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的指尖抵著38層公寓的落地窗,冰涼的玻璃擋不住窗外的壓抑——灰蒙蒙的霧霾像浸了墨的棉絮,把遠處的寫字樓裹得只剩模糊輪廓,起重機的鋼鐵臂桿在霧里晃,像困在籠里的獸,徒勞地伸著爪子。樓下的車河永不停歇,引擎轟鳴混著鳴笛,順著窗縫鉆進來,攪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抽屜里堆著半尺厚的規(guī)劃圖,每一張都標注著“城市勛章”:拔地而起的CBD、橫貫東西的快速路、容積率超3.0的高端社區(qū)……可上周同學聚會的畫面,卻像針一樣扎在他心里。做教師的老周嘆著“學生課間都躲在教室玩手機,連操場都嫌曬”;開餐館的阿凱抱怨“客人吃飯時盯著手機,連菜涼了都沒察覺”;就連蘇瑤——他那位在社區(qū)診所坐診的妻子,也揉著發(fā)酸的肩膀說:“這半年來,說‘心里空得慌’的患者多了三成,有個剛畢業(yè)的姑娘,站在寫字樓底下哭,說‘總覺得要被這樓吞了’。”
“又對著樓發(fā)呆?”蘇瑤的聲音裹著陳皮茶的暖意,從身后漫過來。她把溫熱的杯子塞進林羽掌心,指尖輕輕蹭過他緊繃的肩線,“今天最后一個患者,28歲的金融分析師,一進診室就說胸悶,做了三次CT都沒查出問題。我讓他去公園坐了半小時,回來時紅著眼說‘心里像通了個小口’。你說,是不是這城市的‘氣’,堵了?”
林羽握著茶杯,暖意順著掌心爬上來,卻沒驅(qū)散心底的涼。他轉(zhuǎn)頭看蘇瑤,她眼底的疲憊像蒙了層薄霜——這半年,她的診所從朝九晚五變成了連軸轉(zhuǎn),連午休都要見縫插針。“我有時候會想,”林羽的聲音發(fā)澀,“我們蓋這么多樓,修這么寬的路,到底是給人安身,還是把人往鐵籠子里趕?”
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上“師父”兩個字,像晨露落在枯木上,瞬間讓他定了神。按下接聽鍵,趙老的聲音裹著三清觀的松濤,沉穩(wěn)卻有穿透力:“小林,明早來觀里一趟,帶你看樣東西?!?/p>
掛了電話,林羽望著蘇瑤,心里忽然冒起一簇微弱的光——趙老隱居三清觀十余年,從不插手俗世,這次主動找他,或許能解開他心里的結。
次日清晨,林羽特意繞開市區(qū)的擁堵,往城郊開。霧霾漸漸淡成薄紗,路邊的楊樹從零星幾棵連成綠蔭,空氣里漫開泥土混著艾草的清香。到三清觀時,晨霧還沒散,趙老穿著素色道袍,站在觀前的老槐樹下,白發(fā)在霧里泛著柔光,手里攥著一把剛采的艾草。
“跟我來?!壁w老轉(zhuǎn)身往觀后走,林羽快步跟上。穿過幾重栽著翠竹的庭院,眼前突然亮了——青石板鋪就的小院中央,六角亭立在晨光里,石桌上擺著青瓷茶具,旁邊攤著一卷泛黃的圖紙,紙邊都磨出了毛邊。
趙老在石凳上坐下,倒了杯熱茶推過來:“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林羽搖頭,目光落在圖紙上——紙上畫著山水村落,筆觸細膩,河岸邊標著“桃林”,山腳下寫著“氣口”,角落里還有幾行小楷:“天地有脈,城亦有氣,順脈而建,方得久安。”
“你看那座城?!壁w老抬手指向遠處的市區(qū),晨霧中,城市的輪廓像頭沉默的巨獸,“高樓像扎進地里的釘子,把自然的氣攔得死死的;護城河被截成三段,成了藏污納垢的水溝;連老街上的百年槐樹,都為了擴路被砍了。道家講‘天地大人身,人身小天地’,你把天地的‘血管’堵了,人的‘氣’能順嗎?”
林羽的指尖摩挲著茶杯邊緣,趙老的話像鑰匙,突然捅開了他心里的鎖。他想起去年設計的CBD項目,為了湊容積率,把規(guī)劃好的綠地砍了三分之二;想起開發(fā)商拍著桌子說“誰在乎有沒有樹,業(yè)主只看房價”;想起住在高密度小區(qū)的表姐,每次視頻都抱怨“樓下全是車,孩子連跑的地方都沒有”。
“我給你講個故事?!壁w老捻起一片艾草,聲音慢了下來,“二十年前,我在南方游歷,遇見過一座叫青溪的小鎮(zhèn)。鎮(zhèn)外有條河,河邊種滿了桃樹,春天桃花落滿河面,像鋪了層粉雪。鎮(zhèn)上的人靠河生活,早上劃船捕魚,傍晚在河邊下棋,孩子們光腳在沙灘上追,連狗都懶得叫,蜷在門口曬太陽?!?/p>
林羽的眼前浮出那樣的畫面,心里軟得發(fā)疼。
“后來來了個開發(fā)商,說要建‘水上度假村’?!壁w老的聲音沉了下去,“推土機把桃樹砍了,把河挖成了人工湖,鋼筋水泥的樓一棟棟立起來。鎮(zhèn)上的人拿了補償款,搬去新建的小區(qū),可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有人天天失眠,有人總覺得胸悶,孩子們也不愛出門了,抱著手機能坐一天。以前鎮(zhèn)上一年都沒次吵架的,后來因為停車位、噪音,鄰里間天天鬧,連派出所都常跑?!?/p>
趙老放下艾草,眼神落在林羽臉上:“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們丟了‘根’。人是從自然里長出來的,就像樹要扎在土里,魚要游在水里。你把根拔了,把水抽了,人的心能不慌嗎?城市建設,不是堆樓,是給人安‘心’的地方。”
陽光透過竹葉,在林羽臉上投下斑駁的影。他忽然想起蘇瑤說的“城市的氣堵了”,想起那些患者空洞的眼神,想起自己畫圖紙時,刻意忽略的“自然”與“人心”。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心里有個聲音越來越響:他要改,要建一座能讓人安下心的城。
離開三清觀時,趙老把那卷青溪小鎮(zhèn)的舊圖遞過來:“這圖你帶著,或許能幫上你。記住,‘天人合一’不是改造自然,是跟著自然走,讓城和自然,像魚和水一樣。”
林羽接過圖紙,紙頁泛黃卻帶著溫度,他鄭重點頭——這一次,他要畫一張不一樣的規(guī)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