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林薇在網吧的煙霧繚繞里核對志愿填報信息。
屏幕右下角突然彈出一個陌生郵件提醒,標題只有三個字:“你哥哥”。
她嗤笑一聲準備刪除——騙子們大概連獨生子女政策都不更新數(shù)據(jù)庫。鼠標卻誤點打開,
正文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有冷冰冰的幾行字:“林棟梁,1999年8月生,
XX大學計算機系錄取。其母王娟,曾用名王小花,
與你父林國富于2000年至2002年同居。如需證據(jù),
可提供出生證明復印件及當年照片?!备郊菑垝呙杓?。嬰兒出生證明,
母親欄:王娟;父親欄:林國富。簽發(fā)日期1999年8月。林薇坐著,
直到屏幕變黑映出自己蒼白的臉。她想起父親書桌最底下壓著的舊照片,
那個他聲稱“早無聯(lián)系”的遠房表妹王小花。
記憶碎片突然鋒利起來——五歲那年父親消失的整整半年,母親抱著她哭濕的枕頭,
以及這些年父親總在某個固定日子喝的爛醉如泥。她抖著手摸出手機,
撥通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爸,林棟梁是誰?”電話那頭長達十秒的死寂,
然后是她熟悉的笑聲,卻透著她從未聽過的慌張:“薇薇你說什么?
打錯電話了吧…”“王小花是誰?”她打斷他,聲音冷得自己都陌生。電話被猛地掛斷。
忙音像冰錐扎進耳膜。林薇沖出網吧,六月陽光白得晃眼。她一路跑回家,推開門的瞬間,
父親正往行李箱塞衣服,母親癱在沙發(fā)上眼睛紅腫?!袄狭帜惘偭耍?/p>
為個野種話都不說清楚就要走?”母親聲音嘶啞?!澳遣皇且胺N!是我兒子!
現(xiàn)在他找上門了,我不能不管!”父親猛地合上箱子,拉鏈卡住,他暴躁地踹了一腳。
林薇站在門口,看著這個她叫了十八年“爸爸”的男人。
他總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現(xiàn)在亂糟糟的,昂貴襯衫的扣子扣錯了位,
臉上是她只在新聞里落魄企業(yè)家臉上見過的惶然崩潰?!八允钦娴??”她輕聲問。
父親動作頓住,終于看見門邊的她。他嘴唇哆嗦著,試圖掛上往常那種從容的笑:“薇薇,
這事爸爸以后跟你解釋,現(xiàn)在有急事…”“什么急事?去見你那個寶貝兒子?
”母親猛地抓起茶杯砸過去。瓷器在父親腳邊炸開,茶葉和碎片濺上他筆挺的西褲。
“張惠芬你鬧什么鬧!棟梁他…他得了白血?。‖F(xiàn)在躺在醫(yī)院等錢救命!
王娟一個人扛不住了才…”父親吼到一半突然剎住,意識到說了什么,臉色瞬間灰敗。
白血病。林薇感到一陣眩暈。她扶住門框,想起附件里那個出生日期——1999年8月。
她生于1999年12月。所以父親幾乎是在母親孕期的同時,讓另一個女人也懷了孕。
“需要多少錢?”她聽見自己異常平靜的聲音。
“至少…先準備五十萬移植…”父親抹了把臉,聲音低下去。母親發(fā)出一聲短促尖厲的笑,
像玻璃刮過鐵皮:“五十萬?林國富,你是要賣房子還是賣公司?或者賣了我們娘倆?
”“那是你兒子的救命錢!”父親脖子青筋暴起。“那我女兒呢?薇薇下個月就要填志愿了!
Z大計算機系每年學費多少你不知道?你把錢都給了那個野種,薇薇怎么辦?
”“薇薇是我女兒,棟梁也是我兒子!”父親咆哮?!胺缮喜皇?!”母親跳起來,
手指幾乎戳到父親鼻子上,“非婚生子!你懂嗎?他沒資格跟你姓林,沒資格進你家門,
更沒資格搶我女兒的錢!”“張惠芬你他媽閉嘴!”爭吵像沸騰的水壺尖嘯著炸開。
花瓶砸在墻上,母親歇斯底里的哭罵和父親暴怒的吼叫混作一團。林薇慢慢退出門外,
輕輕帶上門,將那場戰(zhàn)爭關在里面。她走到小區(qū)兒童樂園,坐在秋千上。
夕陽把塑料滑梯染成血色。一個小女孩尖叫著被父親舉過頭頂,咯咯笑個不停。曾幾何時,
她也那樣坐在林國富肩上,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公主。手機震動,
是閨蜜發(fā)來語音:“薇薇快看班級群!Z大保送名單公示了!
