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萬強,是新發(fā)地菜市場里一個人人能踩一腳的賣菜學(xué)徒。他們笑我窩囊,
笑我連老婆都看不住,笑我注定一輩子爛在菜葉堆里。直到那天,
我親眼看見那個賤人和市場管理隊的趙扒皮在我每天搬來搬去的土豆堆旁滾在一起。
我沒吭聲,只是默默撿起地上一個爛土豆,攥出了汁。報復(fù)?不,那太便宜他們了。
我要把他們最想要的東西,一點點親手碾碎,就像捏碎這個爛土豆一樣。這菜市場的大亨,
該換人叫萬強了。1.新發(fā)地的凌晨三點,
永遠是那股子味兒——爛菜葉漚餿了的酸腐氣、泥土的腥氣、以及三輪車柴油味兒混在一起,
吸進肺里,又冷又嗆。我正吭哧吭哧地從破三輪上往下卸一筐冬瓜。
那冬瓜一個個跟實心鐵球似的,壓得我腰背嘎吱作響。每直起一次腰,
都感覺脊椎骨要從中斷成兩截?!叭f強!你他媽屬蝸牛的?沒吃飽飯??!動作麻利點!
擋著趙隊的路了!”炸雷般的吼聲在我耳邊響起,伴隨著一股劣質(zhì)煙味。是我的老板李老歪。
他趿拉著破拖鞋,叼著煙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我趕緊咬牙,
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沉重的筐子往旁邊拖了拖,讓出那條被踩得油光水滑的通道。
市場管理隊的隊長趙德柱,人送外號趙扒皮,腆著個碩大的啤酒肚,像只企鵝一樣晃了過來。
他那雙擦得锃亮的皮鞋,“啪嗒”一聲,精準地踩在我剛用掃帚劃拉干凈的那塊水泥地上,
留下一個清晰的泥印子。他眼皮都沒完全抬一下,用那種看陰溝里老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鼻腔里哼出一股冷氣,對李老歪說:“老歪,你這從哪個犄角旮旯淘換來的學(xué)徒?
笨得拉屎都攆不上熱乎的,我看趁早卷鋪蓋滾蛋,別在這礙眼。
”李老歪立刻把腰彎成了蝦米,臉上堆滿諂媚的笑。“是是是,趙隊您說的是!
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回頭我狠狠罵他!您瞧瞧您,今天這氣色,紅光照人啊,
一看就是發(fā)財?shù)南?!”趙德柱受用地哼了一聲,那雙三角眼卻像抹了膠水,
黏膩膩地溜向我身后——我老婆小慧正在那邊整理一小捆一小捆的香菜。小慧年輕,身段好,
側(cè)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白凈。感受到那令人不適的目光,小慧非但沒躲閃,
反而抬起頭,飛過去一個眼風(fēng)兒,嘴角彎起,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手下整理香菜的動作都帶上了點扭捏。我心里猛地一刺,像被銹釘子扎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我低下頭,用更大的力氣去搬那些冬瓜,
仿佛只有肉體的極度疲累才能壓住心里翻騰的那股惡心勁。額頭的汗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周圍的竊竊私語和壓抑的低笑聲,像夏天廁所里的蒼蠅,嗡嗡地圍著我轉(zhuǎn),揮之不去。
“瞧萬強那慫包樣,三棍子打不出個屁…”“嘖嘖,老婆長得俏有啥用?跟了他,
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哦不,牛糞都算不上,是潲水…”“嗨,
你沒見趙扒皮最近老往他家攤位晃悠?‘照顧’生意嘛,懂的都懂,嘿嘿…”“可憐哦,
帽子綠得都能放羊了…”這些話,一字不落,全鉆進了我耳朵里。我能怎么辦?
沖上去跟他們打一架?然后被李老歪踹了,被趙德柱找個由頭趕出新發(fā)地?
我和小慧就得睡大街喝西北風(fēng)。我只能忍。拼命地忍。把所有的屈辱、不甘、憤怒,
連同汗水一起咽回肚子里。我甚至給自己洗腦:小慧就是性格開朗,對誰都愛笑,沒什么的。
趙德柱就是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工作,是正常的。
我拼命想抓住這勉強能讓我們在這座巨大城市里立足的稻草,哪怕這稻草沾滿了污穢。
我以為忍忍就能風(fēng)平浪靜,就能把這苦日子熬出頭。直到那個下午。我感冒了,發(fā)著低燒,
腦袋昏沉得像灌了鉛。李老歪看我臉色實在難看,怕我死在攤位上晦氣,
難得開恩讓我提前回去歇半天。我們的“家”,
是市場后面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出來的一個窩棚,狹窄、潮濕,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
快到門口時,我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一條縫。里面?zhèn)鱽硪恍┢婀值穆曇簦瑝阂值拇ⅲ?/p>
還有木床吱呀吱呀不堪重負的呻吟,中間混雜著女人刻意壓低的嬌笑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死鬼…你輕點…嗯…那窩囊廢快回來了…”“回來怕個球!
寶貝兒…老子在這新發(fā)地就是王法!他個孬種能咋地?嗯?
想想誰讓你能在這市場里輕省賣香菜的…誰給你撐腰…”這聲音…像一把燒紅的尖刀,
瞬間捅穿了我的耳膜,直插進大腦!我渾身血液好像剎那間凍住了,又在下一秒瘋狂沸騰!
手腳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透過那條門縫,
我看清了。我那漂亮的老婆小慧,和那個腦滿腸肥的趙德柱,正像兩條白花花的肉蟲,
糾纏在我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板床上!床邊,
散落著幾顆早上我沒來得及收拾的、沾著泥的土豆。那一刻,天塌地陷!
