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給沈念削蘋果。就在這時,我圍裙口袋里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請問是林舒女士嗎?”我嗯了一聲,手上沒停,將削好的蘋果穩(wěn)穩(wěn)地放在砧板上,
切成一片片。再細心地用刀尖刻成小兔子的形狀。這是沈念最喜歡的樣子,
每次看到都會開心地拍手。“這里是城南公安分局。”男人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那短暫的停頓像一個黑洞,瞬間吸走了客廳里所有的陽光和溫暖?!澳愕恼煞蛏蛭?,出事了。
”刀尖劃過指腹,一滴血珠瞬間涌了出來,紅得觸目驚心。我下意識地將手指含進嘴里,
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在舌尖彌漫開來,有點咸,有點澀。我垂下眼,
看著盤子里那只剛剛成型的小兔子,耳朵尖上缺了一個小角。是我剛剛手抖時不小心削掉的。
“他怎么了?”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口千年古井,沒有一絲波瀾,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是被我這過分的冷靜鎮(zhèn)住了。
才傳來那個男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的聲音?!吧蛭≡跒I江公園落水,搶救無效,
已經(jīng)確認死亡?!薄罢埬惚M快來分局一趟,我們需要你認領(lǐng)遺體,并配合調(diào)查。
”2沈巍死了。這個消息像一顆石子投進結(jié)了冰的湖面,沒能激起一絲漣漪,
只是在冰面上留下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白點。我平靜地對電話那頭說好,我馬上就到,
然后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我將切好的蘋果兔子一瓣一瓣仔細地擺在白色的小瓷盤里,
像是在完成一件藝術(shù)品。然后端到兒子面前。沈念看到可愛的兔子蘋果,眼睛瞬間亮了,
像兩顆黑葡萄。他高興地拿起一塊就開心地啃了起來,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皨寢專?/p>
爸爸今晚回家吃飯嗎?”他含糊不清地問,小嘴巴塞得滿滿的,像一只囤食的倉鼠。
這個問題像一根細小的、生了銹的針,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帶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刺痛。
我想起很久以前,沈巍也曾這樣溫柔地給我削蘋果。他說我的手太好看了,
只能用來彈鋼琴和擁抱他,不能碰這些粗活??刹恢獜氖裁磿r候起,別說削蘋果,
他連看我一眼都覺得不耐煩。我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頭,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生怕驚擾了這午后的寧靜?!鞍职殖霾盍?,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鄙蚰钆读艘宦?,黑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失落,
但很快又被手里的蘋果吸引了過去??粗煺鏌o邪的側(cè)臉,我內(nèi)心那片冰封的湖面,
依舊毫無波瀾。我的心臟,像一塊被反復(fù)冰凍又解凍過的海綿,干硬,粗糙,
失去了所有的彈性。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曾幾何時,我也為那個叫沈巍的男人哭過,笑過,
歇斯斯底里過,以為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刹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他每一次深夜的晚歸,
每一次關(guān)機的手機。每一次身上帶著不屬于我的香水味,都像一把鈍刀,
在我心上反復(fù)地、緩慢地切割。直到最后,那顆鮮活的心被割得千瘡百孔,
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徹底死了?,F(xiàn)在,他死了。我突然覺得,這個家好像一下子寬敞了許多,
連呼吸都順暢了。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香水味,似乎也終于消散了。我站起身,
脫下圍裙,走進臥室換衣服。鏡子里的女人面色蒼白,眼神空洞,
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也好,這樣去警局,
才更像一個剛剛失去丈夫、悲痛欲絕的寡婦。
城南分局里充斥著一股消毒水和廉價香煙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墻壁是那種陳舊的米白色,墻角還有些許剝落。我被一位年輕的警員帶到一個小房間,
隔著一層單向的、泛著冷光的玻璃。第一次見到了那個殺死我丈夫的女人,孟瀾。
她真的很年輕,也很漂亮,一頭海藻般的長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
身上穿著一條酒紅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皮膚雪白,像一朵開在暗夜里的玫瑰,危險又迷人。
即便坐在冰冷的訊問室里,手上戴著锃亮的手銬,她也異常平靜。沒有哭,也沒有鬧,
只是低著頭,饒有興致地研究著手腕上的那副鐐銬。仿佛那是什么新奇別致的首飾。
負責(zé)案子的張警官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眼窩深陷,眼袋青黑。
看起來至少三天沒睡過好覺了。他遞給我一杯熱水,用的是那種最廉價的一次性紙杯。
杯壁很薄,燙得我指尖發(fā)疼。他語氣里帶著公式化的同情:“林女士,節(jié)哀。
”“孟瀾已經(jīng)全部交代了,她承認是她失手將你丈夫推下水的。”我握著那杯溫?zé)岬乃?/p>
指尖傳來的一絲暖意,卻絲毫無法溫暖我冰冷的內(nèi)心。失手?我重復(fù)著這個詞,
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譏諷。真是個輕飄飄的詞。張警官嘆了口氣,
似乎對這種人間慘劇已經(jīng)司空見慣。他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根據(jù)她的供述,她和你丈夫沈巍存在感情糾紛。”“案發(fā)當天,沈巍向她提出分手,
她情緒激動,兩人在江邊發(fā)生爭執(zhí),拉扯中,她失手將沈巍推入了江中。”感情糾紛?
