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口老井被封了三十年，誰也不準(zhǔn)提，不準(zhǔn)碰。 直到我暑假回村，
發(fā)現(xiàn)井口的石板被挪開了一條縫。 夜里，我看見井底有手電光一閃一閃，
像是有人在發(fā)信號。 奶奶跪在井邊哭喊著：“放過孩子吧，
不是他的錯……” 而我的背包里，正躺著從井邊撿到的一只生銹的兒童鐵皮青蛙。
火車吭哧吭哧地把我吐在這個連站牌都銹得只剩半個字的小站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
把天地萬物都刷上了一層昏黃油彩?？諝饫镆还勺訅m土和牲畜糞便混合的味兒，熟悉又陌生。
兩年沒回奶奶家了。沿著坑洼不平的土路往村里走，兩旁的白楊樹葉子蔫蔫的，沒什么精神。
偶爾有拖拉機突突地開過，揚起漫天黃塵，開車的人裹著頭巾，看不清臉，
只是麻木地瞥我一眼。村子比記憶里更靜了，也更老了。不少土坯房已經(jīng)垮塌，
只剩斷壁殘垣沉默地立著。幾條瘦狗在路邊有氣無力地搖著尾巴，看見生人，
連叫都懶得叫一聲?？斓酱蹇谀强美匣睒鋾r，我看見樹下圍著幾個人，聲音壓得低低的，
不知道在說什么。等我走近，他們立刻噤聲，齊刷刷地抬頭看我，
眼神里有些東西飛快地閃過，警惕，探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或者別的什么。一個干瘦的老頭咳嗽一聲，眾人便若無其事地散開了，
仿佛剛才的聚集只是我的錯覺?！笆切∵h回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喊我。我扭頭，
是住村頭的五爺爺，他好像更佝僂了，臉上褶子深得能夾死蚊子?！拔鍫敔敗！蔽覒?yīng)了一聲。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家去吧，你奶奶念叨呢?！彼麛[擺手，沒多寒暄，轉(zhuǎn)身就走了，
那步子快得不像個老人。我心里那點不對勁的感覺又冒了頭。這次叫我回來，
奶奶電話里只說想我了，讓我過來住段時間避避暑?？蛇@會兒品起來，
那語氣似乎總是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焦急和……緊張？奶奶家的院子還是老樣子，
土墻圍著一圈，角落里那棵棗樹結(jié)滿了青果。奶奶正坐在門檻上摘豆角，看見我，
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趕忙起身在圍裙上擦擦手?！靶∵h回來了？餓不餓？
灶上溫著粥呢。”“不餓，奶奶?！蔽曳畔卤嘲?，打量她。她好像又縮水了一圈，
頭發(fā)徹底白了，眼神躲閃著，不敢長時間看我。晚飯是稀粥、烙餅和一碟咸菜。
奶奶吃得心不在焉，好幾次筷子夾空了都沒發(fā)覺。屋里氣氛悶得很，
只有咀嚼聲和碗筷輕微的碰撞聲?！澳棠蹋謇锸遣皇浅錾妒铝?？”我忍不住問。她手一抖，
筷子差點掉桌上：“沒……能有啥事？瞎想?！薄澳俏一貋磉@一路，咋感覺大家都怪怪的？
”“莊稼收成不好，操心哩。”她含糊地應(yīng)付，起身去舀粥，明顯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夜里，
我躺在奶奶給我收拾好的小屋土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土炕硬得硌人，窗外月亮又大又圓，
冷清清的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一小片白。太靜了。連狗叫和蟲鳴都沒有，
只有風(fēng)吹過院子那棵老棗樹枝杈的細微聲響，嗚嗚咽咽的。不知過了多久，
我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忽然聽見一陣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咔噠……咔噠……”聲。
像是有人在用石頭敲擊什么硬物。聲音隱隱約約，時斷時續(xù)，從遠處飄來。我支起耳朵聽，
那聲音又沒了。以為是錯覺，剛躺下，“咔噠……咔噠……”又響起來。鬼使神差地，
我滑下炕，趿拉著鞋，輕輕推開堂屋門。奶奶那屋沒動靜，估計睡熟了。院門虛掩著。
我側(cè)身擠出去，夜晚的涼氣瞬間包裹過來，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咔噠”聲似乎清晰了一點，引導(dǎo)著我往村子西南方向走。月亮地還算亮堂，
能看清腳下的路。越往那邊走，人煙越稀少，廢棄的破房子越多。我心里有點發(fā)毛，
但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推著我繼續(xù)往前。最終，我停在一片荒廢的空地前?？盏刂醒?，
