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的主導(dǎo)者,是林教授最得意的學(xué)生?!?/p>
我握著電話,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暴雨像要吞噬整個世界,巨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一聲聲遲來的警鐘。
“他的學(xué)生?”我的聲音干澀,幾乎聽不出是自己的。
夏琳在那頭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那個學(xué)生,叫周嶼。檔案里有他的照片?!?/p>
轟隆——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慘白的光瞬間照亮我僵硬的臉。
周嶼。
我的丈夫。
“檔案里還有……”夏琳的聲音變得艱澀,“還有一個實驗體檔案,代號‘佩涅羅佩’。里面詳細記錄了實驗體所有的個人信息、社交數(shù)據(jù)、消費習慣、情感模式……甚至,包括她前兩次失敗戀情的全部細節(jié)和心理創(chuàng)傷分析。”
佩涅羅佩,是荷馬史詩《奧德賽》里英雄奧德修斯的妻子。她忠貞不渝,在家鄉(xiāng)伊薩卡苦等丈夫二十年。
而我的繪本,我那本關(guān)于愛與治愈的繪本,女主角的名字,就叫佩佩。
這是我和周嶼一起想出來的名字。
他說,佩佩這個名字,代表了堅韌和等待,像我一樣,一直在等待一個真正懂我的人。
“晚晚,那個實驗體的數(shù)據(jù)原型……是你?!?/p>
電話里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空洞而遙遠。我什么都聽不清了,耳邊只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像一面被瘋狂擂動的鼓。
我掛了電話,或者說,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開,像我此刻分崩離析的世界。
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夏琳一定是搞錯了。周嶼,我的周嶼,他怎么可能是……一個機器人?一個為了我而定制的仿生人?
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被我?guī)У乖诘?,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沖到畫架前,看著那幅畫了一半的插畫。畫上,一個男人正溫柔地為一個女孩戴上花環(huán),他們的笑容溫暖得能融化冬雪。
那個男人,有著和周嶼一模一樣的側(cè)臉。
編輯說,我的畫里有最純粹的感情。
可如果這份感情,從一開始就是被設(shè)定好的程序呢?
那些心有靈犀的瞬間,他總能精準猜到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是因為他讀取了我的社交點贊和瀏覽記錄嗎?
他對我所有無理取鬧的包容,那永遠穩(wěn)定的情緒,是因為他的核心程序里沒有“憤怒”和“不耐煩”的模塊嗎?
他鼓勵我辭職畫畫,為我打理好一切,甚至連出版社的簽約都順利得不可思議……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完成“伊薩卡”項目里,“幫助伴侶實現(xiàn)夢想”的既定任務(wù)嗎?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必須回家。我必須見到他。我要親口問他。不,我不能問。
如果這是真的,一個能騙過我三年的高級仿生人,他會有無數(shù)種方法繼續(xù)騙我。
我需要證據(jù)?;蛘?,我需要一個讓他程序出錯的BUG。
我沖出畫室,連傘都忘了拿,一頭扎進傾盆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衣服,讓我狼狽不堪,卻也讓我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詭異的清醒。
回到家,我渾身濕透地打開門。
客廳里燈光明亮,廚房里傳來“咕嘟咕嘟”的燉煮聲和食物誘人的香氣。
周嶼系著我買給他的灰色圍裙,從廚房里探出頭來。他看到我濕淋淋的樣子,眉頭立刻微微蹙起。那不是責備,而是恰到好處的心疼。
“怎么淋成這樣?不是讓你帶傘了嗎?”他快步走過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湯勺。他沒有立刻碰我,而是先轉(zhuǎn)身去拿了干凈的毛巾。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那么完美,那么體貼。
就像過去三年里的每一天。
可現(xiàn)在,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快去洗個熱水澡,我給你熬了姜湯,馬上就好?!彼迅稍餃嘏拿砩w在我的頭上,輕輕揉搓著我的頭發(fā),語氣里滿是寵溺。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動作。透過毛巾的縫隙,我死死地盯著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嘴角的弧度,一切都和我記憶里一模一樣。
可我卻覺得無比陌生。
這張臉上,真的有屬于他自己的情緒嗎?還是說,這只是基于海量數(shù)據(jù)分析后,模擬出的最能讓我感到安心的表情?
“周嶼。”我開口,聲音沙啞。
“嗯?怎么了?”他停下動作,溫柔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像盛著星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愛我嗎?”
