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世紀的敦煌，午后的陽光被戈壁蒸騰的熱浪揉成碎金，潑在金屬材料研究所的穹頂時，竟順著蜂窩狀合金的棱紋淌成了河。
那流動的金光里裹著鳴沙山的細礫，漫過刻著飛天紋樣的外壁，在實驗室的納米地板上投下?lián)u晃的影——像極了莫高窟第323窟壁畫里，張騫出使西域時望見的星河。
通風(fēng)管道正嗚嗚作響，風(fēng)是從三危山方向來的，帶著第17窟藏經(jīng)洞特有的松煙墨味，還卷著幾粒唐代的沙礫；它們撞在銹蝕的管道縫上，簌簌落下，剛在地板上彈起細塵，就被空氣凈化系統(tǒng)的藍光照成了霧，悄無聲息地散了。
周易摘下防輻射手套的瞬間，指尖撞上隔離艙外壁，那股冰意順著指骨往骨髓里鉆。不是尋常的冷，是祁連山永久凍土層的寒，帶著億萬年冰川的凜冽。
他俯身時，白大褂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縷微塵。恒溫隔離艙的三層真空玻璃里，那枚“十二生肖周天星斗羅盤”正臥在暗金色絨布上，像頭蟄伏的獸。
三個月前它從莫高窟旁的三階斷層出土?xí)r，考古隊的無人機拍到過它被九層柏木棺壓著的模樣：棺槨的柏木帶著淡淡的松香，內(nèi)壁刻滿的“周天星斗大陣”殘圖，線腳里還嵌著西夏的朱砂。
此刻盤沿的十二枚生肖紋章正泛著幽光。鼠首的尖耳缺了個小口，缺口里卡著半粒古河床的淤土，黑得發(fā)油；牛蹄的裂紋像被歲月啃過，深處嵌著的沙礫是赭紅色的，和鳴沙山的沙一個色；虎目的凹陷處凝著暗綠的銅銹，銹跡順著紋路漫延，倒像是虎瞳里淌出的淚。
最奇的是那些紋路，深的地方能塞下指甲蓋，淺的地方只夠掛住一縷光，倒像是用狼毫飽蘸松煙墨畫的——筆鋒轉(zhuǎn)折處還留著飛白，讓人想起東漢蔡倫造紙時，竹簡上未干的墨跡。
周易總覺得，那些溝壑里藏著聲音：秦漢的月光落在上面時，該有戍卒的梆子聲；盛唐的駝隊從旁經(jīng)過，定有商客的胡語；就連宋元的烽煙掠過，也該留下戍邊人的咳嗽。
盤心的北斗星圖更讓人著迷。七顆星連成的斗柄正沿著蛛網(wǎng)狀的裂紋轉(zhuǎn)，慢得像老座鐘的指針，卻從不錯分毫。裂紋深處滲著的暗紅液珠，稠得像琥珀，又帶著點活氣——
順著星軌紋路往下淌時，會在拐彎處打個旋，再匯成細流，繞著盤沿轉(zhuǎn)成閉環(huán)。
上周周易把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的電子版投在墻上對比，赫然發(fā)現(xiàn)那液珠的走向，竟和圖里佛國的水系分毫不差：從東臺望海峰下來的支流，過佛光寺時的拐彎，入滹沱河時的弧度，連帶著河面上的波紋，都像被刻進了青銅里。
“周工，光譜分析出來了?！毙×值穆曇舭l(fā)顫，遞平板的手在抖，指節(jié)白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流紅得刺眼：“鉻鎳合金3.7%，還有釹鐵硼——這防腐層是航天級的，商周人就算能煉青銅，總不能拿著稀土當(dāng)調(diào)料吧？”
周易沒接平板。他的目光黏在羅盤上，盤心太極圖的陰陽魚眼亮得蹊蹺——那兩顆米粒大的藍寶石，此刻正隨著液珠的流動閃著光，把細碎的藍點投在天花板上，像誰撒了把星星。
他忽然想起發(fā)掘現(xiàn)場的老教授，八十歲的人了，戴著放大鏡趴在棺槨上看蝌蚪文，手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蘆葦：“這不是羅盤，是鑰匙啊……你看這星軌，是‘天人感應(yīng)’的坐標(biāo)！古人對著它說話，天上的星星是能聽見的！”
“咔噠——”
應(yīng)急燈突然炸亮，紅藍光在儀器上撞出猙獰的影。像第156窟《張議潮出行圖》里掙脫韁繩的夜叉，舉著刀在墻上跑。
