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案后的第三天,外婆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醫(yī)生說這是心因性失明。極端刺激下,大腦主動關(guān)閉了視覺功能,是一種自我保護。
林晚知道,外婆不僅承受了"鄰居是殺人魔"的沖擊,更承受了"孫女欺騙自己"的雙重打擊。那本被撕破又染血的存折,那些真假難辨的傷痕和指控,那些她說不清來源的"預(yù)言"……一切都太沉重了。
"晚晚啊,開下燈。"午后陽光最好的時候,外婆坐在窗邊,空洞的眼睛朝著光亮處,輕聲說。
林晚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咬著嘴唇,輕輕握住外婆枯枝般的手:"外婆……燈已經(jīng)開了。"
外婆的手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哦"了一聲。
最令人揪心的是,外婆開始拒絕觸碰任何紅色的東西。給她遞蘋果,如果是紅的,她會像觸電一樣縮回手;鄰居送來的番茄,她碰都不碰;甚至林晚穿了件暗紅色的舊T恤,她都能從布料摩擦聲中察覺,整個人立刻變得焦躁不安。
血色創(chuàng)傷。那些染血的存折、林晚吐的血、張德貴手腕上的抓痕……所有紅色都成了觸發(fā)恐懼的開關(guān)。
林晚站在廚房,看著外婆摸索著把一碗西紅柿蛋湯里的紅色番茄全部挑出來扔掉,只喝黃色的蛋花湯,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
必須做點什么。必須讓外婆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看見她。
中秋節(jié)快到了。往年這個時候,外婆總會用那個祖?zhèn)鞯哪绢^月餅?zāi)>?,給林晚做幾個豆沙月餅。模具是外婆的母親傳下來的,刻著簡單的花紋,經(jīng)年累月被油脂浸透,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
林晚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個被束之高閣多年的模具。木頭有些干裂了,但紋路還在。
她找出一盒大頭針,又翻出學(xué)校勞技課用的微型電烙鐵。
夜深人靜,外婆睡下后,她坐在臺燈下,開始一點一點,在月餅?zāi)>叩陌疾鄣撞?,用燒熱的大頭針刻下凹凸不平的點陣。
盲文。
她熬了三個通宵,一點點查盲文字典,一點點烙刻。手指被燙出好幾個水泡,但終于完成了。
模具中心,是一句簡單的盲文:"外婆和晚晚的月餅"。
周圍一圈,刻著她們共同的記憶碎片:
"晚晚第一次走路摔在外婆懷里"
"外婆給晚晚扎蝴蝶結(jié)"
"下雨天一起聽雷聲"
"晚晚考上初中外婆哭了"
中秋節(jié)那天,林晚拉著外婆的手,輕輕放在那個模具上:"外婆,摸摸看,這是什么?"
外婆起初抗拒,但木頭上熟悉的甜香讓她遲疑了。她干枯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些凹凸的刻痕。
"這……這是……"
"是我們的月餅?zāi)W印?林晚輕聲說,"我刻了些東西,外婆慢慢摸。"
外婆的指尖顫抖著,一點點辨認那些點陣。起初很慢,后來漸漸流暢起來。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外婆哭了"那幾個字上,久久不動。
一滴渾濁的淚水,從她失明的眼睛里滾落下來。
"晚晚……"她哽咽著,"外婆對不起你……"
林晚撲進外婆懷里,緊緊抱住這個瘦小的老人。她知道,外婆的"看見",開始了。
第二天,林晚做了一個更冒險的決定。
她翻出外婆撿廢品用的舊布袋和鉤子,在天還沒亮的時候,輕輕搖醒外婆:"外婆,我們?nèi)?上班'吧。"
"上班"是外婆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儀式——每天清晨,趁著清潔工還沒掃街,去翻找前一晚丟棄的廢品。這是她們祖孫賴以生存的方式,也是外婆維持自尊的支柱。
但自從失明后,外婆再沒提過這事。
"我……我看不見……"外婆囁嚅著。
"我當外婆的眼睛。"林晚堅定地說,"我們慢點走,我告訴外婆哪里有瓶子,外婆來撿。"
她執(zhí)意讓外婆拿著鉤子,自己則牽著外婆的另一只手,像小時候外婆牽她一樣。
凌晨的街道很安靜,偶爾有早班車駛過。林晚輕聲指引:"左邊兩步,有個礦泉水瓶……右邊有個紙箱……"
外婆起初僵硬而恐懼,但漸漸地,手指找回了熟悉的觸感,耳朵重新捕捉到易拉罐滾動的聲音,甚至能通過林晚手掌的力度判斷距離。
當?shù)谝豢|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時,外婆的布袋已經(jīng)裝了小半。她的背似乎挺直了些,臉上有了一絲久違的笑意。
行為療法。重建生存儀式。林晚用最笨拙也最溫柔的方式,一點一點修復(fù)著外婆破碎的世界。
……
生活總要繼續(xù)。但林晚知道,她們必須搬離這個充滿噩夢的老社區(qū)。每一面墻,每一塊地磚,都刻著不堪回首的記憶。
可錢呢?外婆的積蓄在那本被撕破的存折里,所剩無幾。她自己還是個學(xué)生。
她試著向社區(qū)申請困難補助,卻被居委會主任當眾質(zhì)疑:"之前鬧那么大,現(xiàn)在又要募捐?誰知道是不是騙錢?要申請可以,先把精神病診斷證明和醫(yī)療費用清單公示出來!"