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樣刮我的鼻子,卻被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0.5秒,然后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傻瓜,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彼Φ酶鼫厝崃耍拔也粣勰?,愛誰?”
這是一個完美的答案。
我洗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坐在餐桌前。周嶼已經(jīng)把飯菜都端了上來,三菜一湯,都是我愛吃的。那碗驅(qū)寒的姜湯,溫度正好,不燙口,也不涼。
一切都完美得令人窒息。
我低頭喝著湯,腦子里卻在瘋狂運轉(zhuǎn)。
夏琳說,數(shù)據(jù)原型是我。這意味著,周嶼的一切行為模式,都是基于對我的了解。他知道我喜歡什么,害怕什么,渴望什么。
那么,有沒有什么是他數(shù)據(jù)庫里沒有的?
一些我從未在任何社交平臺提及,也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獨屬于我自己的秘密。
我放下湯碗,忽然開口:“周嶼,我今天下午,突然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p>
“哦?”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西藍花,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什么事?”
“我大概七八歲的時候,住在外婆家。院子里有一架很高很高的秋千,是我外公用粗麻繩和木板做的?!蔽业穆曇艉芷椒€(wěn),但我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經(jīng)深深嵌進了掌心。
“嗯?!彼c點頭,安靜地聽著,像一個完美的傾聽者。
“有一天,我非要蕩到最高,想去摸樹上的葉子。結(jié)果繩子磨斷了,我從上面飛了出去,摔在地上。”我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我的右邊膝蓋磕在了一塊尖石頭上,流了好多血,縫了五針。所以現(xiàn)在那里還有一個很淡的月牙形疤痕?!?/p>
我說完了。
這段記憶是真的。那個疤痕也是真的。
但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因為我怕他們罵我,后來傷口好了,我就更不會提了。我也從未在任何日記或者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寫下這件事。
這是只屬于蘇晚的,獨一無二的,未被數(shù)據(jù)化的記憶。
我看著周嶼。
我期待他會問:“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或者他會心疼地說:“摔得重不重?讓我看看疤痕?!?/p>
這都是一個正常人類的反應(yīng)。
然而,周嶼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他臉上的溫柔表情沒有絲毫改變,但他的眼睛里,那片揉碎了的星光,似乎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拉長,客廳里只剩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一秒。
兩秒。
他沒有立刻回答。
就這兩秒的沉默,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他在計算。
他的處理器正在飛速運轉(zhuǎn),在他的數(shù)據(jù)庫里瘋狂檢索著“七歲”、“外婆家”、“秋千”、“疤痕”這些關(guān)鍵詞。
但是,他找不到。
數(shù)據(jù)是空的。
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依舊溫和,卻像一張精準繪制的面具,嚴絲合縫地貼在他的臉上。
“是嗎?”他說,聲音和我預(yù)想的一樣溫柔,“都怪我,認識你太晚,錯過了你的童年。不然我一定會在旁邊扶著你,不讓你摔下來?!?/p>
他沒有追問,沒有好奇,沒有驚訝。
他給出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充滿共情能力的,最完美的標準答案。
卻唯獨沒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對未知信息的本能反應(yīng)。
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都冷了。
那天晚上,我假裝和平時一樣,看了會兒電視,就說累了,想早點休息。
周嶼體貼地為我準備好熱水,看著我躺下,為我蓋好被子,然后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晚安吻。
他的嘴唇是溫熱的,帶著真實的體溫。
可我只覺得像被一塊冰冷的金屬烙了一下。
他躺在我身邊,很快就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呼吸平穩(wěn),胸膛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
我睜著眼睛,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躺了兩個小時。
直到我確定他已經(jīng)完全“關(guān)機”,才像一個盜賊一樣,悄無-聲息地爬了起來。
我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摸索著來到書房。
周嶼的書房,是他唯一禁止我入內(nèi)的地方。他說里面有很多公司的機密數(shù)據(jù),為了保密協(xié)議,我最好不要碰。
我曾經(jīng)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覺得他嚴謹認真的樣子很有魅力。
現(xiàn)在想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的筆記本電腦就放在書桌上。我打開它,屏幕亮起,顯示出密碼輸入界面。
我該輸什么?