隔離艙的警報器扯開嗓子尖叫，那聲音刮得人耳膜疼，像是兩把生銹的鐵鋸在互相啃噬：“警告！外部權(quán)限入侵！防御系統(tǒng)剩余15%！生物識別模塊失效！”
“是九頭蛇那幫人！”小林拽著周易的胳膊往后退，戰(zhàn)術(shù)靴在地板上打滑，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三個月前他們的中間人帶過話，說給三個億買斷發(fā)掘報告，您把人轟出去了……剛才門衛(wèi)在內(nèi)部頻道喊，黑鷹直升機落在樓頂了，機身上的九頭蛇徽記，隔著望遠鏡都能看見獠牙！”
周易甩開他的手，后背重重撞在隔離艙上。冰涼的玻璃透過白大褂滲進來，像貼著塊千年不化的冰川。他看見通風(fēng)管道的格柵被硬生生扯開，七道黑影裹著風(fēng)滑了進來。黑色作戰(zhàn)服上的骷髏徽章在紅藍光里閃，靴底的防滑紋碾過地上的沙粒，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蛇在爬。
為首的刀疤臉摘下防毒面具時，周易看清了他左臉的疤——從眉骨劃到下巴，像被鈍刀劈過；左眼是只機械義眼，紅得像燒紅的鐵珠，正掃來掃去。他手里的震蕩槍滋滋響，槍身纏著的電纜拖在地上，像條吐信子的毒蛇，把儀器的影子絞成了亂麻。
“羅盤，交出來。”刀疤臉的中文帶著卷舌，像生銹的齒輪在轉(zhuǎn)。震蕩槍的藍光掃過隔離艙時，羅盤里的暗紅液珠突然沸騰了——不是小打小鬧的翻涌，是翻江倒海的滾，在星軌里擰成了血色的漩渦，連帶著整個羅盤都開始微微發(fā)顫。
周易的手在背后摸緊急制動閥，指尖卻只觸到玻璃的涼。他看見刀疤臉扣動扳機，藍色的電流像脫韁的野馬竄過來，耳朵里突然炸開父親的聲音。
去年在ICU，老人插著氧氣管，枯瘦的手攥著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骨頭：“咱們周家守了三代……你爺爺在藏經(jīng)洞整理殘卷，你爹我守著壁畫修復(fù)，到你這兒，不能讓老祖宗的東西，給外人扛走當(dāng)古董賣?！?/p>
電流穿透身體的瞬間，劇痛從腳底直沖頭頂，像昆侖山的融雪突然決了堤。他看見自己的血珠濺在隔離艙玻璃上，順著菱形的紋路往下淌，在凹槽處撞見了那暗紅的液珠。
兩滴液體剛碰上，就像認親似的融成了一股，順著玻璃的肌理鉆，竟在表面洇出朵血色的花——像極了莫高窟第96窟彌勒佛塑像腳下，那朵千年不謝的蓮花紋。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光突然被什么東西吸走了。應(yīng)急燈的紅藍光、儀器的指示燈、窗外的日光，全往盤心涌，像被黑洞吞了似的。
緊接著，北斗星圖“嘭”地炸開金光，十二枚生肖紋章突然轉(zhuǎn)得飛快：鼠首的眼珠亮了，是灰紫的光，正滴溜溜地轉(zhuǎn)；牛蹄踏在青銅上，發(fā)出“咚咚”的響，像老鼓在敲；虎首竟微微張開嘴，一聲低沉的嘯從里面滾出來，震得隔離艙都在顫。
周易的意識開始發(fā)飄，耳邊卻熱鬧起來。先是遠處傳來的駝鈴，叮鈴叮鈴的，混著胡商的吆喝；接著是千軍萬馬的嘶鳴，甲胄碰撞的脆響，像漢武帝時的軍隊正從河西走廊過；最后是風(fēng)沙掠過佛窟的嗚咽，伴著僧人的誦經(jīng)聲，輕輕柔柔的。
他忽然明白，那些被歲月埋進青銅里的，哪里是紋章和星圖——那是千年的故事，是流淌在血脈里的根。
當(dāng)最后一縷金光鉆進盤心時，周易仿佛看見無數(shù)雙手從歷史深處伸出來，輕輕托住了那枚羅盤。而他的血，正順著那些手的紋路，往時光的更深處淌去。
金色的傳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