了。按照規(guī)矩，亡魂會在這晚回家看看。我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靈堂里，
守著奶奶的牌位和那盞搖曳的長明燈。夜越來越深，風(fēng)刮得窗戶紙嗚嗚作響，像女人在哭。
長明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忽明忽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我猛地抬頭，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院門虛掩著，慘淡的月光下，門檻內(nèi)側(cè)，那個紙扎的童男，
又出現(xiàn)了。它依舊穿著那身被雨水泡過、顏色深得發(fā)黑的紙衣，直挺挺地立在那里，
一動不動。臉上那兩團腮紅和猩紅的嘴唇，在月光下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詭異。
那雙墨筆畫的眼睛，空洞洞地，穿透黑暗，直勾勾地“望”著堂屋里的我。這一次，
它離得更近了。不再是院門外，而是跨過了門檻，真正地站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我渾身冰涼，
血液都凝固了。想尖叫，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
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紙人，在冰冷的月光下，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二七夜，雨又下了起來，不大，淅淅瀝瀝，敲打著瓦片，聲音黏膩得讓人心煩。
我把自己反鎖在里屋，門窗都閂得死死的，
懷里緊緊抱著一把從鄰村屠戶家討來的、據(jù)說能辟邪的殺豬刀。刀身冰冷，
卻絲毫不能驅(qū)散我心底的寒意。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我不敢睡，
瞪大眼睛盯著糊了白紙的窗戶。窗紙上映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搖晃的枝椏影子，張牙舞爪，
像鬼影幢幢。突然，窗外的樹影晃動了一下，一個更矮、更僵直的影子，
清晰地投在了窗紙上。就在我的窗外！那輪廓，分明就是那個紙扎的童男！它不知何時，
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穿過了院子，站到了我的屋檐下，緊貼著我的窗戶！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把沖到喉嚨口的尖叫硬生生咽了回去，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它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和我近在咫尺！我能想象它那張慘白的臉，那兩團死板的腮紅，
那猩紅的嘴唇，還有那雙空洞洞的、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眼睛……我蜷縮在床角，
抱著冰冷的殺豬刀，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睜著眼睛熬到了天色泛白。
窗紙上那個僵直的影子，在晨曦微光中才悄然淡去，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三七夜，無風(fēng)無雨，
死寂得可怕。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住，天地間一片沉沉的墨黑。
我搬到了家里最角落的一間小屋，窗戶對著后山，平日里少有人跡。我把窗戶用木棍頂死，
又用厚厚的棉被蒙住了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面的一切?？赡侨缬半S形的窺視感，
卻越來越強烈。冰冷的、粘稠的惡意，像無形的蛛網(wǎng)，從四面八方纏繞過來，越收越緊。
我猛地掀開被子，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它來了。就在窗外！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
一張慘白扁平的臉，緊緊地貼在窗戶上！兩團僵硬的腮紅，猩紅的一點嘴唇，
還有那雙空洞洞的、毫無生氣的墨點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我！
濕漉漉的紙衣緊貼著玻璃，留下深色的水漬。它不再遠遠地站著，它直接貼了上來！
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我和那張詭異到極點的紙臉，幾乎鼻尖對著鼻尖！“啊——！?。?/p>
”極致的恐懼終于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摔下床，
手腳并用地向后縮，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我抓起手邊一切能抓到的東西——枕頭、鞋子、茶杯——瘋狂地朝那扇窗戶砸去！“滾開！
滾開??！”噼里啪啦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玻璃被砸得嗡嗡作響，留下道道水痕。
可窗外的紙人紋絲不動。那張慘白的臉依舊死死地貼在玻璃上，那雙空洞的眼睛，
透過破碎的玻璃渣和水痕，冰冷地、執(zhí)拗地鎖定著我，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逃不掉。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提起紙人，
眼神閃爍，諱莫如深，只搖頭嘆氣，說這是“討債的”，沾上了就甩不脫。唯一的希望，
似乎指向了山那邊據(jù)說有些真本事的李神婆。
我?guī)缀跏翘用銢_進了李神婆那間光線昏暗、飄散著濃重香燭和草藥味的小屋。
她聽完我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講述，特別是聽到“借陽壽”三個字時，
她那布滿皺紋、如同風(fēng)干橘皮的臉上，每一道褶子都猛地一抽，
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掠過一絲極深的恐懼，隨即又被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重覆蓋。她沉默了許久，
久到我以為她睡著了。屋外風(fēng)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鬼魂在低語。
“唉……”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仿佛從地底傳來。李神婆抬起枯瘦的手，
顫巍巍地從神龕下摸出幾張黃裱紙，用朱砂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畫了些我看不懂的符咒。
她的手抖得厲害，朱砂的痕跡都有些斷續(xù)?！巴迌骸彼逊堖f給我，聲音干澀沙啞，
“拿著，貼門窗上……或許……能擋一擋?！彼D了頓，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那里面有憐憫，
有無奈，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決絕，“實在不行……就走吧。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或許……離了這塊地界，那東西……就跟不上了?！彼龥]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收我的錢，
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走出她那間小屋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她佝僂著背坐在陰影里，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泥塑。我把李神婆給的符咒，
仔仔細細地貼滿了老屋所有的門窗縫隙。黃紙朱砂，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詭異的力量感。
我又咬牙花了大價錢，從鄰村買來一只據(jù)說陽氣最盛的黑狗，當(dāng)場宰殺，
接了滿滿一臉盆還冒著熱氣的黑狗血。當(dāng)夜，我守在堂屋里，臉盆就放在腳邊，
濃烈的血腥味沖得我一陣陣反胃。懷里緊緊抱著那把殺豬刀，手心全是冷汗。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死寂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聲。來了！
那股熟悉的、陰冷刺骨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再次降臨，如同實質(zhì)般擠壓著空氣。院門口，
那個濕漉漉的紙人身影，在慘淡的月光下顯現(xiàn)。它似乎停頓了一下，
那雙空洞的“眼睛”掃過門窗上貼著的黃符。然后，它動了。依舊僵硬，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一步步，穿過院子，朝著堂屋走來！符咒沒有用！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眼看它越來越近，那雙空洞的眼睛透過門縫，死死鎖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