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那么短,遺忘又那么漫長。
——《泰坦尼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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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空曠的訓練場上散落著一地的冰渣碎片,破碎的斷口處偶爾噗呲竄出幾星電光,場中央坐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詩妮就站在她背后,不帶任何感情的看著那道身影。
那身影清瘦,長長的白發(fā)被藍色的緞帶盤在腦后,她身穿白色金邊法師袍,寬大的深藍色披風被披在肩膀上,兩把銀劍儼然握在稚嫩的手中,劍氣頓時凝聚成一道細長的劍光閃爍著寒光。
滴答。
劍氣舞動間,執(zhí)劍少女身體快速旋轉,自由翱翔于蒼穹之上。冰冷刺骨的寒風在她的身側猛烈地沖擊,血水混著汗水順著指尖掉落在地,猶如綻放在冰凌上的玫瑰花。
詩妮突然很想轉過身,離開這里,但是夢境力受限,她的雙腳不受控制。
這是她的夢,也是她的記憶。
少女屈起一條腿,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像是戰(zhàn)勝了敵人又不幸受傷的小獸舔舐著手臂上的血跡。一張臉生得美而又稍顯稚嫩,沒什么表情,配上艷紅的血色,天真又氤氳著嗜血。
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詩妮和少女的背影同時僵住,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過身。
完全一模一樣的兩張臉,不一樣的神情姿態(tài)一個是不知所云的無所適從,一個是桀驁不馴的冷漠乖戾,卻都是死死盯著身后那道身影
一襲深藍色厚重披風隨風舞動,男人修長挺拔的身形出現在門外,目光沉沉地看向場中。
“表現還可以,一個小時就把這些動作學會了?!?/p>
隨著男人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少女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眼底染著微微的紅意,抬起頭時,露出的眼神凜冽深邃,殺氣騰騰,她張了張嘴,口型描述出男人的名字卻始終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那一瞬間,視角交錯,兩個不同時期的詩妮似乎悄無聲息的重疊了,她被迫經歷著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看著他緊抿的薄唇吐出如出一轍的話語。
——我要讓你繼承我的意志。
詩妮無意識地,睜開酸脹的眼睛。那一刻所有的場景都退潮般遠去,唯有那人渺遠清冷的尾音,裊裊消失在虛空中。
夜風拂過窗欞,幾不可見地搖動著紗簾,幾縷月光透過紗簾淌進屋內,落在地板上成了霜。
直到夢里那清冷的聲音徹底消失在耳邊,詩妮才聽見窗外樹林間悠遠清亮的蟲鳴。像是碎冰在玻璃杯里碰撞。
詩妮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卻觸碰到一抹溫熱的潮濕,她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流淚,也根本不想流淚,然而淚腺卻像失去控制,生出大顆的淚珠滾落臉頰,順著空蕩蕩的心落入不見底的深淵。
戰(zhàn)斗是可怕的,但也是最令她投入的事,戰(zhàn)斗是她唯一可以拋卻雜念和情感的地方,可是難以抵抗的,是陡然從沉重的責任和亂世中抽離的干干凈凈,茫然到了極致的空虛。
一切結束的那么快,詩妮的心里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猙獰的空洞。這個洞,也許很早,在父親死去的那一天就出現了。
***
第二天清晨,布萊登很早就出門執(zhí)勤了。
凱倫站在水池邊清洗丈夫的碗碟,仿佛背后長了只眼睛一般突然開口說道:“蕾金娜,都跟你說了不許挑食剩胡蘿卜,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把胡蘿卜放在你姐姐盤子里了,詩詩你不許慣著她?!?/p>
詩妮有些好笑的看著妹妹吃癟的臉,對她無奈的攤了攤手,蕾金娜只能認命的縮回手,叉起盤子里的食物咬都不咬就仰著頭使勁咽,好像他吞進去的不是胡蘿卜而是一塊石頭。
詩妮擔心她卡到食管,立刻遞上一碗湯,還順便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她的吃相。
詩妮慢條斯理的解決了早飯,捧著自己的碗碟走到水池前。
“媽媽,我來吧,現在馬上到商會工作的時間了,你不忙著去監(jiān)督的嗎?”
