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可怕的深度，就沒有美麗的水面。
——尼采
***
黑夜中那幾人慌不擇路地逃了，等到那串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詩妮才緩步上前，拾起掉落在一旁沾染了腳印和泥土的馬甲背心遞給蹲在地上抹眼淚的女孩。
“你沒事吧？”
“沒，沒事?！?/p>
伊莎貝爾接過她遞來的衣服，手忙腳亂的穿上，她一直低著頭，不斷擦拭著臉上臟污的痕跡，出于某種可疑的自尊心，不想讓眼前的人看見她狼狽脆弱的樣子。
詩妮倚靠在墻面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少女頭頂?shù)陌l(fā)旋，眼底諱莫如深。
穿戴好衣服后，伊莎貝爾勉力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臉頰似乎已經(jīng)腫了起來，現(xiàn)在那一塊火辣辣的疼，她轉(zhuǎn)而看向一邊沉默不語的少女，開口道謝：“那個…剛才真是太謝謝了！我叫伊莎貝爾，姐姐你呢？”
“雪莉?！?/p>
“姐姐，你不是地下街的居民吧？”
在地下街生活這么多年，伊莎貝爾比年齡一般大的孩子更加敏銳，即使詩妮將面容掩蓋在兜帽之下，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氣質(zhì)明顯與這里格格不入。
“嗯，我下來找一樣東西?！?/p>
詩妮并不打算隱瞞什么，如果她的猜測不錯，在地下街最好還是找到一個消息靈通的要事半功倍些。
來之前她特意打聽過地下街的情況，地下街雖說存在于王城的繁華之下，但并不被王政認可為合法居民，說白了地下街在那些權利上層的人眼中，不過是罪犯,流浪者和窮人的聚集地罷了,居住于此的絕大多數(shù)人甚至一生都未曾窺見過日光。
地下街的人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才能買到地下樓梯的通行權，得到窺見陽光的機會，哪怕這機會是短暫的——很快他們就會因為沒有地上居住證而被憲兵強制遣返。
王都的憲兵一旦發(fā)現(xiàn)地下街的人在地上游蕩或是犯了什么事，一般都會強制將其遣返回地下，今天下午那個男人應該也不例外，他既然得到了贓物，在地下街必然也有自己的渠道換取錢財，詩妮想的就是盡快在那個小偷把自己的項鏈賣到更為棘手的地方之前把他找出來。
“呼，原來如此?！?/p>
伊莎貝爾聞言，漸漸放松了警戒，大概是因為詩妮身上總有種讓人忍不住依靠的氣場，再加上她剛剛出手相救的舉動，伊莎貝爾很單純的把她歸納為自己人那一派了。
“姐姐，我在地下街也認識不少人的，各種情報來源我也知道不少，或許可以幫你打聽打聽?！币辽悹柵牧伺男馗f道。
目的達成！詩妮淺淺地勾了勾嘴角。
“今天下午，在中央廣場有個因為搶劫被憲兵團抓住然后遣返地下的男人，我要找到他。”
“今天下午……確實是有聽說過五區(qū)一個人被憲兵抓到后遣返了，不過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要下來找他呢？”在地下街，有能力買到樓梯通行權的原住民少之又少，如果有人真的得到了通行權而后又被強制遣返了，這件事在這個地下必然不會成為什么秘密，伊莎貝爾當然也聽說過。
“那個男人是個小偷，在被憲兵遣返回地下街之前偷了我身上很重要的一件飾品，我只是想找回我的東西?！痹娔菡f著,一邊偏過頭,借著兜帽的掩飾偷偷觀察伊莎貝爾臉上的表情。
果然，當她提到“偷”和“飾品”這兩個字眼的時候，伊莎貝爾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那顯然是當人在無數(shù)個回憶碎片中捕捉到某樣東西時無意中顯露的情緒。
伊莎貝爾確實想起來一些重要的信息，然而她的反應卻不大盡如人意:
“那個…姐姐你…真的那么想要找回來？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是啊，很重要，非常重要，一定要保護好?！?/p>
瞥見她明顯黯然的神情，詩妮眼底溫度驟降語氣依舊輕柔：“怎么？你知道什么嗎？”