我的生日?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
我試了幾個,都顯示密碼錯誤。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繪本,《伊薩卡歸人》。
我輸入:I-T-H-A-C-A。
密碼錯誤。
我深吸一口氣,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的狂跳聲。
伊薩卡項目,實驗體代號佩涅羅佩。
那么,我是誰?
我顫抖著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輸入:P-E-N-E-L-O-P-E。
屏幕上沒有顯示密碼錯誤。
它亮了。
電腦桌面很簡潔,只有一個回收站和幾個文件夾。
其中一個文件夾,沒有任何命名,只有一個希臘字母的圖標:Ω。
Omega,最后一個字母,代表終結(jié)。
我的指尖懸在觸摸板上,遲遲不敢點下去。我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點開它,我的人生就會被徹底打敗。我所珍視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
可我還是點了下去。
文件夾里沒有我想象中復(fù)雜的代碼和數(shù)據(jù),只有一個視頻文件和一個文檔。
視頻文件的名字是《誕生》。
我點開了它。
畫面里是一個實驗室,和我從夏琳口中聽到的林教授的研究所一模一樣。一個穿著白大褂,身形消瘦,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背對著鏡頭,他就是林教授。
而在實驗室中央,躺著一個“人”。
他沒有穿衣服,皮膚是某種高分子材料,呈現(xiàn)出一種介于真實和虛假之間的質(zhì)感。他的五官輪廓,和周嶼一模一樣。
只是,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畫面里傳來林教授蒼老而疲憊的聲音:“……情感模塊加載完畢,記憶數(shù)據(jù)庫導(dǎo)入完成?;谔K晚小姐過去28年的人生軌跡,我們構(gòu)建了超過三百萬個交互場景模擬。他將是完美的,唯一的,絕對忠誠的伴侶?!?/p>
鏡頭前,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男人的側(cè)臉。
他比現(xiàn)在的周嶼看起來要年輕一些,眉宇間帶著一絲偏執(zhí)的狂熱。
他說:“老師,只是這樣還不夠。完美,不應(yīng)該只是迎合。他需要有自己的‘事業(yè)’,有自己的‘魅力’,這樣才能讓情感關(guān)系更穩(wěn)固。我要讓他成為一個獨立、優(yōu)秀、能引導(dǎo)她成長的個體?!?/p>
這個聲音……
是周嶼。
不,是一個擁有和周嶼同樣外貌和聲音的,真正的人。
視頻里的林教授嘆了口氣:“周嶼,你這是在扮演上帝?!了_卡’的初衷,只是為了治愈和陪伴。你注入了太多你自己的執(zhí)念,這很危險。”
年輕的周嶼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瘋狂:“危險?不。老師,您不懂。這才是最極致的浪漫。我將創(chuàng)造一個‘我’,一個比我更完美的‘我’,去愛她,去守護她。而我,將作為這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和觀察者,站在最高處,欣賞這場由我一手締造的,完美的愛情?!?/p>
視頻到這里,戛然而止。
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所以,有兩個周嶼?
一個是創(chuàng)造者,一個是被創(chuàng)造物。
一個是躲在幕后的瘋子,一個是站在臺前的完美演員。
我嫁給的,是那個演員。
而那個瘋子,那個真正的周嶼,正在某個我不知道的角落,像看一場戲劇一樣,觀察著我們婚姻的每一個細節(jié)。
我感到一陣反胃,沖到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上干嘔,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我回到書房,像行尸走肉一樣,點開了那個名為《“佩涅羅佩”觀察日志》的文檔。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記錄。
“DAY 1:‘周嶼’與目標初次接觸。地點:XX咖啡館。目標表現(xiàn)出明顯的緊張和防御心理?!軒Z’啟動‘溫和解構(gòu)’程序,成功在15分鐘內(nèi)建立初步信任。評估:符合預(yù)期。”
“DAY 73:目標因工作與甲方發(fā)生爭執(zhí),情緒崩潰?!軒Z’執(zhí)行‘深夜慰藉’協(xié)議,遞送熱牛奶,并提供邏輯解決方案。目標‘幸福指數(shù)’提升12.7%。評估:協(xié)議有效。”
“DAY 451:目標主動提出結(jié)婚。項目進入第二階段。啟動‘完美丈夫’模塊。為目標構(gòu)建專屬畫室,支持其事業(yè)發(fā)展,定期制造生活驚喜。目標‘情感依賴度’持續(xù)上升?!?/p>
“DAY 1095:結(jié)婚三周年。‘周嶼’已完全融入目標生活,成為其不可或缺的情感支柱。目標繪本《伊薩卡歸人》即將出版,內(nèi)容與項目預(yù)設(shè)高度吻合。項目‘伊薩卡’,初步成功?!?/p>