凱倫知道女兒向來乖巧聽話,很是放心的解開圍裙擦了擦手,交代了幾句關于家里的事情就打算出門了。
“你今天還去羅曼太太那里幫忙嗎?”
“嗯,她最近身體不太行,耶格爾醫(yī)生有叫她這個星期要休息的。”
“唉,偏偏她唯一的兒子是調查兵團的士兵,多么危險啊,萬一哪天——”凱倫忽地收了聲,但詩妮能猜到她的意思,她回頭沖著凱倫笑了笑,“我會幫忙照顧好她的?!?/p>
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凱倫突然想到什么,又回頭說道:“對了詩詩,你最近又經常失眠嗎?”
詩妮洗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水流沒有了阻礙,嘩嘩流淌得很順暢。
“媽媽,你怎么……”
“唉,記得你剛來這里的時候,也是每天晚上做噩夢,失眠,可是你從來不說,我第二天看你臉色就知道你沒睡多久?!?/p>
凱倫心疼地望著詩妮的背影,一晃這么多年,她的個子已經長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詩妮沒有轉過身,只是用和剛才一樣輕松的口氣說道:“我沒事的啦,媽媽?!?/p>
“真沒事?可是你那天之前還好好的,怎么回來一趟……”
“真的媽媽,我只是,”詩妮回頭,明媚的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狡黠不失單純的微笑,“因為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玫瑰王都,興奮得幾天沒睡好覺而已?!?/p>
“你真是……好吧?!眲P倫被女兒難得撒嬌的語氣給逗笑了,先前積壓的擔憂和疑慮也都一消而散,最后不忘了叮囑幾句就出門了。
屋里的門被關上,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扇門隔絕了屋內的寂靜,只有水池里嘩嘩的水流聲清晰的回蕩在室內。
詩妮面無表情的站在水池前,看著不斷振蕩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薄唇緊抿,面容清絕,較之昨夜夢里的自己,少了些桀驁多了分柔和。
解決完早飯后的蕾金娜立刻跳下凳子,一把從身后抱住了站在水池前的詩妮:
“姐姐,今天有什么安排呢?不如我們去街上轉轉吧!”
“嗯,好啊?!痹娔萋冻鲆荒ǖ男σ?,蕾金娜這時注意到了她的臉色略微憔悴:
“姐姐,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嗯,做了噩夢?!?/p>
蕾金娜握住她的雙肩,臉上寫滿了擔憂:
“是不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了?可以告訴我?。 ?/p>
“我沒事的蕾金娜,謝謝你?!?/p>
蕾金娜想了一圈,提議道:“嗯…不如我們先去耶格爾醫(yī)生那里,拿點治失眠的藥吧?!闭f著,她又趴在詩妮耳邊悄悄地告訴道:“我跟你說,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總覺得耶格爾醫(yī)生其實是個隱藏著什么秘密的人,非常的神秘,而且好像對什么事情都了如指掌似的,并不是一般的醫(yī)生……”
早飯過后,蕾金娜帶著詩妮來到了耶格爾家醫(yī)生家,輕輕叩響了門。
出來開門的是卡露拉。
“早上好卡露拉阿姨!”
“誒呀,是蕾金娜和詩妮來了?!笨独χ兔媲暗膬蓚€女孩打招呼,“是來找我們家艾倫玩的嗎?艾倫這孩子剛才和阿爾敏跑出去了……”
“嘿嘿!卡露拉阿姨,其實呢,我們這次來并不是來找艾倫玩的!”蕾金娜笑著回答道,隨后詩妮接話道:“嗯,我們是想找格里沙叔叔拿點藥?!?/p>
格里沙是卡露拉的丈夫,也是這座甕城里唯一的醫(yī)生,在希甘希納區(qū)極有盛名。
他一般都是在自己的家里問診,偶爾會接到來自內地的委托,每隔一段時間會去往外地出差一段時間,其他時候他基本都是呆在屋內,或者是他們家的地下室里做研究。
詩妮和蕾金娜進門后,格里沙剛好從地下室里走上來,看見兩人時似乎并不驚訝,而是用一貫溫和的語氣向她們兩個打招呼:“早啊姑娘們,你們有什么事嗎?”