無比的憤怒和惡心感海嘯般沖擊著我,我?guī)缀跻Э氐睾鸾谐鰜恚胍獩_進去,
用切肉的刀把他們剁碎!但我的腳,像被焊死在了地上。沖進去?然后呢?
被趙德柱痛打一頓?被他徹底搞死?被小慧反過來指責(zé)?如了他們的愿,被輕松掃地出門?
我不能!?。∥宜浪赖匾е蟛垩?,嘴里瞬間充滿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掐出了血印子。我一步步,一步步地向后退,像個失了魂的影子,
逃離了那個散發(fā)著惡臭的窩棚。走到外面,午后的陽光異常刺眼,晃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
可我卻覺得渾身冰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我蹲在一個骯臟的角落里,
看著市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趙德柱人模狗樣地訓(xùn)斥著一個老實巴交的菜農(nóng),
看著小慧站在攤位前,嗓音清脆地吆喝著“新鮮香菜嘞”,
臉上還帶著那種我曾經(jīng)覺得無比純潔的笑容。所有的侮辱、所有的嘲諷、所有的辛酸和隱忍,
在這一刻全都找到了罪惡的源頭,有了清晰而丑陋的形狀。它們不再是無形的壓力,
而變成了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來回地鋸,鋸得血肉模糊。我不是真的窩囊。
我只是以前覺得,為了這點卑微的生活,沒必要。但現(xiàn)在,有必要了。非常有必要。
2.我沒有聲張。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晚上小慧回來,臉上帶著一絲慵懶和饜足,
眼神閃爍,不敢長時間看我。我假裝沒看見,甚至比平時更“體貼”。她說累了,
我給她打洗腳水;她說沒胃口,我去給她買她最愛吃的那家粉腸。
她身上帶著陌生的、屬于趙德柱的煙臭味,我假裝鼻塞聞不到。我只是變得更加沉默,
像一頭在黑暗里默默舔舐傷口、磨礪爪牙的狼。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市場上,
但不是傻干。我更加留意觀察。眼睛變成了攝像機,耳朵變成了錄音機。
我觀察趙德柱是怎么利用手里那點權(quán)力,
巧立名目收取“管理費”、“衛(wèi)生費”、“攤位調(diào)整費”;觀察他怎么欺行霸市,
帶著幾個狗腿子,用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強行“收購”鄉(xiāng)下老農(nóng)辛苦運來的菜,
轉(zhuǎn)手高價倒賣;觀察他和幾個固定攤主之間的眉眼往來,暗地里的勾當。
我觀察李老歪是怎么在秤盤底下貼磁鐵,怎么把爛葉泡水保鮮然后塞進菜筐中間,
怎么把隔夜的死魚混在新鮮的里面賣。我甚至借著干雜活的機會,
偷偷學(xué)會了辨認哪些菜是打了過量農(nóng)藥的,哪些是用了禁用的保鮮劑泡過的,
哪些肉是注了水的。這些知識,市場上混久了的人都懂一點,但我學(xué)得格外認真,
像備戰(zhàn)高考。我在等。等一個足夠一擊斃命,或者至少能撕下他一大塊肉的機會。
機會比我想象的來得快。趙德柱不知搭上了哪條線,
搗鼓來一批號稱“綠色有機”的高價蔬菜。準備進駐市場里最好的位置,
并且已經(jīng)談好了幾家市里的高端超市。這是他洗白上岸、賺大錢的關(guān)鍵一步。他投了不少錢,
志在必得。我提前兩天就從李老歪和別人的閑聊中聽到了風(fēng)聲。那天晚上,我借口出去買煙,
繞到市場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個經(jīng)常被趙德柱壓價欺辱、敢怒不敢言的菜農(nóng)老劉。
他正蹲在地上,對著自己那車品相其實很好的菜發(fā)愁?!皠⑹澹蔽疫f過去一根便宜的煙,
“想不想賣個公道價?”老劉嚇了一跳,看清是我,警惕地四下看看:“萬強?
你可別害我…趙扒皮…我們?nèi)遣黄稹蔽叶自谒赃叄约狐c上一根煙,吸了一口,
煙霧模糊了我冰冷的眼神?!靶盼乙淮?。明天你照樣給你的菜販子送貨,
但你把你家后院那點真正沒打藥、用農(nóng)家肥的菜,混一小部分進去,
做好只有你自己知道的記號。然后,你等菜送到趙德柱指定的那個攤位后,
就去市場辦公室舉報,就說懷疑有人以次充好,賣假有機菜。
”老劉手直哆嗦:“這…這能行?他們官官相護…”“你就按我說的做!舉報完你就走,
剩下的事,別管!到時候,你的好菜,我按三倍市場價收。”我盯著他,“劉叔,
你想想他平時怎么對你的?想想你老伴兒的病?!崩蟿⒀劭艏t了,沉默了很久,
最后猛地一跺腳:“操!老子豁出去了!就信你一回!”第二天,
那批包裝精美的“有機蔬菜”剛擺上趙德柱情婦的攤位,
就“恰好”遇上了市場聯(lián)合工商、食藥監(jiān)部門的突擊抽查。
這事兒巧得讓趙德柱臉上的得意還沒褪去就僵住了。更“巧”的是,
幾個“顧客”(我提前用兩包煙請來的幾個民工兄弟)當場就嚷嚷起來,說這菜味道不對,
吃了頭暈想吐,吵著要說法要賠償,吸引了大量圍觀群眾。抽檢人員當場取樣。
結(jié)果出來得異??臁驗槲野盐沂〕詢€用攢下準備給小慧買金項鏈的錢,
幾乎全塞給了那個負責(zé)檢測的、同樣被趙德柱穿過多回小鞋的年輕技術(shù)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