我輕笑出聲,笑聲在這壓抑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皬埦?,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我這個做妻子的,竟然對他有什么感情糾紛毫不知情?!蔽业恼Z氣里的嘲諷太過明顯,
張警官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不忍。他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決定告訴我真相?!傲峙?,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以及孟瀾的供述,
她和你丈夫已經(jīng)保持了近兩年的不正當關(guān)系?!眱赡?。原來,在我為了這個家省吃儉用,
在他每一次深夜晚歸時為他擔驚受怕。
在他每一次撒謊說加班時默默為他準備夜宵的整整兩年里,他都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兩年前,我正懷著沈念,孕吐得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
連床都下不了。而他,就是在那時候,一邊對我噓寒問暖,
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另一個女人的溫柔鄉(xiāng)。這段早已腐爛、發(fā)臭的婚姻背后,
到底還藏著多少我不知道的骯臟秘密?我譏諷地問張警官:“所以,她殺人是為了上位?
”“因為我丈夫要跟她分手,她由愛生恨?”這個最符合邏輯的理由,聽起來卻又那么可笑。
張警官搖了搖頭,表情有些凝重:“不,孟瀾堅稱,是沈巍要和她分手,她無法接受,
才一時失手?!蔽?guī)缀跻Τ雎晛?。沈巍會主動分手?那個把孟瀾當祖宗一樣供著,
每個月的工資一大半都花在她身上。寧愿讓我和兒子啃饅頭吃咸菜,
也要給她買最新款包包的男人,會主動提分手?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或者,
他又找到了下一個更年輕、更有錢的目標。就在這時,訊問室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
發(fā)出巨大的聲響。一個打扮得體的中年女人沖了進來,一把抱住孟瀾,哭天搶地。
“我的女兒啊!你怎么這么傻啊!”“為了那么個男人,值得嗎!”是孟瀾的母親,
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沙發(fā)上那件外套如出一轍。幾乎是同一時間,
走廊的另一頭也傳來一陣更加尖銳的騷動。我的婆婆張桂芬,被人攙扶著,
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她頭發(fā)凌亂,臉色煞白,一雙眼睛因為極致的悲傷和憤怒而布滿血絲,
像一頭發(fā)了瘋的母獸。在看到我的瞬間,她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掙脫開攙扶她的人,
瘋了一樣朝我撲過來。“林舒!你這個喪門星!”“克夫的賤人!是你!
”“一定是你克死了我兒子!你為什么不去死!”她的指甲像淬了毒的鉤子,
狠狠地抓在我的胳膊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我沒有躲,也沒有還手,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看著她那張因悲痛而扭曲的臉。小小的警局走廊里,一時間變得無比嘈雜。
哭聲、罵聲、勸架聲混作一團。殺人犯,殺人犯的母親,死者的妻子,死者的母親。
所有人都聚集在這里,上演著一出荒誕又悲涼的鬧劇。而我,是這出鬧劇里,
唯一清醒的觀眾,也是唯一的受害者。我冷靜地、一根一根地掰開婆婆死死抓住我的手指。
她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劃出幾道深深的血痕,滲出血珠。
我看著她那張因極致的悲痛而扭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媽,你看清楚,
殺你兒子的人,在里面?!蔽姨鹗郑噶酥改巧缺涞膯蜗虿A?。玻璃后面,
是那個年輕漂亮,此刻正被自己母親緊緊抱在懷里,梨花帶雨的孟瀾。
張桂芬的哭喊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她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過去,
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茫然。我沒有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緊接著拋出了第二個、也是最致命的重磅炸彈?!斑€有,你的好兒子,在外面養(yǎng)了那個女人,
整整兩年?!边@句話像一道驚雷,在張桂芬的頭頂轟然炸開。她難以置信地看看我,
又看看訊問室里的孟瀾,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張原本還算體面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震驚,屈辱,和信仰徹底崩塌后的空白。沈巍的葬禮辦得異常潦草。
因為死因?qū)嵲诓还獠?,單位的同事和所謂的朋友都像躲避瘟疫一樣,避之不及。
連慰問的電話都寥寥無幾。靈堂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們幾個至親,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香燭的味道。張桂芬在葬禮上哭暈了兩次,
