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問號如同爆炸的碎片,瞬間塞滿了陳晨因震撼而近乎停滯的大腦。為什么?他是誰?一個偏遠星球上的普通少年——至少表面上是——憑什么驚動帝皇,甚至派出只存在于傳說中、護衛(wèi)黃金王座本身的禁軍?
冰冷的恐懼比之前面對蟲群時更甚。蟲族是可見的、可理解的毀滅,而眼前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疇。帝皇知道他?知道他這個異鄉(xiāng)來的靈魂?剛才那神跡般的降臨和拯救……難道不僅僅是為了卡爾卡松,而是……為了他?
紛亂的思緒如同暴風中的雪花,還沒來得及捕捉任何一片,那為首的禁軍已經(jīng)微微側(cè)頭,似乎在與誰進行無聲的交流——或許是軌道上的戰(zhàn)艦,或許是其他什么更超越的存在。他那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陳晨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視他靈魂最深處的秘密。
“路途遙遠,穿越亞空間非你凡人之軀所能承受?!苯姷穆曇魶]有一絲波瀾,只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你將進入靜滯休眠。”
沒有詢問,沒有征求同意。這是命令,是既定的程序。
陳晨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問為什么,想問他的家人怎么樣了,想問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那三尊金色巨神般的戰(zhàn)士注視下,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頭,渺小得不值一提。
另一名禁軍上前一步,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結(jié)構(gòu)精密、閃爍著柔和指示燈的金屬項圈和一支小巧的注射器。動作快得超乎想象,根本不容陳晨有任何反應。
冰涼的金屬項圈貼合了他的脖頸,發(fā)出輕微的“咔噠”鎖閉聲。緊接著,頸側(cè)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刺痛,注射器內(nèi)的液體被推入了他的血管。
一股極強的冰冷感瞬間席卷全身,并非外部環(huán)境的寒冷,而是從內(nèi)部血液、骨髓深處爆發(fā)開的絕對低溫。他的思維像是被瞬間凍結(jié),視野迅速模糊、變暗,最后映入眼簾的是禁軍那毫無表情的金色面甲,以及他們身后那片被金色戰(zhàn)艦光芒微微照亮的、殘破不堪的故土。
沒有告別,沒有答案。
黑暗徹底吞噬了他。
……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千年。
陳晨的意識在一片絕對的虛無和寂靜中緩緩漂浮。沒有感覺,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對自身存在的認知。
他像是沉在最深的海底,連水壓都感覺不到。
偶爾,會有極其模糊、扭曲的碎片掠過這片死寂的感知。像是巨大金屬結(jié)構(gòu)內(nèi)部低沉的嗡鳴;像是非人語言在極遠處進行的、無法理解的通訊片段;有時,甚至是某種……瘋狂的、充滿了尖嘯和狂笑的背景噪音,但它們都被一種強大而柔和的金色光輝死死隔絕在外,無法真正觸及他分毫。
每一次這些碎片試圖侵入,那脖頸上的項圈便會微微發(fā)熱,將一切紊亂和噪音撫平,將他重新推回那無知的安寧之中。
休眠。靜滯。亞空間。
這些詞語在他幾乎凝固的思維中緩慢地沉浮。
他被包裹在帝皇的使者帶來的科技造物里,正以超越光速的方式,穿越那凡人無法想象、充滿了無盡危險和瘋狂的亞空間領(lǐng)域,前往人類帝國的核心,那個他只在模糊記憶和恐怖傳說中聽過的地方。
為什么?