“早上好格里沙叔叔,我姐姐最近有點失眠,所以我們想向您要點助眠的藥?!崩俳鹉日f。
格里沙面相是極溫文爾雅的那種,偏長的頭發(fā)柔順的貼著后頸,臉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擋住了他眼底的情緒色彩。
很多時候,詩妮都覺得他其實是極有故事的人,因為他給她留下的印象和城里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而她一時間也說不出那股持續(xù)籠罩在這個舉止得體,斯文溫和的男人身上的違和感來源于哪里。
格里沙推了下眼鏡,微笑著看向詩妮說道:“是么,看來你是做噩夢了吧。”
他轉身從旁邊的柜子上拿下一瓶藥,走到桌子邊坐下,并示意她們兩個坐在對面,溫聲開口:“有些時候,夢境是我們內心的反映,是記憶的回放,你會做噩夢就表示,你在內心深處仍然有放不下的事情,或許是幼年一段痛苦的回憶,或許是內心的一種遺憾,不過你的時間還很長,總會慢慢放下的?!?/p>
“哇~真的好厲害呢~ ”蕾金娜雙手合攏忍不住長長的感嘆一聲,“格里沙叔叔總是說一些讓人猜不透的話呢!”
格里沙的目光飽含著溫柔之色,緩緩起身走到蕾金娜的面前摸了摸她那柔軟的茶色秀發(fā),笑道:“哈哈,經歷的事情多了,看的人也多了,自然就會明白很多道理?!?/p>
詩妮聽了格里沙的這番話,總感覺…他似乎是有過什么很沉重的經歷……
詩妮沉默了一陣,緩緩開口,“可是,遺忘是很難的事,有些事情積壓在心底,會逐漸填滿整個胸腔,而一旦哪一天它不在了,胸口原來的地方就空了一個洞,填不滿,也忘不掉……”
說著說著,詩妮突然察覺到周圍過于安靜的氣氛,她抬起眼睫,怔然地望著對面的格里沙,發(fā)現他整個人都僵坐在原位,反光的鏡片遮擋了他的視線,臉色蒼白一片。
詩妮心底突然生起那種詭異的預感:
“格里沙叔叔?”
格里沙很快回過神來,仿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對她歉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剛剛有點走神了,”說著,將藥瓶放在她面前,“不要吃的太多,晚上睡覺前一片就行,也不能天天都吃,會對藥物產生依賴的?!?/p>
詩妮接過瓶子,里面幾片白色的藥片微微晃動著,忽略掉心底陡然生起的疑竇,她對別人的過往不感興趣,也從不八卦,只是起身道了聲謝,和格里沙告別后和蕾金娜一起離開了耶格爾家。
***
托洛斯特區(qū) 調查兵團分部
利威爾一個人坐在樓頂的天臺上,墨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腳下是人間閃爍的點點燈火,他抬頭看著天空,濃墨般的天色看得他心里愈發(fā)壓抑。
晚風輕輕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fā),地上的夜晚很靜,沒有地下街永無止境的紛爭和喧鬧,在這里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安寧。
只是,一想到剛剛跟法蘭和伊莎貝爾的爭執(zhí),他心里又不平靜下來。
幾天前他們接到了來自一個神秘人的委托,假意加入調查兵團以尋找機會刺殺埃爾文·史密斯并從他身上找到一份機密文件,報酬是金錢和三份地上居住權。計劃目前為止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假裝被那人抓到,被他脅迫加入了兵團,但是加入調查兵團,就意味著要面對壁外調查,而壁外調查,是可以讓埃爾文悄無聲息死在他手里的唯一機會。
可是壁外調查太危險了,他執(zhí)意要讓伊莎貝爾和法蘭呆在兵團自己一個人去參加,而伊莎貝爾和法蘭都覺得他們應該一起面對,哪怕是巨人。
利威爾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或是說錯了什么壁外的世界太危險了,他們誰也沒有跟巨人戰(zhàn)斗過,他對自己的能力還尚有信心,可是,法蘭和伊莎貝爾,他不放心。
身后傳來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多年的默契,從腳步聲就可以判斷出來人是誰。
“大哥——”
“利威爾,來談一下吧?!?/p>
法蘭眉頭緊蹙,擔憂地開口:“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你一個人去不太妥當,那才是危險的啊?!?/p>
“去外面的時候一定要三個人一起,對吧,你忘了嗎?”伊莎貝爾焦急道,從很久以前他們三個就一起在地下街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危險都是一起面對,現在利威爾要他們在后面等而自己獨自冒險,他們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的。
“一樣的?!崩柍谅曢_口,卻沒有回應同伴的要求,“沒有月亮和星星的話,地下和地面上一樣黑?!?/p>
伊莎貝爾和法蘭聞言都愣住了,抬頭,濃墨似的黑夜,云影在黑夜里涂抹出或濃或淺的墨團,沉沉地壓在他們頭頂。
“不是這樣的啊,”伊莎貝爾反駁道,“還是可以看出沒有天花板的啊!”