醒來后就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我身上。她罵我不稱職,罵我沒有看好自己的丈夫。
罵我連個男人都留不住,才讓他被外面的狐貍精勾了魂。
我懶得和這個活在自己幻想里的可憐女人爭辯。她永遠不會承認,
她那個在她口中勤勞能干、引以為傲的兒子,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騙子和人渣。
葬禮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主動找到了我。是孟瀾的律師。他說,
他想和我談?wù)?,關(guān)于賠償?shù)膯栴}。我們在一家雅致的茶館見面,包廂里放著舒緩的古箏音樂,
與我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律師姓王,四十歲上下,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
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精英的氣息,手腕上的名表在燈光下閃著沉穩(wěn)的光。
他代表孟瀾和她的家人,首先向我表達了最誠摯的歉意,言辭懇切,挑不出一絲錯處。然后,
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傲峙?,我們知道,
再多的道歉也無法彌補您和您的家庭所遭受的巨大傷害?!薄暗牵?/p>
為了讓孟瀾能夠在獄中安心改造,她的家人愿意為您提供一筆經(jīng)濟賠償,
希望能稍稍撫平您的傷痛?!彼麑⒁环菅b訂好的文件推到我面前,翻開其中一頁。
用金色的鋼筆筆尖,指著上面的一個數(shù)字。八十四萬。這個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
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讓我有片刻的恍惚和眩暈。我和沈巍結(jié)婚五年,家里的存款,
從來沒有超過五位數(shù)?!爱斎唬蓖趼蓭煹穆曇魧⑽覐幕秀敝欣嘶貋?,
他的聲音永遠那么平穩(wěn)客觀。“獲得這筆賠償有一個前提?!彼D了頓,抬起眼,
透過鏡片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澳湍钠牌牛瑥埞鸱遗?,
必須簽署一份刑事諒解書?!卑耸娜f。我的腦海里,
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因為錢和沈巍吵架的夜晚。沈念發(fā)高燒需要住院,我讓他去取錢,
他卻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才承認錢都拿去投資了,血本無歸。
我想給沈念報個好一點的幼兒園,他卻嫌學(xué)費太貴,說我是在攀比。
說孩子在哪里上學(xué)都一樣。我過生日,想要一個我看中很久的包,才一千多塊。
他卻不耐煩地說我物質(zhì),虛榮,不懂得體諒他賺錢的辛苦。而現(xiàn)在,
這個給我?guī)砹藷o盡痛苦、爭吵和貧窮的男人,死了。換來了八十四萬。
一筆足以解決我們母子眼下所有困境,甚至能讓我們過上更好生活的錢。
這真是一筆無比劃算的買賣。我?guī)缀鯖]有任何猶豫,就想拿起桌上的筆,
在那份文件上簽下我的名字。但理智告訴我,這件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
我還需要搞定那個頑固的婆婆。我抬起頭,對王律師露出了一個得體的、無懈可擊的微笑。
“王律師,這件事我需要和我婆婆商量一下?!蓖趼蓭燑c了點頭,表示理解,
但他還是用他那職業(yè)化的口吻提醒我?!傲峙?,希望您能盡快做出決定?!薄斑@份諒解書,
對于孟瀾的最終量刑,至關(guān)重要?!蔽耶斎恢肋@至關(guān)重要。孟瀾在用錢,買她的未來。
而我,也在用我那個死去的丈夫,換我和我兒子的未來。這聽起來冷血,殘酷,
卻又是一場無比公平的交易,我們各取所需。我早就預(yù)料到,說服婆婆會是一場硬仗,
一場惡戰(zhàn)。果不其然,當她從我口中聽到刑事諒解書和八十四萬賠償款時,
整個人都像被點燃的炸藥桶,瞬間爆炸了。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
在不大的客廳里來回踱步,暴跳如雷?!罢徑猓课艺徑馑齻€屁!”“她殺了我兒子!
我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八十四萬?八十四萬就想買我兒子的命?
”“他們是在做夢!”她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林舒,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個見錢眼開的白眼狼!”“我兒子尸骨未寒,
你就想著拿他的命去換錢!”“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我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任由她的辱罵像冰雹一樣砸在我身上,等她罵。我知道,
跟一個被情緒沖昏頭腦、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講道理,是沒有任何用處的。直到她罵累了,
罵得口干舌燥,喘著粗氣癱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我才從包里,
慢條斯理地拿出我早就準備好的武器。“媽,您先別激動,喝口水,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