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最下方,還有一行模糊的、被水滴暈開過的小字,是后來添上的,那筆跡,柔弱卻熟悉,是她的。
——「罪妾許霧,一力承擔(dān),與沈郎永訣?!?/p>
時光帶著凜冽的寒氣,呼嘯著倒卷而回。沈凜的呼吸停滯了。
暖閣里熏香的余燼,太醫(yī)匆忙的腳步聲,婢女惶恐的告罪聲,所有聲音都褪去了,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雜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腳邊那張泛黃的紙,和紙上那熟悉又刺目的字跡。
是他寫的。
每一個字的轉(zhuǎn)折,每一筆的力道,都帶著十年前那個雨夜滔天的恨意和少年人被徹底背叛后的絕望。他記得自己是如何咬著牙,蘸著幾乎要沸騰的墨,寫下這封決絕的休書。他要與她恩斷義絕,他要這個“罪臣之女”永世不得安寧。
可那下面……
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行模糊的小字上。筆跡柔弱,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是許霧的筆跡。
——「罪妾許霧,一力承擔(dān),與沈郎永訣?!?/p>
一力承擔(dān)?承擔(dān)什么?
十年前沈家驟然傾覆,父親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證據(jù)確鑿。所有的線索都隱隱指向與沈家政見不合、時任宰相的許家。他當(dāng)時在外游學(xué),聞訊驚駭欲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許霧,他青梅竹馬、已定下婚約的未婚妻。他瘋了一樣想找她問個明白,得到的卻是許家緊閉的大門和旁人隱晦的指點——“許相大義滅親,此番立功不小啊……”
恨意如野草般瘋長,燒毀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寫下了這封休書,托人送入許府,然后便跟著滿門披枷帶鎖的家人,踏上了流放邊關(guān)的血淚之路。
十年間,他在邊關(guān)浴血搏殺,從罪奴爬到小校,用無數(shù)軍功和敵人的頭顱,硬生生為自己、為沈家掙回了一條生路,直至今日的榮耀還朝。
他從未想過,真相的碎片,就藏在這封他親手寫下的休書背面。
“將、將軍……”太醫(yī)扎完了針,顫巍巍地開口,打斷了沈凜石化般的僵滯,“這位……姑娘是憂思過甚,郁結(jié)于心,又兼寒氣入肺,久積成疾,如今已是……已是油盡燈枯之兆,只怕……只怕……”
沈凜猛地回過神,眼底的血絲驟然炸開,像是被“油盡燈枯”四個字狠狠刺穿了心臟。他一把揪住太醫(yī)的衣襟,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只怕什么?!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人參、鹿茸、靈芝……就算是吊,也得把她的命給我吊回來!她若死了,我要你們太醫(yī)院統(tǒng)統(tǒng)陪葬!”
太醫(yī)嚇得面無人色,連滾爬地去重新斟酌藥方。
沈凜松開手,踉蹌一步,緩緩蹲下身,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那張輕飄飄的紙。
泛黃的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他捧著它,像是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zhàn)栗。
十年來的恨意,那些日夜折磨他的背叛畫面,那些他加諸在她身上的屈辱和折磨,在此刻,在這行小字面前,突然搖搖欲墜,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碎裂聲。
一力承擔(dān)……
她承擔(dān)了什么?是怎么承擔(dān)的?為什么承擔(dān)?
那個他恨了十年、折磨了十年的女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猛地抬頭,目光射向剛才那個摔倒的婢女,聲音壓抑著可怕的風(fēng)暴:“這東西,從哪里來的?”