“對呀,完全不一樣的呀!天空還是呈現在眼前的?。 狈ㄌm也笑了。
“看!”伊莎貝爾指著天空,厚重的云層散開,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月亮,瑩白的月光柔和的灑在他們身上,是和地下街漆黑的穹頂完全不一樣的景色。
頭頂有銀河流淌,貫穿整個天穹,漫天的星辰閃爍,璀璨輝煌,一時間,三人都被這景象迷住了。
法蘭和伊莎貝爾走近,坐在利威爾的兩邊,三個人的影子被星光無限拉長,相依相偎在一起,一如往前從未分開。
他們都靜靜地待著,不去爭論誰對誰錯,而只是欣賞著這片從未見過的天空。
“我絕對不會再回去了?!辈恢朗钦l先開口,誰都不想再回到暗無天日的地下,過著看不見未來的生活。
已經見過了光明,又怎么肯繼續(xù)忍受黑暗。
伊莎貝爾轉頭,眼神堅定地看著利威爾:“大哥,我們三個人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嗎?巨人什么的也無所謂,一起干好了!”
“利威爾,相信我們?!?/p>
法蘭也同樣堅定地看著他們,眼底是對同伴毫不動搖的信任和執(zhí)著。
利威爾沉默片刻,轉頭看向天空。
漫天的星子仿佛書中描寫的鉆石一般點綴在天空這片黑色的幕布上,隱隱看見幾顆流星轉瞬即逝,皎潔的月光下,三個人的身影靠在一起。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過去很多事,可是想到最多的,卻是那天在地下街入口那個白色頭發(fā)的女孩跟他說過的話。
——「你們是家人吧,真是羨慕?!?/p>
——「和你的家人們一起,好好活在這世上吧。」
內心某個答案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破土而出,利威爾垂下頭,無聲地笑了。
多年在地下街的經歷,讓他逐漸養(yǎng)成了收斂感情的性格,像現在這樣的情緒流露幾乎沒有,但是這一刻,他突然很想把很久之前壓在自己心底的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哪怕他們早已心照不宣。
“我知道了?!?/p>
“法蘭,伊莎貝爾,我選擇相信你們?!?/p>
不等倆人展露出狂喜的表情,利威爾繼續(xù)說道:“但是,你們要答應我,隨時聽從我指揮,千萬不可以在壁外單獨行動,誰也不知道會不會葬送在那群怪物肚子里,但是我想要你們活下來。”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從前是,以后也是。”
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三人一直都是一體的,以后也不會分開的,要一直一直生活在這片天空之下。
“嗯!一定!”伊莎貝爾雙手握拳,興奮地向后仰去,對著眼前一片璀璨星空,仿佛望見了他們日后生活在陽光之下的未來。
“我們當然是家人了!”
法蘭也笑著看著身邊的兩人。
“這是當然了,那還用說嘛大哥!”伊莎貝爾附和道,眼里好像發(fā)著光,“所以我們一定要活著回來!”
命運的齒輪依然還在轉動,將三個人的未來推向前方無數條路的某一條,走向星辰般渺遠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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