孤零零地立著一口井。井口用巨大的青石板蓋著，嚴(yán)絲合縫。
石板上刻著一些模糊不清的紋路，像是某種符咒，邊緣處布滿深綠的苔蘚。
井臺是用舊石頭壘的，縫隙里長滿了荒草。
一股陳舊的、陰冷的氣息從井口絲絲縷縷地滲出來。這就是村里那口被封了的老井。
小時候好像聽誰模糊提起過，但大人們都諱莫如深，不讓小孩靠近。那“咔噠”聲消失了。
四下里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吹過荒草梢頭的嘶嘶聲。我圍著井臺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也許剛才是風(fēng)吹動什么砸在石頭上的聲音？自己嚇自己。正準(zhǔn)備離開，
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低頭一看，是個半埋在土里的小玩意兒。
我彎腰把它摳出來，就著月光打量。那是一只鐵皮青蛙，舊得不成樣子，渾身銹跡斑斑，
綠色的漆皮脫落了大半，背上的發(fā)條鑰匙也銹死了。一只眼睛的位置是個黑窟窿。
誰家孩子丟這兒的舊玩具？看這銹蝕程度，丟了有些年頭了了。不知怎的，我心里微微一動，
鬼使神差地把它擦擦干凈，塞進了褲兜里?；氐侥棠碳以鹤訒r，
我下意識回頭又望了一眼老井的方向。月光下，
井口那塊青石板……似乎和我剛才離開時有點不一樣了？好像……被挪動了一點？
原本嚴(yán)絲合縫的蓋子，此刻似乎……歪了一點點，露出了一道小小的、黑黢黢的縫隙。
像是一張黑色的嘴，微微張開了一條線。我的心猛地一跳。是剛才沒留意，
還是……真的動了？第二天吃早飯時，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奶奶，村西頭那口老井，
為啥封了?。俊蹦棠陶o我盛粥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粥潑出來一些濺在她手背上，
她像是毫無知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罢l讓你去那地方的？！”她的聲音尖利得嚇人，
完全變了調(diào)，“不準(zhǔn)去！聽見沒有！再也不準(zhǔn)去！那地方邪性！
”我被她的激烈反應(yīng)嚇住了：“我就……昨晚睡不著，隨便走走，碰巧……”“沒有碰巧！
”她猛地打斷我，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忘了那口井！不準(zhǔn)再提！
不準(zhǔn)再靠近！不然……不然會出大事的！”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指甲掐得我生疼：“答應(yīng)奶奶！再也不去了！”我從未見過奶奶如此失態(tài)，
只能愣愣地點頭：“好……我不去了。”她這才慢慢松開手，癱坐在凳子上，大口喘著氣，
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搏斗。整個早上，她都心神不寧，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什么，
眼神渙散。奶奶的恐懼像一團實質(zhì)的陰云，籠罩了這座小院。
也讓我心里那點疑慮和好奇瘋狂滋長。那口井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提都不能提？下午，
我溜達著去了村里的小賣部，買了包煙，遞給看店的是李老四。他比我爸歲數(shù)還大點，
常年守著這巴掌大的小店。“四叔，打聽個事兒唄？”我給他點上煙。
李老四瞇著眼吸了一口：“啥事？”“咱村西頭那老井，咋回事??？我看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李老四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壓低聲：“你問這干啥？誰讓你問的？
”“沒誰，就好奇，昨晚路過看見了?！薄皠e好奇！”他語氣硬邦邦的，“那井不干凈，
早封了！三十年了！老太爺們發(fā)過話，誰都不準(zhǔn)提，不準(zhǔn)碰！你小子別給自己惹禍！
”“咋就不干凈了？淹死過人了？”我追問。李老四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連連擺手：“別問了！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快走快走！買東西歡迎，問這個滾蛋！”他幾乎是將我轟出了小賣部。站在毒辣的日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