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
城市像一頭疲憊的巨獸,在連綿秋雨的舔舐下沉沉睡去。霓虹的喧囂早已熄滅,只剩下路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昏黃而孤寂的光暈,被雨水暈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諝獗涑睗瘢瑤е嗤梁吐淙~腐敗的氣息,沉沉地壓在肺葉上。
季夏站在醫(yī)院住院部大樓的陰影里,背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面。雨水順著墻皮剝落的縫隙流淌下來,浸透了他外套的肩膀,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他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一動不動,只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激蕩。
掌心緊握著那把鑰匙——阿讓在街頭塞給他的那把。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硌進皮肉里,那清晰的齒痕和磨損的邊角,如同某種加密的符咒,在黑暗中散發(fā)著無聲的誘惑和巨大的風險。兩點到四點監(jiān)控檢修……七樓東安全通道……三號備用梯直達舊貨裝卸區(qū)……阿讓低語的信息碎片在他腦海里反復盤旋。
安全通道的門就在幾步之外,一扇厚重的、刷著暗綠色油漆的鐵門。門把手是冰冷的金屬,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著幽暗的光。門縫里透不出一絲光亮,里面是絕對的黑暗和死寂。
季夏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的氣息涌入肺腑,試圖壓下胸腔里那面瘋狂擂動的鼓。他掏出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時間:02:18。
就是現(xiàn)在。
他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夜行動物,猛地從墻角的陰影里竄出!腳步輕捷無聲,迅速貼近那扇暗綠色的鐵門!鑰匙在指尖冰冷而沉重,他摸索著鎖孔的位置——在門把手下方的陰影里。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絕對寂靜中卻清晰無比的金屬咬合聲!
鎖芯轉(zhuǎn)動!
季夏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側(cè)耳傾聽——門內(nèi)沒有任何腳步聲!沒有任何警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如同凝固瀝青般的黑暗和死寂!
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推動鐵門。門軸發(fā)出極其細微、如同生銹關節(jié)摩擦般的“吱呀”聲,在空曠的通道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他的神經(jīng)上!他動作停滯,心臟狂跳,感覺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幾秒后,確認沒有驚動任何東西,他才繼續(xù)用力,將門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混合著灰塵、消毒水殘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年封閉空間特有的霉腐氣味撲面而來!通道內(nèi)是絕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門縫外透入的極其微弱的路燈光暈,勾勒出腳下幾級向下延伸的水泥臺階模糊的輪廓。
季夏毫不猶豫,側(cè)身擠了進去!反手極其輕柔地將鐵門重新合攏!那聲輕微的“咔噠”落鎖聲,仿佛將他與外面那個尚有微光的世界徹底隔絕!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視覺被完全剝奪!他只能依靠觸覺和聽覺!腳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臺階,空氣中彌漫著那股令人作嘔的霉腐氣味。他扶著墻壁——墻面冰冷潮濕,布滿顆粒狀的凸起——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向下挪動。每一次落腳都小心翼翼,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輕,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黑暗中,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瘋狂地搏動,如同擂鼓!血液沖刷著耳膜,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他終于摸到了樓梯的盡頭。腳下是平坦的水泥地面。
他摸索著墻壁,指尖觸碰到另一個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是另一扇門?通向哪里?阿讓說的“三號備用梯”?
他輕輕擰動門把手——沒有上鎖!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
一股更加強烈的、混雜著消毒水和某種……陳舊金屬銹蝕的氣味涌了出來!光線!極其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里透出!
季夏的心猛地一跳!他側(cè)身擠了進去!
眼前是一個極其狹窄、堆滿雜物的空間!借著從高處一個布滿灰塵的通風口透下的、極其微弱的城市夜光,他勉強辨認出這里堆放著廢棄的病床架、蒙塵的輪椅、還有成捆的舊報紙和醫(yī)療垃圾袋!空氣污濁不堪!這就是阿讓說的“舊貨裝卸區(qū)”?一個被遺忘的醫(yī)院角落!
他的目光迅速掃視!在雜物堆的盡頭,緊貼著墻壁,果然有一部極其老舊、銹跡斑斑的金屬貨梯!梯門緊閉,上面掛著一把同樣銹蝕的掛鎖!
季夏的心沉了下去!鎖住了?!阿讓沒說有鎖!
他快步上前,手指觸碰到冰冷的、布滿鐵銹的梯門!就在這時,他的腳似乎踢到了什么東西!一個硬硬的、方形的物體!
他低頭,借著微光看去——是一個小小的、落滿灰塵的金屬工具箱!他蹲下身,拂去灰塵,打開!里面是幾把銹跡斑斑但形狀各異的扳手和鉗子!其中一把大號的老虎鉗,鉗口處還沾著一些深褐色的、類似干涸油漆的痕跡!
