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將斑駁的軍營轅門拖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像一道道淌血的傷口。
李策跟著稀稀拉拉、如同潰堤蟻群般撤回的殘兵隊伍,踏進(jìn)這座名為“家”的死亡圍欄。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汗臭、劣質(zhì)酒氣、草藥苦澀和傷口腐爛混合的渾濁氣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窒息。
丙字營的傷亡慘重得令人心悸。
去時勉強(qiáng)湊齊的隊伍,回來時只剩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個個帶傷,如同被剝了一層皮的枯樹,沉默而絕望地挪動著腳步。
張猛肩頭裹著滲血的粗麻布,走路時腳步有些虛浮,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眼神卻比出去時更加沉郁,像壓抑著雷暴的鉛云。
李策的左臂被流矢擦過,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草草用布條勒緊,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
軍營中心空地上燃著幾堆篝火,火舌舔舐著昏暗,映照著周圍麻木或痛苦的臉。
幾個火頭軍費力地抬著幾口巨大的、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木桶過來,“咚”地一聲放在地上,濺起些許渾濁的湯水。
“開飯了!
丙字營的!
排隊!
都他媽排隊!”
火頭軍班頭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叉著腰,不耐煩地吆喝著,眼神在疲憊不堪的傷兵身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人群騷動起來,拖著疲憊的身軀開始排隊。
李策和張猛排在一隊末尾??諝饫锏奈兜雷兞耍撕钩粞?,更多了一種勾動饑腸轆轆的食物香氣——肉香。
雖然很淡,混雜在劣質(zhì)油腥味里,但對這些剛從地獄爬回來、胃里只有酸水和恐懼的人來說,無異于仙樂。
輪到他們了。
火頭軍的大勺伸進(jìn)桶里,舀起一大勺粘稠的、浮著幾片爛菜葉和可疑糊塊的粟米粥,“嘩啦”倒進(jìn)張猛遞過來的大陶碗里。
接著,那勺子又伸向旁邊一個稍小的桶——里面是飄著幾點油花和零星肉沫的葷湯!
勺子在里面攪了攪,刻意避開了沉底的肉塊,舀起淺淺一勺帶著油星的湯水,就要往張猛碗里倒。
“等等!”
張猛粗壯的胳膊猛地一抬,擋住了勺子,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葷湯桶底隱約可見的、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肉丁,又猛地掃向旁邊另一隊正在打飯的士兵——
那是屬于陳都尉嫡系的甲字營他們碗里的粥明顯濃稠許多,而他們桶里的葷湯,甚至能看到指節(jié)大小的肉塊!
“班頭,”張猛的聲音壓著火,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都是腦袋別褲腰帶上回來的兄弟,流的血一樣多!
憑什么他們碗里有肉,我們丙字營的兄弟,就只配喝這點刷鍋水一樣的油星子?!”
火頭軍班頭被張猛的氣勢懾得一滯,隨即惱羞成怒,三角眼一瞪:“張猛!
你他媽想造反?!
分多少肉是上頭的規(guī)矩!
你們丙字營今天出去折損了那么多人手,屁功勞沒撈著,差點把乙字、丁字營的兄弟也搭進(jìn)去!
沒追究你們貽誤軍機(jī)的罪過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
給老子滾!
下一個!”
他說著,蠻橫地用勺子把張猛擋著的手撥開,就要給下一個人打飯。
“貽誤軍機(jī)?”
張猛怒極反笑,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猛虎咆哮,瞬間壓過了營地的嘈雜,“放你娘的狗臭屁!
要不是你們瞎了眼不聽人言,硬往埋伏圈里鉆,能死那么多兄弟?
王旗官那蠢貨的尸首都他媽涼透了!
現(xiàn)在倒來克扣兄弟們的活命糧?!
規(guī)矩?老子今天就看看,這規(guī)矩是他媽誰定的!”
話音未落,張猛猛地抬起腳,狠狠踹在盛放葷湯的木桶上!
“哐當(dāng)——嘩啦!”
木桶應(yīng)聲而倒!
滾燙的、泛著油光的葷湯瞬間潑灑一地!里面沉底的那點可憐巴巴的肉丁和菜葉,混著泥污,狼藉一片。
整個營地瞬間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驚愕、恐懼、憤怒、幸災(zāi)樂禍……
各種情緒在火光跳躍下明滅不定。
“你!
張猛!