原本伊莎貝爾以為，如果只是找回贓物的話可以直接帶詩妮去五區(qū)找到那個偷東西的男人，然而很不巧的是，就在幾個小時前她和法蘭還有利威爾在附近酒館吃飯的時候，從酒館老板嘴里得知五區(qū)的安德魯花大價錢從一個剛被憲兵遣返的男人手里得到一塊稀有的藍綠色寶石的事情，從詩妮剛剛的描述來看，大概率就是她想要回的東西了。
地下街的居民沒有身份證明和居住證，即使到了地上也只能四處流浪，做著偷拐搶騙的勾當，被憲兵抓到后，大部分都會直接扔回地下而不是監(jiān)獄里。被遣返的人利用手里的贓物和地下商人們做交易，換取錢財或是通行權，在地下街是常有的事。
“從外人的描述來看，那個男人大概是覺得那件所謂的飾品太值錢了，才會迫不及待的脫手賣掉，但是既然已經(jīng)落到地下商人手里了，再想拿回來就不容易了，何況五區(qū)也不是利威爾大哥的地盤，而且萬一處理不好，可能還會引來憲兵……”伊莎貝爾簡直糾結，她一方面真心想要幫人家的忙，一方面又擔心會不會惹來什么麻煩，腦袋里仿佛兩個小人在打架！
最終，她還是選擇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詩妮，還順便給她普及了一下地下街大致的情況，最后以一句“那人很不好惹的，要是你覺得那東西沒什么重要的話你就不要去找他算了”結束。
原來如此。
詩妮不喜歡麻煩，但也不懼怕擺在眼前的麻煩，如果真的不得不要她親自動手用暴力解決問題，她也有把握可以在不使用具有極大殺傷力的招式的情況下，全身而退。
她從隨身的手袋里掏出一包藥遞給伊莎貝爾
“這是什么？”
“藥?！痹娔菅a充道，“對你的傷有好處，算是情報的謝禮了。”
伊莎貝爾接過藥，有些猶豫，但還是輕輕攤開包裝布抹在了傷口上，頓時覺得臉上和身上似乎傳來一股冰冰涼涼的感覺，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涼，雖然手里沒有鏡子，但也能感覺到疼痛正在消去。
“好神奇！地上原來有這么好的東西嗎……”伊莎貝爾驚喜地摸著臉上原本疼痛的地方，滿溢出的渴望和向往的神情都被詩妮收入眼中。
地下街的人，絕大部分一生都難以企及地上的陽光，他們沒有正規(guī)的教育，眼界，學識嚴重受限，詩妮也是深知這一點。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那么就此告別吧?！痹娔萏_欲走，卻被身后的伊莎貝爾扯住了披風，“哎，姐姐你要去哪？”
“去五區(qū)找回我的東西?！?/p>
詩妮語氣平淡的像在說“去吃飯”一樣。
“咦咦咦——”伊莎貝爾把她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后，了然道：“姐姐，你和那些肥——不是，商人們有關系？你不會是個貴族小姐吧？”
“都不是?！?/p>
“那你打算……直接去找那人談判嗎？”
“……差不多吧?！?/p>
敢情我剛剛說了那么多，你就只聽進去前半部分了唄！伊莎貝爾越發(fā)懷疑眼前這個人到底是真的有把握還是真的單純，但是一想到安德魯那些劣跡，她也不忍心讓這個初來地下街的漂亮姐姐獨自面對那人。
“要不…姐姐你來我們家吧。我認識一個人，剛好他跟五區(qū)的人打過交道，說不定你可以不用親自去要回來那東西呢。你不是地下街的人，我就這么跟你說吧，五區(qū)那一派的人挺混蛋的，總之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的！”
“嗯?！痹娔莓斎幻靼讓Ψ娇赡懿皇鞘裁瓷撇纾龔念^到尾只是在想怎樣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迅速出擊，而眼前就有一條渠道可以讓她不用親自出面，自然是樂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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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窗縫里擠進屋內(nèi)，暗黃的燭光跳動不息。
利威爾彎腰坐在長椅上，面無表情地擦拭著手里的小刀，動作慢條斯理卻無端透著一股狠意。
“雖然之前都是紙上談兵，但是有你在的話多少能放開手干一場了……”法蘭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仔細觀察著利威爾的反應，見他右手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又繼續(xù)講道：“進入調(diào)查兵團的話——”