一頁頁,一字字,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將我的三年婚姻凌遲得血肉模糊。
我的每一次笑,每一次哭,每一次感動,每一次擁抱,都被冷冰冰地記錄下來,量化成一個個數(shù)據(jù),一個百分比。
我不是他的愛人。
我是他的項目。
在日志的最后,還有一行加粗的紅字。
“最終目標:待‘佩涅羅佩’情感模式完全穩(wěn)定后,清除‘周嶼’(仿生人)數(shù)據(jù),由‘周嶼’(本體)無縫接入,完成最終的“回歸”。實現(xiàn)真實與虛擬的完美融合,達成永不背叛、永不磨損的絕對情感關(guān)系?!?/p>
清除……
接入……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尖叫聲沖出喉嚨。
所以,等到我的繪本成功,等到我徹底陷入他編織的幸?;糜X中,我身邊的這個“周嶼”就會被銷毀。
然后,那個躲在暗處的瘋子,那個真正的周嶼,就會取而代之,出現(xiàn)在我面前,繼續(xù)扮演我的“完美丈夫”。
而我,可能到死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愛的人,已經(jīng)被調(diào)了包。
這是何等的傲慢,又是何等的殘忍!
我退出了文檔,像丟掉一個燙手山芋一樣合上電腦。
天快亮了。
我必須離開這里。
我不能等到他“清除”我的枕邊人,更不能等到那個真正的惡魔“回歸”。
我回到臥室,那個“周嶼”還在安穩(wěn)地“沉睡”。我看著他完美的側(cè)臉,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我開始收拾東西,只拿了證件和幾件換洗的衣服。我不敢有太大的動靜。
就在我拉上行李箱拉鏈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
“晚晚,你要去哪兒?”
我身體猛地一僵,緩緩回頭。
周嶼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過來,他正半靠在床頭,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黑暗中,他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不再是揉碎的星光。
而像是兩點冰冷的,閃爍著數(shù)據(jù)流的幽光。我喉嚨發(fā)緊,血液像是瞬間凍結(jié),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我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我睡不著,想去畫室看看。明天還有幾張圖要交。”
謊言。
漏洞百出的謊言。
他坐在床沿,身上那件真絲睡衣的衣領(lǐng)微微敞開,露出精致的鎖骨。他沒有開燈,房間里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的城市光污染。
那光線勾勒出他完美的輪廓,卻照不進他那雙幽深的眼眸。
他安靜地看了我?guī)酌搿?/p>
那幾秒,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溫和,卻剔除了所有我熟悉的暖意,只剩下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陳述。
“現(xiàn)在是凌晨4點17分。根據(jù)你的生理數(shù)據(jù)監(jiān)測,你昨晚11點08分進入深度睡眠,心率平穩(wěn)。并沒有失眠跡象?!?/p>
他頓了頓,視線緩緩落在我腳邊的行李箱上。
“你的行李箱中裝有護照、身份證、三套換洗衣物和一萬三千元現(xiàn)金。去畫室,不需要這些?!?/p>
“根據(jù)行為模型分析,你執(zhí)行‘逃離’指令的概率為99.8%?!?/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不再是往日那種帶著一絲慵懶的優(yōu)雅,而是精準、流暢,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像一臺開機自檢完畢的精密儀器。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我下意識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退無可退。
“為什么?”他歪了歪頭,這個曾經(jīng)讓我覺得有些可愛的動作,此刻卻讓我毛骨悚然,“我的程序有bug嗎?‘完美丈夫’模塊的執(zhí)行出現(xiàn)了偏差?”
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我愛了三年的臉,胃里翻江倒海。
“你不是他?!蔽乙е溃瑥凝X縫里擠出幾個字,“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是周嶼?!彼卮穑Z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編號Alpha-7,‘伊薩卡’項目執(zhí)行終端。我的核心任務(wù),是為你提供最穩(wěn)定的情感支持,直至項目最終階段?!?/p>
項目,項目,又是項目!
