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是為了讓人銘記；而有些人的名字，印在功勞簿上，卻是為了讓人遺忘。我的名字，就屬于后者。當我站在“天穹大廈”的樓下，仰望著那塊播放著《源代碼：啟示》宣傳片的巨型LED屏幕時，雨水正順著我的額頭流進眼睛，咸澀得像一場無聲的嘲諷。屏幕上，我曾經(jīng)的上司，如今的“金牌制作人”李文博，正意氣風發(fā)地談論著他如何“嘔心瀝血”，創(chuàng)造出游戲中那革命性的“動態(tài)進化AI”。他說，那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奇跡。他說謊。那個奇跡，曾是我的一切。它是我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用一行行代碼、一杯杯冷咖啡和一顆滾燙的心臟澆筑出的夢想。而現(xiàn)在，我的夢想成了他的桂冠，我成了他成功故事里，被一筆帶過的、無足輕重的背景板。雨越下越大，但我沒有動。因為我知道，故事還沒結束。他拿走的，只是一個有致命缺陷的贗品。而真正的奇跡，那個能讓整個虛擬世界都為之顫抖的靈魂，還靜靜地躺在我的硬盤里。祝你昂揚，李文博。也祝我，錚錚。
“陳陽，我們談談?！?/p>
會議室的門被關上，隔絕了外面開放辦公區(qū)里鍵盤敲擊的交響樂。百葉窗的縫隙里透進幾縷蒼白的光，正好照在李文博那張掛著虛偽笑容的臉上。他將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上面“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刺得我眼睛生疼。
“公司很感謝你這三年來的付出，”他慢條斯理地調(diào)整了一下金絲眼鏡，“但是，你知道的，項目已經(jīng)上線，大獲成功?，F(xiàn)在我們需要的是能夠更好地融入團隊，更有大局觀的人才?！对创a：啟示》的成功，是屬于整個團隊的，而不是某個人的英雄主義?！?/p>
我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他口中的“英雄主義”，指的是我獨自一人，耗費一年半的時間，搭建了《源代碼》最底層的核心AI框架。那個被他現(xiàn)在稱為“動態(tài)進化AI”的東西，在我最初的設計文檔里，它的名字叫“盤古”。
盤古，開天辟地。我曾妄想用它，開創(chuàng)一個真正擁有自我演化能力的虛擬世界。
而李文博，我的直屬總監(jiān)，曾經(jīng)對我最和藹可親的“博哥”，在我將最關鍵的1.0版本核心代碼提交到公司服務器后的第三天，以“項目架構調(diào)整”為由，將我踢出了核心開發(fā)組。
今天，是《源代碼：啟示》公測大獲成功的第七天。服務器在線人數(shù)突破三百萬，公司股價暴漲，而我，這個“盤古”的親生父親，收到了一紙休書。
“我明白?！蔽医K于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的平靜似乎讓李文博有些不適，他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隨即又變得更加“真誠”?！澳隳芾斫饩秃?。陳陽，你是個技術天才，這點沒人否認。但有時候，太天才了，就會忽略和同事的協(xié)作。你看，你提交的代碼，注釋寫得天花亂墜，除了你自己誰看得懂？后續(xù)的維護工作，其他同事根本接不了手。這不是我說的，是整個AI組同事的反饋。”
我心里冷笑。
我的代碼注釋，詳細到了每一個變量的定義邏輯和每一個函數(shù)的算法思路，足以拿去當教科書。他說別人看不懂，不過是因為那套框架的底層邏輯，他根本沒吃透。他偷走了我的孩子，卻連怎么給孩子喂奶都不會，只能反過來指責我把奶瓶做得太復雜。
“是嗎？”我拿起那份通知書，看都沒看補償金的數(shù)額，直接翻到最后一頁，準備簽字?！澳亲ＹR你們?！?/p>
“我們也是祝賀你?！崩钗牟┑恼Z氣里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寬宏大量，“年輕人，別鉆牛角尖。這次的經(jīng)歷，對你也是一種成長。離開天極，你會有更好的發(fā)展。對了，按照保密協(xié)議，關于‘盤古’，哦不，是‘動態(tài)進化AI’的所有相關資料，你個人電腦里的備份，都要徹底銷毀。HR會派人監(jiān)督你格式化硬盤。”
這才是他今天真正的目的。斬草除根。
他不僅要搶走我的成果，還要抹掉我曾經(jīng)擁有過這個成果的任何證據(jù)。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博哥，你晚上睡得著覺嗎？”