話還沒說完，就被突然的開門聲打斷了，兩人雙雙回頭望過去，是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法蘭被她此刻狼狽的模樣驚得站起身，各種最壞的情況在他的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后，他才試探地開口問道：
“你……怎么了？”
伊莎貝爾緊抿著嘴不回答，回想起之前被人圍堵在角落里的事情，越想越是遏制不住的憤怒與委屈，沒等到她開口回答法蘭，她身后的詩妮就已經(jīng)走進了屋子，輕輕敲了敲房門：
“深夜打擾了，現(xiàn)在方便商量嗎？”
聽見敲門聲，法蘭才注意到伊莎貝爾身后還跟了一個少女，戴著兜帽遮住大半張臉，看穿著打扮還有周身的氣質(zhì)，明顯不是地下街的人。她周身似乎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寒氣，使屋子瞬間變得冷了起來。
“請問你是……”察覺到對方?jīng)]有惡意，法蘭盡量溫和地開口，不動聲色的觀察她。
詩妮抬起頭，黑色帽檐下一雙冰川般的藍眼睛透著生冷的光，然而語氣卻輕柔且平和：“我來自地上。具體的，你不妨聽聽你的同伴是怎么說的?！?/p>
趁著伊莎貝爾和那兩個男人解釋事情始末的時候，詩妮隨意的找了一塊地方坐了下來，光明正大的打量這屋子里的幾人。
一路上她裝作無意地“引導”這個小姑娘說了不少事情。
大概也知道他們這個小小團伙平日里都以一個叫“利威爾”的混混為首，專與那一塊的地下商人們作對，或是接一些私活為生。原本她還以為那個伊莎貝爾口中的‘大哥’會是個身材魁梧的壯漢，沒想到真人外形還……挺嬌小，單看外表似乎不比她大多少，而且非常年輕。
男人漆黑的短發(fā)理得干凈利落，弓著身子，手臂搭在膝蓋上，衣服袖子卷著，露出一截冷白削瘦的手腕，右手抓著一把小刀，左手漫不經(jīng)心的摸上刀刃。他慢吞吞地抬起頭，對上她不加掩飾的打量，灰藍色的眸子，眼型狹長稍揚，這樣的眼睛注視的久了，叫人無端生出幾分冷意來。
可惜詩妮不是普通人，面對對方暗含警告和惡意的視線，她僅僅是低垂眼皮，收斂目光以示自己的無害,內(nèi)心卻毫無懼意。
“所以，你希望我出面幫你和那些人溝通好要回你的東西？”法蘭總結一番說道。
“是的?！?/p>
不然那些家伙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雖然這里本來也沒有太陽。
“我懂了。你有帶錢嗎？我認識五區(qū)的人,看在你救了伊莎貝爾的份上，可以幫你牽橋搭線，當然費用還是你付，就不收你的中介費了?！?/p>
“這些?！痹娔萁庀律砩系腻X袋，扔在桌子上，“也許不夠，你幫我問問他愿意出價多少我看還能不能湊?！?/p>
“現(xiàn)在都幾點了，那些個腦子里塞滿了糞便的家伙估計都已經(jīng)在做夢了。”一直沉默的看著這一切的利威爾突然開口，他直接問詩妮：“你明天晚上能來嗎？”
明天，之前凱倫和她說好會在王都待三天，明天晚上就必須把東西找回來了。
“可以?！?/p>
法蘭也說道:“那既然這樣的話，我明早去幫你溝通這件事，你盡量多準備點錢好贖回來吧?！?/p>
“好的，多謝?！痹娔葺p輕點了點頭。站起身準備離開這里。
“對了，不知道小姐你怎么稱呼？”法蘭突然想起來還沒有問她的名字。
“雪莉?！?/p>
她正打算推開門走出去，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等一下，你是從幾號階梯下來的？”
“六號?！?/p>
詩妮本來以為利威爾是在確認她的信息，沒想到下一秒就看見那個冷淡至極的男人把手里的小刀收了起來，站直了身體，仍舊是一副冷漠面孔：“我送你到階梯那?！?/p>
詩妮從那雙灰藍色的眼瞳里捕捉到了一絲異樣,她挑了挑眉，嘴角彎出一絲弧度：“好?！?/p>
他們沿著昏黑的街道慢慢行走，周圍墻壁泛著灰黑的建筑如同鬼樓。
地下的城市一片寂靜，窮人在臟污的墻壁腳下，罪犯和惡棍在黑暗的拐角窺視，詩妮踢開腳下的垃圾，抬頭望向上方滿是尖石的穹頂，已經(jīng)可以瞥見延展至上方的地下階梯在黑暗中逐漸清晰的輪廓。
等行至一處荒廢的住宅舊址時，詩妮突然停下腳步，背對著身后如幽靈般的男人說道：“你還不動手嗎？”