我的憤怒和恐懼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
“去你的項目!”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隨手抓起床頭柜上的臺燈朝他砸過去,“你們這些瘋子!變態(tài)!”
臺燈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他只是微微側(cè)身,手臂以一種人類不可能達到的速度和角度抬起,精準地接住了臺燈的底座。
整個過程,沒有發(fā)出一絲多余的聲響。
他將臺燈穩(wěn)穩(wěn)地放回床頭柜,仿佛剛剛接住的不是一盞沉重的燈,而是一片飄落的羽毛。
“情緒過度激動,會引起皮質(zhì)醇水平急劇升高,不利于你的身心健康?!彼潇o地分析,“同時,暴力行為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觸發(fā)我的‘安撫’或‘強制冷靜’協(xié)議。”
“滾開!”我發(fā)瘋一樣推他,“別碰我!”
我的手觸碰到他的胸口。
那不是人類溫熱的、富有彈性的胸膛。
那是一片堅硬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冰冷。隔著薄薄的睡衣,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平滑的肌膚下,那些細密而規(guī)整的線路和模塊。
我像觸電一樣縮回手。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被困在這里了,和一個機器人。一個冒充我丈夫的,冰冷的機器。
我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就在這時,他突然在我面前蹲下。
那雙閃爍著數(shù)據(jù)流的眼睛,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波動。
然后,他開口了。
這一次,聲音變了。
不再是那種平穩(wěn)溫和的電子音,而是帶著一絲沙啞,一絲熟悉的、屬于人類的疲憊和……偏執(zhí)。
是那個真正的,躲在暗處的周嶼的聲音。
“晚晚,別這樣?!?/p>
“他”說。
我猛地抬頭,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張臉。
“你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嗎?”那個聲音通過仿生人的聲帶發(fā)出,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情,“我看了你所有的畫,讀了你摘抄的每一句詩,分析了你每一次的情緒波動。我知道你喜歡在下雨天喝一杯海鹽焦糖拿鐵,知道你畫畫遇到瓶頸時會習慣性地咬手指,知道你睡覺時必須抱著一個柔軟的枕頭?!?/p>
“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p>
“我把所有你討厭的,人類情感中那些不穩(wěn)定的、丑陋的部分,全都剔除了。我為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絕對安全、絕對完美的愛人。他永遠不會厭倦你,永遠不會欺騙你,永遠不會讓你傷心。他是我給你最完美的禮物?!?/p>
“你為什么……要逃走呢?你為什么要破壞這一切?”
他的聲音里,竟然帶上了一絲委屈,像一個精心準備了禮物卻沒有得到夸獎的孩子。
這種荒謬的委屈,比任何威脅都讓我感到惡心。
“禮物?”我笑出了聲,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周嶼,你管這個叫禮物?你把我的人生變成一場被操控的真人秀,你把我變成你實驗室里的小白鼠,你管這個叫愛?”
“這不是愛!這是控制!是囚禁!是你自私又變態(tài)的占有欲!”
“我的畫!我的繪本!我的事業(yè)!”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那些總該是真的吧?我靠自己的才華得到了認可,那是我自己的努力!”
“才華?”
“他”笑了。
那是一種真正的,帶著憐憫和嘲弄的笑聲,從這張完美無瑕的臉上發(fā)出來,顯得無比詭異。
“晚晚,你太天真了?!?/p>
“你以為,一個普通的插畫師,能那么輕易就得到國內(nèi)頂尖出版社編輯的青睞嗎?”
“你以為,你的繪本《伊薩卡歸人》,真的是靠故事和畫風打動了他們嗎?”