有個叫林棟梁的是不是你家親戚???名字好像!”她點開鏈接。
XX大學計算機系擬錄取名單公示,“林棟梁”三個字排在第一位,
備注欄寫著“國家級信息學競賽一等獎,保送”。原來她拼盡全力才摸到門檻的夢想,
有人早已輕描淡寫地抵達。而她父親,或許正為這份榮耀驕傲不已。林薇攥緊手機,
指甲陷進掌心。那個素未謀面的“哥哥”,像一道幽靈,從此橫亙進她的人生。
第一次見到林棟梁,是在腫瘤醫(yī)院血液科走廊。父親幾乎一夜白頭,央求她一起來:“薇薇,
爸爸求你了,棟梁他一直想見見你…他就你一個妹妹…”她最終點頭,
不是因為父親通紅的眼眶,而是她想親眼看看,那個奪走她一切的人。病房門口,
她停住腳步。透過玻璃,看見一個瘦得脫形的年輕人靠在床頭,手腕纏著留置針,
正低頭看書。側臉輪廓和她父親像得驚人。他抬頭看見他們,愣了一下,
隨即露出個淺淡的笑:“林叔叔?!蹦抗饴涞搅洲鄙砩?,頓了頓,“這是…林薇妹妹?
”那聲“妹妹”讓林薇胃里一陣翻攪。她冷著臉沒應聲。父親快步進去,
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輕柔小聲:“棟梁今天感覺怎么樣?這是薇薇,她特地來看你。
”林棟梁合上書——《深入理解計算機系統(tǒng)》。Z大計算機系指定教材。
林薇目光像被燙到一樣移開。“謝謝你來看我?!彼f,聲音溫和,帶著久病的虛弱,
卻莫名有種沉靜力量。林薇不說話,也不看他,只盯著窗外一截枯枝。
父親尷尬地打圓場:“薇薇有點怕生…棟梁你看,爸爸給你帶了…”“林叔叔,
”林棟梁輕聲打斷,“醫(yī)藥費的事,別再為難了。我媽那是急昏頭了才…其實沒必要。
”“什么叫沒必要!爸爸一定治好你!”父親激動起來。“我的意思是,
”林棟梁斟酌著詞句,“移植成功率不是百分百,費用太高了。您還有…自己的家庭。
”這句話像根針扎進林薇耳朵里。她猛地轉頭瞪他:“裝什么好人?”林棟梁怔住?!稗鞭保?/p>
”父親低喝。“難道不是?”林薇聲音繃緊,“嘴上說沒必要,
心里恨不得把我們家家底都掏空吧?不然干嘛特意發(fā)郵件告訴我?不就是怕爸爸心軟,
先來敲打我這個‘婚生女’?”林棟梁臉上最后一點血色褪去。他看向父親:“郵件?
什么郵件?”父親一臉茫然。林薇冷笑:“別演了。不是你發(fā)的?‘你哥哥’?真可笑,
我媽就生了我一個!”林棟梁沉默片刻,
伸手從床頭柜拿起手機:“我從未給你發(fā)過任何郵件。如果你收到了,
那可能是我母親…她最近情緒不太穩(wěn)定?!彼D了一下,“我為她的冒犯道歉。
”他的平靜反而點燃林薇的怒火。她上前一步,幾乎撞到輸液架:“道歉?然后呢?
顯示你多大度?林棟梁,你和你媽毀了我家!你憑什么得???憑什么讓我爸為你傾家蕩產?
憑什么跟我搶爸爸?!”最后一句吼出來,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哭腔。走廊里有人看過來。
林棟梁看著她,那雙和她相似的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重的疲憊和…憐憫。
“我從來沒想搶走任何人的任何東西?!彼曇艉茌p,卻像錘子砸在她心上,
“從生下來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失去?!绷洲彼袦蕚浜玫膼憾驹捳Z都堵在喉嚨里。
父親一把拉住她胳膊往外拽,臉色鐵青:“你給我出來!
”她在走廊里甩開父親的手:“他說的是真的?郵件是他媽發(fā)的?”父親眼神躲閃。
“所以你早知道?你都知道!”她聲音發(fā)抖,“那你剛才為什么不說?看著我跟小丑一樣?
”“薇薇,爸爸是怕你更生氣…”“我是生氣!我氣你為什么背叛媽媽!
我氣你為什么會有另一個孩子!我氣你…氣你好像更愛他!”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不想哭,
尤其不想在他面前哭,但忍不住。父親試圖抱她,她猛地推開?!八皇俏腋绺?。
”她看著父親,一字一頓,“永遠都不是。”她轉身跑出醫(yī)院,像是逃離一場瘟疫。
冷戰(zhàn)持續(xù)到填報志愿前一天。父親試圖和她談話,她把臥室門反鎖。深夜,她起來喝水,
聽見父母壓低聲音的爭吵?!啊蔷唾u!公司股份套現(xiàn)一部分!”“林國富你瘋了?