幾乎是在她尾音落下的同時，一股大力扯著她身上的披風迫使她往后傾倒，詩妮感覺到自己身后貼上的男人的胸膛，反手就是一記肘擊，卻被他巧妙的躲開，再反向鉗住了手臂，短短不過幾秒，頸間傳來了讓她不太舒服的冰涼觸感。
利威爾抓住她的手腕逆時針狠狠一扣，如愿聽見女孩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他身量不高，但借著這一點優(yōu)勢俯在她耳邊，極有沙啞質(zhì)感的聲音幾乎直接貼在她耳廓上：“你是士兵？”
他幾乎是用的肯定的語氣。
詩妮沒有回答。
那鋒利的刀刃更深的刺進頸項間的皮膚。
“回答！”
被鉗制的少女嗓音極低地說了一句話，利威爾一時間沒有聽清，“你在說什么？”
“我說，”她再度開口，半是嘆息半是無奈的語氣，唯獨沒有他意料中的驚慌和恐懼:“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讓我的獵物還有一只手空閑?！?/p>
話音剛落，一束鋒利的氣流襲來，利威爾雙眸一肅，瞳孔微縮，身體先一步作出反應避讓，空氣中的風仿若有了實體一般，擦著他的臉頰而過，削下幾根黑發(fā)。右手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手里的刀驟然脫落，原本被鉗制的少女抓住他的手臂,躬身就是一個過肩摔。
利威爾順勢翻滾，起身又是一擊側踢，詩妮微微蹙眉，整個身子順著反方向斜了一下，右腿后退，突然側過身以極快的速度踢了出去。
下一秒兩人的腿踢在了一起，利威爾感覺自己好像踢中了一塊鐵板。
短暫的交鋒后，雙方不約而同的向后各退一步，雙雙抬眸，彼此的視線在空氣中無聲地廝殺，都是毫不退讓，針鋒相對的姿態(tài)。
“我不是士兵。”詩妮沉沉地開口，“你大可不必威脅我，試探我。我拿走我想要的東西之后，我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
利威爾甩了甩被短暫麻痹的右手，直到手腕的僵硬逐漸消失后才從身后拔出佩刀，冰冷的眼神始終不離面前的少女。
詩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之前在屋子里匆匆一瞥帶來的奇異之感源自哪里了,眼前這個男人身形雖然矮小，但穿著打扮干凈利落，白襯衫干凈卻舊，依稀可見其下堅實有力的肌肉線條，此刻他滿目冰冷，躬身戒備的姿態(tài)像是一把刀。
一把寒光森然的軍刀。
在詩妮看來，這人確實是能從軍打仗的好苗子，而現(xiàn)在的她看著這一幕只覺得莫名煩躁，仿佛身體里封存已久的某樣東西順著被打開的一道裂縫悄然鉆進她的血管。
“你說你不是士兵？像你這個年紀有這樣的身手，如果不是剛從訓練兵團畢業(yè)的新兵還會是什么？”
在幾乎窒息的氣氛中，利威爾終于開了口，帶著懷疑和不信任的目光釘在她身上。
“如果我是憲兵，剛剛就可以把你們一網(wǎng)打盡?！痹娔荼M力壓制著體內(nèi)逐漸復蘇的暴虐和沖動直直地望進男人瞳孔深處，“如果我剛剛沒有看錯的話，你們屋內(nèi)角落里擺放的氣瓶，應該是軍隊里立體機動的氣瓶吧！”
感受到面前的男人驟起的殺意，詩妮依舊氣定神閑：“平民私藏或擅自使用立體機動裝置是犯罪，何況你們還是地下街的人，后果可想而知?！?/p>
“那么，”利威爾握緊了手里的刀，“你打算去跟憲兵團的那群豬玀告發(fā)我們嗎？”
“不?！痹娔菪Φ寐唤?jīng)心，“我說過，我拿了東西就走，盡量不與這里任何一個人有瓜葛，也不想扯上憲兵?！?/p>
利威爾面無表情的打量著詩妮，似乎在判斷她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良久，他逐漸放松了戒備的姿態(tài)，收起武器那迫人的殺氣終于沒有再逼近，男人朝著她的方向走過去。
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詩妮聽見他低沉而滿含警告的聲音：“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p>
隨著腳步聲逐漸遠去，詩妮能感覺到血液里不斷叫囂的聲音也逐漸消失，一切又歸于平靜，她脫力般松了一口氣。
這個男人身上，有那種野獸為了生存而殺戮的氣息。
這個男人，她不喜歡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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