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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經(jīng)年,斷斷續(xù)續(xù)有他的消息傳來。

皇長孫謝瑯如何步步為營,如何扳倒權(quán)臣,如何獲得陛下青睞,如何……肅清昔日仇敵。

鬼圣谷也漸漸不太平。總有陌生面孔在外窺探。爹爹眉頭緊鎖,一日比一日沉默。

然后,就是一紙徹查“前朝逆黨”、清算“江湖隱患”的詔令。

穿著冰冷鐵甲的京武衛(wèi)闖入世外桃源般的鬼圣谷,一片火光燒了個干凈。

爹爹為護我,為護谷中那些珍貴傳承,被亂箭射殺在藏書閣前,血染透了他雪白的胡子。

我藏在爹爹用命啟動的機關(guān)密道里,望著外面那滔天火光,指甲摳進石縫,折斷了,流出鮮紅的血,卻感覺不到疼。

滔天的恨意碾碎了最后一絲虛妄的暖意。

我逃了出來,一路向北,奔向那座他所在的、象征天下權(quán)柄的帝都。每一步,都踩著荊棘和絕望。

我要一個答案。要一個結(jié)局。

帝都的冬,冷得刺骨。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壓著琉璃瓦,終于在某日午后,裂帛般傾下漫天大雪。

皇城腳下,一處荒廢的別院,一株老梅寂寂開放。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卻被越來越密的雪片擊打得零落不堪。

我站在梅樹下,穿著一身素白,幾乎要與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

我抬頭,望著皇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墻,看到了那金鑾殿上,接受百官朝賀的新主。

血色,在我眼前無盡蔓延。是爹爹的血,是谷中眾人的血,是這五年虛妄情愛盡頭淋漓的猩紅。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踏碎積雪,沉穩(wěn),篤定,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

我沒有回頭。

來人停在我身后丈許之處。空氣中,除了冷梅幽香,又多了一絲凜冽的龍涎香,以及……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你來了?!蔽议_口,聲音平直,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說今天雪很大。

沉默了片刻,他的聲音響起,比這風雪更冷:“嗯。”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站在雪地里,一身玄色繡金龍的常服,墨玉冠束發(fā),身披玄狐大氅。

五年時光將他眉目間的最后一絲青澀也打磨殆盡,只剩深不見底的威嚴和冰冷。

俊美無儔,卻也……陌生得讓我心口窒息般抽痛。

他比我記憶中更高了些,我需微微仰頭才能看清他的臉。看清他眼底那片再無掩飾的、冰封的荒漠。

“陛下終于得償所愿,肅清所有障礙,坐穩(wěn)龍椅了?!蔽逸p輕說,似是賀喜,字字卻淬著冰渣。

他沒有回應我的譏諷,只看著我,目光從我蒼白的臉,滑到我被凍得通紅的指尖,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你不該來帝都。”

“來恭賀陛下,不好嗎?”我彎起嘴角,那笑意卻未抵達眼底分毫。

“順便,問陛下討一件東西。”

“何物?”

我抬起手,纖細的指尖點向他腰間那柄裝飾華貴的長劍,劍鞘上鑲嵌的寶石在雪光映照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暈。

“這把“驚鴻”,陛下可還記得?是我尋遍古籍,試遍百種鋼火,親手為您鍛的?!?/p>

他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眸色轉(zhuǎn)暗,似有寒流涌動。

我不等他回答,繼續(xù)說了下去,聲音輕得像雪落:

“陛下用它斬逆臣,除奸佞,定乾坤……想必十分順手。卻不知,用它斬殺昔日恩人、屠戮故舊時,手感如何?我爹爹的頭顱,”

我的聲音終于抑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顫抖,卻又被我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尖銳的嘲諷,“……還差一份我的,才算功德圓滿,不是嗎?陛下?!?/p>

最后兩個字,我咬得極重,像是一把鈍刀,割開彼此之間最后那點自欺欺人的偽裝。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

他看著我,那雙曾讓我沉溺其中、以為窺見整個天地的眼眸里,最終只剩下帝王的無情和冷酷。

他緩緩抬手,握住了驚鴻劍的劍柄。

“栗知,”他喚我,不再是親昵的“知知”,而是一種全然俯視的、宣判般的語調(diào)。

“鬼圣谷勾結(jié)前朝余孽,證據(jù)確鑿。朕,念及舊情,已屬仁慈?!?/p>

“舊情?”我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廢園里回蕩,比哭更難聽。

“好一個念及舊情!謝瑯,這五年,你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為你掏心掏肺,是不是覺得特別有趣?我親手替你鍛了這把刀,而你,終究是憑自己的本事,一步步站回了能握住這把刀的位置。

……那陛下,用我鍛的刀殺我,可痛快?”

锃——!