李文博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身體微微后傾，靠在椅背上，眼神變得冰冷而陌生?！瓣愱?，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什么叫我睡得著睡不著？你被辭退，是因為你的工作態(tài)度和協(xié)作能力有問題，別扯別的。給你個體面，自己主動離職，履歷上也好看點。別給臉不要臉?！?/p>
圖窮匕見。
我沒再說話，拿起筆，在簽名欄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我抱著紙箱走出天極公司大門時，前臺小妹甚至不敢抬頭看我一眼。整個AI開發(fā)組的人，有的假裝埋頭工作，有的遠遠投來同情的目光，但沒有一個人上來說一句話。
我知道，他們都心知肚明。但李文博是新晉的項目總監(jiān)，是公司高層面前的紅人，而我，只是一個被榨干了價值，即將被丟棄的程序員。沒人會為了一個失敗者，去得罪一個冉冉升起的當權派。
這就是職場，這就是現(xiàn)實。
唯一讓我感到一絲暖意的，是在電梯口，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孩追了上來。她是剛入職不久的實習生，叫林溪，我曾經(jīng)指導過她幾天。
她飛快地往我紙箱里塞了一個小小的U盤，然后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陽哥，這是……這是你之前讓我?guī)湍銈浞莸囊恍y試數(shù)據(jù)，我沒刪。還有，你要小心，我好像聽見李總監(jiān)在打電話，說要……要‘處理干凈’。”
電梯門開了，她不敢再多說，對我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跑了回去。
我捏著那個小小的U盤，心里五味雜陳。
回到我租住的城中村單間，天已經(jīng)黑了。我沒有開燈，就著窗外透進來的霓虹燈光，將紙箱里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幾本專業(yè)書，一個用了多年的鍵盤，一個印著動漫人物的馬克杯，還有那份冰冷的離職通知。
這就是我三年青春換來的全部。
電腦開機，屏幕亮起，映出我憔悴的臉。我下意識地打開了行業(yè)內(nèi)最大的游戲資訊網(wǎng)站，“GameForce”。
鋪天蓋地的，全是關于《源代碼：啟示》的報道。
“天極網(wǎng)絡巨獻！《源代碼》公測引爆全球，或?qū)⒍x次世代網(wǎng)游！”
“獨家專訪金牌制作人李文博：十年磨一劍，‘動態(tài)進化AI’鑄就游戲之魂！”
報道里，李文博侃侃而談，將“動態(tài)進化AI”的理念闡述得頭頭是道。那些話，幾乎都是從我當初的設計文檔里原封不動抄過去的。他甚至把我曾經(jīng)在內(nèi)部分享會上打過的一個比方——“我們不是在創(chuàng)造NPC，我們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虛擬生態(tài)圈”——也當成了自己的名言。
無恥，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他。
我關掉網(wǎng)頁，胸口堵得發(fā)慌。憤怒、不甘、屈辱，像一條毒蛇，啃噬著我的心臟。
我輸了嗎？
從世俗的眼光看，我輸?shù)靡粩⊥康?。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聲名，失去了我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而我的敵人，正踩著我的尸骨，享受著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我打開本地硬盤，輸入一長串復雜的密碼，一個被層層加密的文件夾被解開了。
里面只有一個文件——“盤古_2.0_Final”。
李文博以為他拿走的是全部，他以為他讓HR監(jiān)督我格式化了公司電腦的硬盤，就萬事大吉。但他不知道，我從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從公司服務器上偷走的那個1.0版本，是一個我故意留下的、存在致命缺陷的“特洛伊木馬”。
當初，我之所以提交那個版本，是因為李文博催得太緊，而我隱約察覺到了他的野心。他不斷旁敲側擊，想繞開我直接獲取核心代碼的控制權。于是，我留了一手。
我將1.0版本的核心算法進行了一個微小的、極難被察覺的改動。在正常運行時，它和完整版幾乎一模一樣，甚至在初期表現(xiàn)上更加穩(wěn)定。但是，這個AI的核心邏輯中，被我埋下了一個“熵增”的種子。
AI在不斷學習和進化中，會積累大量的數(shù)據(jù)冗余，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雪球。我設計的2.0版本里，有一套完整的“垃圾回收與自我格式化”機制，能夠讓AI在進化的同時，保持自身的清潔和穩(wěn)定。