那是我們全部心血!為了個野種…”“我說了別再那么叫他!惠芬,那是條命!
我做不到眼睜睜看他死!”“那我呢?薇薇呢?我們的家就不是家了?
你當初怎么跟我保證的?說早就斷干凈了!現(xiàn)在呢?人家一個電話你就屁顛屁顛去送錢!
五十萬不夠是不是?要五百萬?五千萬?”“你能不能講點道理!現(xiàn)在是計較錢的時候嗎?
”“我就是在跟你計較錢!因為除了錢,那個野種跟你還有什么關系?法律上你都不是他爹!
你清醒一點!”“法律上不是,生物學上是!我他媽是他爸!我欠他的!”“你不欠薇薇?
不欠我?林國富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敢動公司賬戶,明天我就帶著薇薇離婚!
財產一分不少你休想拿去填那個無底洞!”水杯在林薇手里變得冰涼。她悄悄退回房間,
坐在黑暗里。第二天早上,父親眼下烏青,遞給她一張銀行卡:“薇薇,
這是爸爸單獨給你存的學費和生活費,夠你四年用的。Z大…挺好的。
”她沒接:“賣了多少股份?”父親手一僵?!八赃€是賣了?!彼冻蹲旖?,“算了,
反正跟我沒關系?!彼罱K沒報Z大。在系統(tǒng)關閉前最后一小時,
她刪掉了所有志愿里的Z大,換成了另一個城市一所普通985。她不想踩著他保送的路,
更不想再用父親一分錢。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父親第一次對她發(fā)了大火:“你胡鬧!
Z大計算機是全國頂尖!你為賭氣毀自己前途?”“我的前途不值五十萬?!彼淅浠卮?,
“省下來給你兒子治病吧?!备赣H揚手要打她,最終那一巴掌甩在自己臉上。
她拉著行李箱離開家時,父親沒來送。母親哭腫眼睛:“薇薇,別怪你爸…他也是…”“媽,
”她打斷,“我誰也不怪?!彼皇怯X得孤獨。像突然被扔進曠野,
八百米跑道只剩她一個人。而另一個本該并肩奔跑的人,卻站在場外,
沉默地分走了她的陽光和雨水。大學生活并沒想象中自由。她做家教、打零工,
拒絕父親匯款。深夜啃著冷面包趕代碼時,
會想起那個躺在病床上看《深入理解計算機系統(tǒng)》的人。大一下學期,父親突然來學校找她。
幾個月不見,他像被抽掉精氣神,背脊不再挺拔。“棟梁走了。”他說,
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林薇愣住。那個蒼白但沉靜的少年,沒了?
“移植后排異反應…沒撐過去。”父親低頭,用力抹了把臉,“他走前…讓我把這個給你。
”那本《深入理解計算機系統(tǒng)》。扉頁上有行清瘦的字:“給妹妹林薇:愿你前路無礙,
永有光明。兄 棟梁”“他什么時候寫的?”她聲音干澀。“進倉移植前。
”父親深吸一口氣,“薇薇,爸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他。
如果當年我能擔起責任…或許兩個家都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彼弥潜緯?,覺得沉重無比。
后來她才知道,父親并沒動用公司核心資金。他抵押了自己名下全部股份,
又向老朋友借了債。母親以離婚相逼,但他最終沒妥協(xié)。腫瘤醫(yī)院那場爭吵后不久,
父母就開始分居。林棟梁的葬禮很簡單。王娟,那個照片里曾明媚過的女人,
如今枯瘦得像片葉子。她沒哭也沒鬧,只對林薇說了句:“棟梁從來沒恨過你。
他常說你成績好,聰明。”林薇看著墓碑上那張年輕照片。他笑得有些羞澀,眼睛清澈。
她突然想起醫(yī)院里他那句——“從生下來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失去?!狈腔樯?。
這個詞像一道原罪,刻在他生命起點。他失去了使用父親姓氏的權利,失去了完整的家庭,
失去了健康,最后連努力爭取的未來也一并失去。而她,這個“婚生女”,又得到了什么?
一個支離破碎的家,一個愧疚的父親,一份沉重的遺產,還有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失感。
原來在這場父輩錯誤的悲劇里,從來沒有贏家。畢業(yè)那年,林薇收拾舊物,
再次翻出那本《深入理解計算機系統(tǒng)》。書頁間滑落一張舊照片。
背面寫著:“2001年夏,薇周歲,棟梁兩歲?!闭掌?,父親一手抱著襁褓中的她,
另一手牽著蹣跚學步的林棟梁。兩個孩子在笑,父親看著鏡頭,年輕的臉龐滿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