沒有鑰匙……但有工具!
季夏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抓起那把最沉的老虎鉗!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精神一振!他不再猶豫,將鉗口死死卡在那把銹蝕掛鎖的鎖環(huán)上!
“嘎吱——!”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驟然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在死寂中如同驚雷!季夏渾身一顫!冷汗瞬間浸透后背!他咬緊牙關,手臂肌肉賁張,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擰!
“咔嚓!”
一聲脆響!鎖環(huán)應聲而斷!
斷裂的鎖頭“哐當”一聲掉落在水泥地上!聲音在空曠的裝卸區(qū)里回蕩!
季夏的心臟幾乎停跳!他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幾秒鐘……十幾秒鐘……沒有任何腳步聲從上方傳來!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轟鳴!
他猛地拉開沉重的貨梯柵欄門!一股更加濃烈的鐵銹和機油味撲面而來!貨梯轎廂內(nèi)部狹小、骯臟,四壁布滿劃痕和污漬。他閃身進去,反手拉上柵欄門!找到控制板——只有一個簡單的上下按鈕和一個樓層數(shù)字盤。
七樓!他顫抖著手指按下數(shù)字“7”,然后用力按下上行按鈕!
“嗡——嘎吱嘎吱——”
一陣沉悶的電機啟動聲伴隨著令人心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老舊的貨梯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然后開始極其緩慢、極其笨重地向上爬升!轎廂在黑暗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讓季夏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柵欄,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充滿未知的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十秒,卻漫長得如同永恒,貨梯終于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哐當”聲,停了下來!七樓到了!
季夏猛地拉開柵欄門!外面是一條狹窄、同樣昏暗的走廊!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但更加濃重!走廊兩側(cè)是緊閉的病房門,門上的觀察窗透出里面儀器微弱的指示燈光芒,如同黑暗中野獸的眼睛。
他迅速閃身出來,貨梯門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攏。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成功了!他進來了!七樓東區(qū)!ICU病房區(qū)!
走廊盡頭,隱約可見護士站微弱的光亮。他必須避開那里!阿讓說過,安全通道……他貼著墻壁,如同壁虎般在陰影中潛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墻壁——找到了!一個不起眼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防火門!門把手是普通的金屬圓球。
他擰動把手——門無聲地滑開!里面是向下的樓梯間!安全通道!
季夏閃身進去,反手輕輕關上門!樓梯間里一片漆黑,只有下方安全出口指示牌發(fā)出幽綠的光芒。他扶著冰冷的金屬扶手,一步一步,無聲地向上走。目標——七樓東區(qū)ICU病房!
終于,他摸到了七樓安全通道的門。他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冰冷的鐵門上——外面走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儀器低微的“嘀嘀”聲!
他小心翼翼地擰動門把手,推開一道縫隙!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慘白的燈光!冰冷的玻璃隔斷!還有……玻璃后面,那一排排如同沉睡棺槨般的病床!
他看到了!林笙的病床!就在靠窗的位置!
季夏的心猛地揪緊!他像一道影子般滑出安全通道,迅速而無聲地貼近林笙病房的玻璃隔斷!冰冷的玻璃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貪婪地望向里面——
林笙靜靜地躺在那里。呼吸機有節(jié)奏地輸送著氣體,監(jiān)護儀屏幕上的波形平穩(wěn)地跳躍著。她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透明,眼瞼緊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陰影。仿佛只是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季夏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她的眼睛上!昨晚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藍光!那冰冷的、陌生的注視!他期待著!渴望著!哪怕再出現(xiàn)一絲異動!一絲證明她靈魂仍在抗爭的跡象!
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她的眼瞼如同被冰封的湖面,紋絲不動。只有監(jiān)護儀上代表生命體征的綠色線條,在屏幕上畫出冰冷而規(guī)律的軌跡。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耗費如此巨大的心力,冒著無法想象的風險潛入進來……難道就是為了看這具毫無生氣的軀殼?!
就在這時!
隔壁病房的門突然被輕輕推開了!
季夏渾身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縮回玻璃隔斷的陰影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
一個佝僂的身影,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腳步蹣跚地挪了出來!是那個老年癡呆的老攝影師——老秦!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用膠布纏了好幾圈的拍立得相機!像抱著稀世珍寶!
老秦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陰影里的季夏。他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掃視著空蕩的走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著什么,腳步踉蹌地朝著護士站的方向挪去。
季夏屏住呼吸,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他看著老秦從面前蹣跚走過,那破舊的相機在他懷里微微晃動。
就在老秦即將走過林笙病房門口時,他那雙原本渾濁茫然的眼睛,卻突然極其詭異地、精準地轉(zhuǎn)向了玻璃隔斷內(nèi)的林笙!