你找死!”
火頭軍班頭臉都?xì)馔崃耍钢鴱埫偷氖种倍哙隆?/p>
周圍的火頭軍也抄起了菜刀和木棍,圍了上來。
“怎么回事?!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一個冰冷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人群如同被刀劈開般迅速讓出一條通道。
陳都尉在幾個親兵的簇?fù)硐伦吡诉^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目光如同毒蛇,先掃過地上潑灑的湯水和肉渣。
然后死死釘在張猛和李策身上,尤其在李策那張沾滿血污卻異常平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刻骨的怨毒和審視。
火頭軍班頭如同見了救星,立刻撲上去,添油加醋地哭訴:“都尉大人!
您要給小的做主??!
張猛這廝帶頭鬧事,不服分配,還踹翻了肉湯,污蔑上官,擾亂軍營!
還有那個李策,肯定也脫不了干系!”
陳都尉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冷酷的弧度,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張猛和李策之間來回逡巡。
“好,很好。”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
“張猛,你勇力過人,本官素來是知道的。
只是這力氣,用錯了地方,就是禍害!
至于李策……”
他頓了頓,目光在李策平靜無波的臉上逡巡,似乎在掂量著什么,最終化作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
“營中毆斗,損壞軍資,按律當(dāng)嚴(yán)懲!
念在你們今日剛經(jīng)歷血戰(zhàn),本官暫且記下!
張猛,罰你今夜通宵值守東面箭樓!沒有命令,不得擅離!
滾!”
他刻意加重了“通宵”和“不得擅離”幾個字,目光陰冷地掠過張猛和李策。
東面箭樓,正是整個大營最突出、最易遭受冷箭和夜襲的前哨位置。
張猛胸膛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死死瞪著陳都尉,拳頭捏緊又松開,最終。
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一跺腳,抓起自己的武器,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陰森矗立的東面箭樓,背影在火光下拉長,顯得孤絕而憤怒。
陳都尉的目光這才緩緩移向一直沉默的李策,那眼神陰鷙得如同沼澤深處窺伺的毒蛇,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一種審視獵物的玩味。
“李策,”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jìn)李策的耳朵,“你很能打,也很會‘看’路。
但你要記住,在這座軍營里,路,該怎么走,該往哪里看,得由本官說了算。
管好自己的手腳,更要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發(fā)出一聲令人骨髓發(fā)冷的輕笑,帶著親兵轉(zhuǎn)身離去,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壓抑的死寂。
李策站在原地,看著陳都尉消失在營帳陰影中的背影,又看了看遠(yuǎn)處箭樓上張猛那如同孤峰般矗立的模糊輪廓。
篝火的光芒在他臉上跳動,映出半邊明滅的陰影。
左臂傷口的疼痛一陣陣傳來,胃里那點冰冷的糊糊翻攪著,帶來持續(xù)的鈍痛。
周圍幸存的丙字營兵卒看向他的目光復(fù)雜,有同情,有畏懼,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他沉默地彎腰,撿起地上自己那只空了的陶碗。
碗沿冰冷,邊緣還沾著一點之前打到的、早已冰涼的稀粥殘渣。
他走到那個巨大的粥桶旁。
桶底已經(jīng)快見底了,只剩下一點渾濁的湯水沉淀著粗糙的沙礫。
火頭軍班頭抱著胳膊,斜睨著他,臉上帶著報復(fù)性的快意和嘲弄。
李策沒有看他。
他伸出完好的右手,拿起桶邊掛著的、沾滿污垢的長柄木勺,探入桶底,用力刮了幾下。
勺子里盛滿了幾乎全是渾濁湯水和沉淀沙礫的混合物,只有零星幾顆煮爛的粟米粒漂浮其中。
他面無表情地將這勺東西倒進(jìn)自己的陶碗里。
然后端起碗,走到旁邊一處背風(fēng)的陰影里,靠著冰冷的營帳木樁,慢慢坐了下來。
他低下頭,看著碗里那渾濁不堪、散發(fā)著酸餿氣味的液體。
火光只能照亮碗口邊緣,碗底深處,是一片化不開的濃黑。
他端起來,湊到嘴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將那冰冷、苦澀、帶著沙礫摩擦感的液體,一口一口,緩慢而沉默地吞咽下去。
胃里的絞痛似乎更尖銳了。
但那痛楚深處,某種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正在悄然凝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