婢女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將、將軍饒命!是從……是從許姑娘從邊關(guān)帶來的那件舊棉襖里掉出來的……奴婢就隨手壓在了匣子下面,不是故意的,奴婢……”
邊關(guān)帶來的舊棉襖……那件破敗、骯臟,他甚至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污了眼睛的衣物……
沈凜不再看她,他的目光回到床上。
許霧靜靜地躺在那里,臉色比身后的錦緞還要蒼白,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的起伏。唇角還殘留著一絲未擦凈的血跡,紅得刺眼。
她像是一盞即將熄滅的燈,而他,就是那個不斷向她吹送寒風(fēng)的人。
他想起白日在宴席上,他讓她穿著那樣的衣服娛賓,看著她被李參將摟在懷里。 他想起夜里,他將她摜在冰冷的柱子上,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去死。 他想起每一次,他掐著她的腰,在她身上發(fā)泄恨意時,她那雙空洞的、仿佛早已死去的眼睛。
“呃……”一聲極痛苦的、壓抑的呻吟從她蒼白的唇間溢出,細(xì)弱得如同貓叫,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沈凜心上。
她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不得安寧,眉頭緊緊蹙著,像是陷入了無法醒來的噩夢。
沈凜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攥得他透不過氣,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幾乎是撲到床邊,手指顫抖地探向她的鼻息。
那氣息微弱,卻還在。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燙到一樣,踉蹌著后退幾步,撞翻了旁邊的燈架。燈盞落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燭火滾落在地毯上,迅速燒焦了一小片。
外面的侍衛(wèi)聽到動靜沖進(jìn)來,卻見沈凜狀若瘋魔,赤紅著眼睛吼道:“滾!都給我滾出去!誰也不準(zhǔn)進(jìn)來!”
侍衛(wèi)們慌忙退下,緊緊關(guān)上了門。
寢殿內(nèi)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地毯上那點微弱的焦糊味和許霧破碎的呼吸聲。
沈凜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他低下頭,再一次,逐字逐句地讀著那張休書,讀著那行小字。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針,扎進(jìn)他的眼睛,扎進(jìn)他的腦子,扎進(jìn)他恨了十年的心臟。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此刻爭先恐后地涌入腦海。
她剛被帶回府時,那雙曾經(jīng)清亮靈動的眼睛里,除了空洞,似乎還有別的什么……是了,是某種深埋的、沉重的疲憊,一種認(rèn)命般的死寂。 她偶爾看向他時,那眼神復(fù)雜得他從未讀懂,如今想來,那里面或許根本沒有他所以為的愧疚和畏懼,而是……而是…… 她在邊關(guān)是如何活下來的?一個罪臣之女,淪為營妓…… 她咳血……不是一日兩日了。那舊棉襖上,似乎有深色的、早已干涸的印記……
一個可怕的、模糊的猜想,如同深淵里探出的利爪,緩緩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是不是……恨錯了人?
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便如同毒藤般瘋狂蔓延,瞬間將他這十年賴以生存的恨意基石侵蝕得千瘡百孔。
“咳咳……咳……”床上的人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更多的鮮血從她口中涌出,染紅了素色的枕衾。
沈凜猛地抬頭,看到那刺目的紅,所有的思緒瞬間被炸得粉碎。
他連滾爬地沖過去,徒勞地用手去擦她嘴角的血,那溫?zé)嵴吵淼囊后w卻越擦越多,沾滿了他顫抖的手指。
“許霧……許霧!”他第一次,用不是充滿恨意的聲音叫她的名字,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和絕望,“你不準(zhǔn)死!聽見沒有!我不準(zhǔn)你死!”
他回頭沖著門口聲嘶力竭地咆哮:“太醫(yī)!太醫(yī)死哪里去了?!藥呢??。 ?/p>
門外傳來太醫(yī)惶恐的回應(yīng):“將軍,藥、藥正在煎,馬上就好,馬上……”
沈凜轉(zhuǎn)回頭,看著氣息越來越微弱的許霧,一種滅頂?shù)目謶纸K于徹底淹沒了他。
他錯了。
他一定錯了什么。
如果……如果她真的……
那他這十年來的恨,這幾個月來的折辱,算什么?
他對她做的這一切,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