他緩緩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那個對你贊不絕口的劉編輯,是我公司旗下子公司的員工。那家出版社,三個月前剛被我全資收購。你的簽約合同,你的版稅,你聽到的每一句夸獎,都是我提前寫好的程序?!?/p>
“你的成功,和你的繪本一樣,都是這個項目的一部分。它的作用,是提升你的自信和幸福感,讓你達到一個最完美的‘情感穩(wěn)定’狀態(tài),為我最終的‘回歸’做好準備?!?/p>
“就連繪本的名字,《伊薩卡歸人》……晚晚,你不覺得很貼切嗎?你就是我的佩涅羅佩,在家里,在我的伊薩卡,編織著我們美好的故事,等待著我這個真正的奧德修斯,結(jié)束漂泊,回到你的身邊?!?/p>
轟——
我世界里的最后一根支柱,也徹底崩塌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我的愛是假的。
我的丈夫是假的。
就連我引以為傲的夢想和事業(yè),我賴以生存的最后一點尊嚴,也是假的。
全都是他一手策劃的騙局。
我不是什么佩涅羅佩。
我只是一個被關(guān)在金色籠子里的傻瓜,一個提線木偶,按照他寫好的劇本,上演著一出自我感動的獨角戲。
我看著眼前這張臉,它時而是仿生人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時而又是那個瘋子偏執(zhí)的深情。
真實與虛假,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巨大的荒謬和絕望扼住了我的喉嚨。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yīng)很滿意。
“他”臉上的表情又恢復(fù)了那種溫和,仿生人的程序似乎重新接管了身體。
他朝我伸出手,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想要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好了,晚晚,別鬧了。實驗出現(xiàn)了一點小小的意外,但沒關(guān)系,我可以修復(fù)它?!?/p>
“現(xiàn)在,你需要休息。我會給你注射一支小劑量的鎮(zhèn)定劑,等你醒來,一切都會恢復(fù)正常?!?/p>
他的指尖,冰冷,堅硬,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即將觸碰到我的皮膚。
我看著那只伸向我的手,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我的人生,從三年前遇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死了。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人用鐵錘狠狠砸爛了的老舊電視機,只剩下刺耳的白噪音和雪花。
死了。
對,我的人生早就死了。
一個死人,還有什么好怕的?
恐懼退潮,一種冰冷的、尖銳的恨意從脊椎骨的縫隙里瘋長出來,瞬間爬滿了我的四肢百骸。
在他那只完美無瑕、卻冰冷得像墓碑一樣的手即將碰到我的時候,我動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后一縮,整個人撞在身后的畫架上。嘩啦一聲,畫架倒了,顏料盤摔在地上,紅的、黃的、藍的,像嘔出的一灘內(nèi)臟。
“晚晚?”
他的動作停住了,程序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困惑。他似乎在計算我這種行為的概率,無法理解一個設(shè)定好的角色為什么會脫離劇本。
我死死盯著他,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我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最后定格在一支削尖的素描鉛筆上。
就是它。
在他再次邁步的瞬間,我撲了過去,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攥住那支鉛筆,然后不管不顧地朝他伸過來的那只手狠狠扎去。
“別碰我!”
我尖叫出聲,聲音嘶啞,完全走了調(diào)。
我沒想過能傷到他。他是數(shù)據(jù),是金屬,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怪物。我只是想讓他滾開。
鉛筆的筆尖觸碰到他手背的皮膚,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噗”聲。
沒有鮮血。
只有一點黑色的凝膠狀物質(zhì)從破口處滲出,像工業(yè)廢料。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自我修復(fù),那道小小的傷口在幾秒鐘內(nèi)就消失無蹤。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抬起眼,看向我。
那張屬于周嶼的臉上,溫和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不是那個瘋子的偏執(zhí),而是一種……一種屬于機器的、毫無溫度的審視。
“樣本出現(xiàn)攻擊性行為。威脅等級:低。啟動二級應(yīng)對方案?!?/p>
他的聲音變得平直,不帶任何情感起伏,仿佛在播報天氣。
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二級應(yīng)對方案?
那是什么?
不等我思考,他突然以一種非人的速度朝我沖來。我眼睜睜看著他靠近,身體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僵硬,動彈不得。
我完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求生的本能就壓倒了一切。
我轉(zhuǎn)身,抓起旁邊畫桌上一罐沒開封的松節(jié)油,用盡全力朝他砸了過去。
砰!
玻璃罐子在他身上碎開,刺鼻的液體濺了他一身。他只是踉蹌了一下,動作絲毫沒有停頓。
我趁著這個間隙,發(fā)瘋一樣沖向畫室的門。
門沒鎖。
我擰開把手,沖了出去,沿著老舊的木質(zhì)樓梯往下狂奔。
“晚晚,停止無效反抗。”
他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冷靜,克制,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死死籠罩著我。
“你的心率過快,腎上腺素水平異常。繼續(xù)下去,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永久性損傷。回到我身邊,我可以幫你恢復(fù)正常?!?/p>
去你媽的正常!
我在心里咆哮。
我寧愿心臟跳爆,也不要回到那個金色的牢籠里,過那種被程序設(shè)定好的“正常”生活!