龍吟清越,驚鴻劍驟然出鞘半尺,雪亮寒光映亮他冰冷的側(cè)臉,也映亮我?guī)s絕望的眼眸。

劍鋒的冷氣撲面而來。

五年情深,一朝傾覆,原來錐心刺骨不過如此。

我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里曾經(jīng)映著我的倒影,如今只剩下帝王的無情和冰封的千里雪原。

預期的劇痛和黑暗并未立刻降臨。

謝瑯握著劍柄的手,指節(jié)泛白,那出鞘三分的驚鴻劍凝在半空,劍尖微顫,竟未再遞進一分。

他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東西,快得讓我以為是雪光映出的錯覺。

是震驚于我的決絕?還是那一句“我鍛的刀”終究刺中了他堅冰下某處不為人知的縫隙?

周圍的空氣似乎比落雪更冷,凝固在我們之間。

就在這死寂的剎那——

“唔!”

一聲極輕微的悶哼從他喉間溢出。

謝瑯的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劍的手猛地收緊,另一只手卻下意識地捂向心口。

他的臉色在漫天雪光中顯得愈發(fā)蒼白,甚至透出一股詭異的青灰之色,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順著凌厲的臉部線條滑落。

他猛地抬眼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摻雜了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種……了然的劇痛。

“你……”他開口,聲音竟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和滯澀,“何時……下的毒?”

我看著他驟然失力的模樣,看著他強撐著的、卻開始搖搖欲墜的帝王威儀,心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忽然裂開一道縫隙,涌出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帶著血腥氣的嘲諷。

我松開握著劍鋒的手,任由鮮血淋漓,踉蹌著后退半步,倚靠在那株不斷落下紅梅與白雪的老梅樹上,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破碎而蒼涼。

“陛下以為,我這五年在鬼圣谷,只學會了如何替你刮骨療傷、繡制衣袍么?”

我抬起眼,迎上他驚怒的目光,“你每次歸來,我為你熏衣的香,為你斟茶的盞,甚至……你身上這件我親手所繡的云紋內(nèi)襯……陛下,毒,不必見血封喉!日日浸潤,滴水石穿,才是鬼圣谷真正的精髓?!?/p>

我看著他逐漸渙散卻死死盯著我的眼神,繼續(xù)一字一句道,像是最殘忍的凌遲:

“這毒,名喚『牽機』,平日無害,甚至能強健你的體魄,助你內(nèi)力運轉(zhuǎn)更暢……唯獨不能動情,無論是愛是恨,是狂喜還是暴怒,情緒大動之時,便是心脈逆轉(zhuǎn)之刻。陛下剛才……是想起舊情而痛,還是因被我算計而怒?”

他試圖運轉(zhuǎn)內(nèi)力壓制,卻引得氣血更洶涌地翻騰,一口暗沉的瘀血猛地嗆出唇邊,染紅了他玄色的衣襟和下頜,觸目驚心。

他用劍拄地,支撐住幾乎要跪倒的身體,那雙曾經(jīng)令我沉溺的眼眸,此刻如同被困的野獸,充滿了暴怒、痛苦和一種近乎毀滅的審視,死死釘在我身上。

“你……早就知道……”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不,”我慘然一笑,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涌出,混著臉上的雪水,冰冷刺骨,

“是在爹爹死后,我整理他密室遺物時,才在他絕筆的手札中看到……看到他對你身份的猜測,看到他暗中囑我,若你負我,便啟動這最后一步……他至死,都在用他的方式護著我?!?/p>

原來爹爹并非全然不知,他只是選擇了信我,也給了我最后自保的武器。

遠處,似乎傳來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還有隱約的驚呼“陛下!”“護駕!”。他的親衛(wèi)終于察覺不對,正在趕來。

但這一刻,這片梅樹下,只剩下我和他,一個血流不止倚樹慘笑,一個毒性發(fā)作拄劍嘔血。

五年光陰織就的情網(wǎng)與陰謀,在這一刻徹底碎裂,露出底下淋漓的、不堪的真實。

我看著他被侍衛(wèi)慌亂扶住,看著他即使在這種境地依舊強撐著不肯完全倒下的背影,用盡最后力氣嘶聲道:

“謝瑯!這皇位孤寒,愿你夜夜安枕,時時記得今日梅樹下,你所負的血債!”

聲音消散在風雪里。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

下一刻,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用受傷的手猛地按向梅樹樹干一處不起眼的疤痕——那是鬼圣谷為谷中眾人設的逃生機關(guān),連通著一條早已廢棄的、連謝瑯都不知道的密道。

身體墜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帝都無盡的血色天空,和那株在風雪中瘋狂搖曳、不斷灑落紅梅與白雪的老樹。

我沒死成。

但那個叫做栗知、會癡癡等著我的阿宴、會傻傻付出一切的小女郎,徹底死在了這個雪日。

也好。

從今往后,世間再無鬼圣谷栗知。

只有一條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毒蛇,等待著那位高踞龍椅的陛下,在他每一個被“牽機”之苦和舊夢糾纏的漫漫長夜里,悄然送上最終的“回報”。


更新時間:2025-08-24 13:0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