老秦的腳步猛地頓住了!他像一尊突然被點化的石像,僵在原地!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病床上沉睡的林笙,瞳孔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微弱、極其混亂的光芒在瘋狂閃爍!他干癟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急促的喘息聲!抱著相機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不對……不對……”老秦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驚恐,“不是……她……不是她……光……藍光……在……在動……”
季夏的瞳孔驟然收縮!藍光?!在動?!
他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林笙!她的眼瞼依舊緊閉!沒有任何異常!
“拍……拍下來……拍……”老秦突然像著了魔一樣,猛地舉起懷里的破舊拍立得!動作笨拙而急切!鏡頭顫抖地對準了玻璃隔斷內(nèi)的林笙!他那枯槁的手指哆嗦著,用力按下了快門!
“咔嚓!”
一聲清脆的快門聲!在寂靜的ICU走廊里如同驚雷般炸響!
刺眼的閃光燈瞬間爆發(fā)!將昏暗的走廊和林笙蒼白的側(cè)臉映照得一片慘白!
“誰?!”護士站方向立刻傳來一聲警惕的喝問!腳步聲響起!
季夏的心臟瞬間沉入冰窟!完了!暴露了!
他來不及多想!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他猛地從陰影里竄出!一把抓住還僵在原地、對著相機傻笑的老秦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旁邊一間開著門的空病房里拖去!
“進去!快!”季夏壓低聲音嘶吼!
老秦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毫無反抗地被季夏拖進了空病房!季夏反手“砰”地一聲關上了病房門!背脊死死抵住門板!胸膛劇烈起伏!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
門外,護士的腳步聲快速逼近!手電筒的光束在門上的觀察窗玻璃上掃過!
“老秦?是你嗎?大半夜的跑出來干什么?”護士的聲音帶著疑惑和一絲責備,“又亂按快門!相機沒收了!”
腳步聲在門口停留了幾秒,似乎在檢查什么。季夏屏住呼吸,感覺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死死盯著門板,仿佛能透過木板看到外面護士的輪廓!
幾秒鐘后,腳步聲似乎轉(zhuǎn)向了別處,漸漸遠去。
季夏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身體幾乎虛脫般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驚魂未定地看向縮在墻角、抱著相機瑟瑟發(fā)抖的老秦。老人似乎也嚇壞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念叨著:“光……藍光……動了……要拍……拍下來……”
季夏的目光落在老秦懷里那臺破舊的拍立得相機上。剛才那聲快門……那張照片……
他掙扎著站起身,走到老秦面前,盡量放柔聲音:“秦伯……相機……給我看看好嗎?”
老秦驚恐地抬起頭,死死抱著相機,像護崽的母雞:“不……不給……我的……照片……我的……”
“秦伯,”季夏蹲下身,平視著老人驚恐的眼睛,“剛才……你看到什么光了?藍光?在哪兒?”
“眼睛……”老秦哆嗦著,手指顫抖地指向門外林笙病房的方向,“她的眼睛……睜開了……藍的……好冷……在動……要拍下來……證據(jù)……”
季夏的心猛地一沉!眼睛睜開了?!藍光?!就在剛才?!為什么他沒看到?!
“照片……”老秦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低頭,看著相機下方緩緩吐出的那張相紙,“出來了……出來了……”
一張小小的、邊緣帶著白色邊框的方形相紙,正從相機底部慢慢滑出。相紙表面一片混沌的灰白色,影像正在緩慢地顯影中。
季夏的心跳再次加速!他死死盯著那張相紙!那里面……會拍下什么?!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野椎南嗉埳希跋袢缤凰镜哪E,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浮現(xiàn)出來……
先是模糊的背景輪廓——慘白的燈光,冰冷的儀器……
然后是病床的欄桿……
接著是……被子……
最后……
影像定格!
季夏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照片上,林笙的臉龐占據(jù)了大部分畫面。她的眼瞼……依舊是緊閉的! 濃密的睫毛覆蓋著,沒有任何睜開的跡象!
但是!
就在她緊閉的眼瞼上方!眉心偏左一點的位置!
赫然出現(xiàn)了一小團極其清晰、極其詭異的——
冰冷!幽邃!如同碎裂冰川般的!
——藍色光斑!
那光斑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模糊,仿佛一團凝聚的、活著的寒氣!它懸浮在皮膚表面之上幾毫米的虛空中!散發(fā)著一種非人的、令人心悸的銳利光芒!仿佛一只……剛剛睜開又瞬間閉合的……冰冷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