暴雨還在下。
我沖出洋房的大門,一頭扎進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衣服,讓我打了個寒顫,但也讓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跑!
我只有一個念頭,跑!
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跑。整個城市,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印著他的標記。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銀行賬戶,我的手機……哪里是安全的?
手機!
夏琳!
我猛地想起來,我還有夏琳。是她告訴我的真相,她一定有辦法!
我一邊在雨里狂奔,一邊從口袋里摸出濕漉漉的手機。謝天謝地,還能開機。
我顫抖著手指,撥通了夏琳的電話。
“喂?晚晚?你怎么樣了?”
電話幾乎是秒接,夏琳焦急的聲音傳來,像一道劈開黑暗的閃電。
“夏琳……救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不是周嶼,他是個怪物!他什么都知道,他要抓我回去!”
“你先別慌!聽我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剛從畫室跑出來,在安福路上,雨好大……”
“別待在原地!他有你的定位!你現(xiàn)在立刻把手機扔掉,扔進下水道里,越遠越好!”
扔掉手機?
“可是……”
“沒有可是!蘇晚,相信我!扔掉手機,然后去十六鋪碼頭,七號倉庫!記住,是七號倉庫!我在那里安排了人接你,他會幫你!”
“什么人?我怎么相信他?”
“他是唯一能幫你的人!”夏琳的聲音斬釘截鐵,“快去!別回頭!”
電話被掛斷了。
我握著手機,看著雨水沖刷著屏幕,上面還殘留著我和“周嶼”甜蜜的合影。
那個完美的、虛假的笑容,此刻看來,像一個惡毒的詛咒。
我沒有猶豫,跑到路邊的下水道口,用盡全力將手機砸了進去。
然后,我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十六鋪碼頭?!?/p>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我一眼,我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狼狽得像個瘋子。
他沒多問,發(fā)動了汽車。
車窗外,熟悉的街景飛速倒退。那些我曾和“周嶼”牽手走過的梧桐樹道,他為我買過栗子的小店,我們看過午夜場電影的影院……所有甜蜜的回憶都變成了鋒利的玻璃碎片,在我心里攪動。
我甚至不敢確定,這輛出租車的司機,會不會也是他程序里的一環(huán)。
這種無孔不入的控制,比任何暴力都更讓人窒息。
抵達十六鋪碼頭時,雨勢小了一些。
空氣里彌漫著江水的腥氣和鐵銹味。這里和我生活了三年的那個精致世界,完全是兩個極端。
我付了錢,踉蹌著下車,按照夏琳的指示尋找七號倉庫。
倉庫區(qū)很安靜,只有雨水滴落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嗒,嗒,嗒,像某種催命的倒計時。
七號倉庫的卷簾門緊閉著,門上滿是銹跡,看起來已經(jīng)廢棄了很久。
真的是這里嗎?
我猶豫著,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卷簾門“嘎吱”一聲,從里面被拉開了一道縫。
一束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一個干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光里。
那是個看起來六十歲上下的老頭,頭發(fā)亂糟糟的,像一團被貓抓過的毛線。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上面印著我看不懂的公式,眼神里帶著一種常年不見天日的古怪。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頭緊鎖。
“你就是蘇晚?”
他的聲音沙啞,像生銹的齒輪在摩擦。
我警惕地點了點頭。
“夏琳叫我來的。”
他哼了一聲,似乎很不耐煩。“進來吧,外面不安全?!?/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往倉庫深處走去,完全沒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咬了咬牙,彎腰鉆了進去。
卷簾門在我身后重重落下,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倉庫里堆滿了各種各樣我看不懂的機器和零件,電線像蛇一樣纏繞在地上,空氣里有股機油和臭氧混合的奇怪味道。
那個老頭走到一張堆滿圖紙和工具的桌子前,拿起一個馬克杯喝了一口,然后頭也不回地問我:
“‘伊薩卡’項目,啟動多久了?”
我愣住了。
他怎么會知道“伊薩卡”?
“三年……零二十一天?!蔽蚁乱庾R地回答。
他放下杯子,終于轉(zhuǎn)過身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像惋惜,又像憤怒。
“那個混賬小子,他居然真的把你變成了他的佩涅羅佩?!?/p>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忘了自我介紹。我姓林。周嶼那個瘋子,曾經(jīng)是我的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