而李文博偷走的1.0版本，沒有這個機制。
這意味著，隨著在線玩家越來越多，AI與玩家的互動越來越頻繁，它學習和進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同時，它內(nèi)部積累的邏輯垃圾和數(shù)據(jù)沖突也會呈指數(shù)級增長。
最終，在某個臨界點，整個AI系統(tǒng)會因為不堪重負而發(fā)生鏈式崩潰。所有的NPC行為將變得錯亂，任務系統(tǒng)會邏輯失效，經(jīng)濟體系會徹底崩盤。整個《源代碼》世界，將會從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虛擬生態(tài)圈”，變成一個“精神錯亂的瘋人院”。
這個臨界點，根據(jù)我的計算，大約會在總用戶交互數(shù)據(jù)量達到10的18次方字節(jié)的時候到來。按照《源代碼》現(xiàn)在的火爆程度，這個時間點，最**個月，最慢半年。
到那時，李文博引以為傲的“奇跡”，將會變成一場席卷所有玩家的災難。而修復這個漏洞的唯一方法，就是用我手里的2.0版本，從底層重構整個AI框架。
這就是我的信息差。
李文博站在聚光燈下，享受著萬千贊譽，但他腳下，是一座我親手為他點燃了引線的火山。
而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等待火山噴發(fā)，然后跳出去指證他。那樣太被動了，天極公司會動用一切資源公關，甚至反咬我一口，說是我在離職后惡意破壞。
我必須在他墜落之前，站到比他更高的地方。
我需要一個舞臺，一個能讓我將“盤古2.0”的真正威力展現(xiàn)給全世界看的舞臺。我不僅要奪回屬于我的榮耀，我還要用無可辯駁的實力，將李文博和天極牢牢釘在恥辱柱上。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只有絕對的實力和冷靜的頭腦才能。
我想起了林溪給我的那個U盤。
我將它插進電腦。里面除了我的一些測試數(shù)據(jù)，還有一個小小的錄音文件。
我點開它，里面?zhèn)鱽砹死钗牟┑穆曇?，背景有些嘈雜，像是在樓梯間。
“……你放心，姓陳的那小子已經(jīng)滾蛋了，所有資料都清理干凈了……對，他就是個書呆子，技術是厲害，但腦子不好使……什么原創(chuàng)？現(xiàn)在代碼在我手里，在公司服務器上，那就是公司的，是我的！他拿什么跟我斗？……對，下周的‘星火杯’游戲開發(fā)者大賽，我會親自帶隊參加……拿獎是次要的，主要是借這個平臺，把我們‘動態(tài)進化AI’的品牌徹底打響……”
星火杯！
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由國內(nèi)頂尖的幾家科技巨頭聯(lián)合舉辦的，最具影響力的獨立游戲開發(fā)者大賽。冠軍不僅有百萬獎金，更重要的是，能夠獲得那些科技巨頭的直接投資和渠道推薦。
李文博想去“星火杯”鍍金。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中瞬間成型。
還有什么，比在同一個舞臺上，用一個更強大的作品，將他狠狠擊敗，更能證明一切的呢？
我打開“星火杯”的官網(wǎng)，報名截止日期，就在三天后。
參賽需要以團隊或公司的名義。我一個人，顯然不行。
我的目光，落在了瀏覽器收藏夾里一個很久沒打開過的鏈接上。那是一個叫“螢火工作室”的網(wǎng)站，一個由我大學時的學長組建的小團隊。他們很有想法，也很有熱情，但幾年來一直掙扎在溫飽線上，做的幾個小游戲都反響平平。
我記得，他們最近正在為一個新項目發(fā)愁，因為缺少一個核心的技術支柱。
我拿起手機，找到了那個幾乎快被遺忘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對面?zhèn)鱽硪粋€略帶疲憊的聲音：“喂？哪位？”
“學長，是我，陳陽?！?/p>
對面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驚喜的聲音：“陳陽？你小子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我聽說你不是在天極當大神嗎？”
我苦笑一聲，說道：“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學長，我長話短說。我手里有一個項目，一個能打敗現(xiàn)有游戲AI的引擎。我想用它，去參加‘星火杯’。但是，我需要一個團隊。你們，有興趣嗎？”
電話那頭，學長的呼吸聲，瞬間變得急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