隱私被當眾撕開,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過來。林晚氣得發(fā)抖,卻看到外婆佝僂著背,默默拉著她離開。
"算了晚晚,外婆還能撿廢品……"
不,不能這樣。
林晚翻出自己唯一值得驕傲的東西——那篇獲得全市中學(xué)生作文比賽一等獎的《陰影與光》。文中她隱晦地寫了自己和外婆的遭遇,寫底層人的堅韌與善良。
第二天,她把作文放大復(fù)印,貼在了社區(qū)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
沒有賣慘,沒有乞求,只有冷靜而克制的敘述,和結(jié)尾那句:"光不會偏愛任何人,但人可以。"
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貼出作文的第三天,外婆的廢品袋里多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兩百塊錢和一張字條:"給晚晚上學(xué)用"。
第四天,袋子里又多了一卷用橡皮筋捆著的零錢。
第五天,一個舊牛奶箱里塞著幾件半新的衣服和五百塊。
沒有署名,沒有施舍的姿態(tài)。只有底層人之間最樸素的默契:我?guī)筒涣四闳?,但能幫你一點是一點。
林晚數(shù)著這些零零散散的錢,淚流滿面。她知道,這是街坊們用最體面的方式,在向她和外婆道歉——為曾經(jīng)的誤解,為無意的傷害。
……
錢攢得差不多的時候,林晚面臨最后一個難題:轉(zhuǎn)學(xué)需要原校出具的學(xué)習(xí)證明,而她因為"精神狀況不穩(wěn)定"休學(xué)了幾個月,重點高中要求她補充"社會實踐活動證明"。
"社會實踐?一個撿廢品的孩子,哪來的社會實踐?"教務(wù)處老師譏諷的聲音隔著電話傳來。
林晚握緊了話筒。
第二天,她帶著一沓紙去了學(xué)校。那是她在精神病院做志愿者的記錄——陪伴那些和她一樣受過創(chuàng)傷的孩子讀書、畫畫。醫(yī)院很配合地蓋了公章。
"社會實踐?"她平靜地看著那位老師,"我在學(xué)習(xí)如何從破碎中重建光明。這算嗎?"
老師啞口無言。
至于作文,她重新寫了一篇。這次,她不再隱晦,而是用近乎學(xué)術(shù)的冷靜筆調(diào),描述如何在廢品站辨別不同金屬的熔點,如何從銹蝕中看出時間留下的痕跡,以及——如何在一個充滿惡意的世界里,辨認人性的真?zhèn)巍?/p>
"苦難不是勛章,但可以是透鏡。"她在結(jié)尾寫道,"透過它,你能看到這個世界最真實的熔點。"
這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當堂朗讀。讀到最后,教室里鴉雀無聲,有幾個女生偷偷抹起了眼淚。
一個月后,林晚收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搬家那天,是個晴朗的早晨。外婆的眼睛已經(jīng)能模糊看到光亮了。她執(zhí)意要最后打掃一遍老房子,說要對得起這么多年遮風(fēng)擋雨的情分。
林晚在收拾書架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陌生的舊筆記本。翻開一看,是外婆的筆跡,記錄著這些年每一筆收入和支出:
"三月十二日,賣廢品收入十八元五角,給晚晚買筆記本五元,剩十三元五角。"
"六月三日,鄰居王姐給晚晚兩件舊衣服,改小了能穿。"
"九月一日,晚晚學(xué)費還差兩百,李師傅借了,要記得還。"
……
密密麻麻,一筆一筆,寫滿了這本子。
最后一頁寫著:"晚晚考上大學(xué)那天,要給她買件新衣服,紅色的,喜慶。"
林晚的眼淚砸在本子上。她輕輕合上它,放進了行李箱最底層。
有些記憶需要被釋放,有些則需要小心珍藏。
陽光下,她攙著外婆,走向開往新家的公交車。外婆的手緊緊握著她,比一個月前有力多了。
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