這個問題是唯一能穿透這絕對靜滯的執(zhí)念。
帝皇……知道了一切。他穿越者的身份,他隱藏在靈魂深處的、不屬于這個宇宙的記憶。那位人類之主知曉這一切,卻并未將他視為異端或惡魔附身者予以凈化,反而……拯救了他,并派出了最強大的戰(zhàn)士來接他。
一種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并非全然恐懼,也夾雜著一絲荒謬絕倫的渺茫希望,在他凍結(jié)的意識深處微微閃爍。
那光芒萬丈的身影,揮手間湮滅蟲潮的偉力,再次浮現(xiàn)。
然后,這一切感知再次遠去。
他繼續(xù)沉睡,像一件被精心打包護送的重要物品,在絕對的保護和絕對的未知中,駛向命運的終點。
沉重的意識如同深海的潛流,緩慢地、掙扎著向上浮起,掙脫那絕對靜滯的束縛。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一種低沉而恒定的嗡鳴,像是某種巨大引擎的心跳,又或是精密機械無休止的運作聲,透過金屬墻壁傳來,震動著他的骨骼。
然后是一種被包裹的感覺,并非柔軟的床鋪,而是一種充滿粘稠液體的束縛感,溫暖卻令人窒息。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模糊,泛著淡綠色的微光。他似乎在某種透明的容器里,浸泡在營養(yǎng)液中,呼吸器覆蓋著他的口鼻。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休眠結(jié)束了?到了?泰拉?
他下意識地掙扎,手腳碰到容器光滑的內(nèi)壁。幾乎就在同時,容器內(nèi)的液體迅速排空,艙門伴隨著氣壓釋放的嘶嘶聲向上滑開。冰冷的、經(jīng)過過濾的空氣涌入,刺激著他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劇烈地咳嗽著,扯掉了呼吸器,虛弱地用手臂支撐著自己,半坐起身。
他躺在一個造型簡潔、毫無裝飾的靜滯艙里。房間不大,四壁是毫無溫度的灰金屬色,除了他所在的這個艙體外,別無他物。一盞柔和的、不知來源的光線照亮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到了。泰拉。神圣泰拉,人類帝國的中心,帝皇的王座世界。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混合著劫后余生的恍惚、對未知的極致恐懼,以及一絲……荒謬的期待?帝皇知道他,派出了禁軍,他穿越者的身份非但沒有被凈化,反而被帶到了這里。為什么?
他艱難地爬出靜滯艙,赤腳踩在冰涼的金屬地板上,身體虛弱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環(huán)顧四周,房間沒有明顯的門,但他感覺到,只要他醒來,出口自然會為他打開。果然,一面墻壁無聲地滑開,露出另一條同樣簡潔的通道。
他深吸一口氣,拖著虛弱的身體走了出去。通道不長,盡頭是一個更大的艙室,看起來像是觀察室或者休息室。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整面巨大的觀察窗。
窗外……
陳晨的呼吸猛地一滯,所有混亂的思緒瞬間被眼前的景象碾得粉碎。
不是輝煌的金色宮殿。
不是肅穆的神廟群。
也不是他記憶中任何關(guān)于“神圣”想象的景象。
首先涌入視野的,是人。無數(shù)的人。像蟻群,像潮水,密密麻麻,覆蓋了目光所及之處每一寸土地,延伸至被濃重霧霾和工業(yè)廢氣染成污濁橘黃色的天際線。
他們幾乎赤裸,僅在腰間或胸口掛著幾塊銹跡斑斑、勉強遮住關(guān)鍵部位的粗糙鐵皮或破爛布料。皮膚覆蓋著油污、汗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灰黑色粘稠物,在遠處巨型反應堆或熔爐映照出的暗紅色光芒下,泛著油膩的光澤。他們緩慢地移動著,推著巨大的礦車,扛著沉重的管道,或在巨大的、轟鳴不休的傳送帶旁機械地分揀著堆積如山的金屬垃圾。動作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作為“人”的生氣,只是巨大機器上一個個磨損嚴重的零件。
空氣中即使隔著堅硬的玻璃窗,似乎也能聞到那股混合著鋼鐵銹蝕、汗水酸臭、廢棄物腐敗和工業(yè)廢氣的濃烈氣味。更遠處,是龐雜混亂、高聳入云的建筑群,并非精美的哥特式尖塔,而是粗糙、實用、被歲月和污染侵蝕得面目全非的巨型工廠、巢都地基、排污管道和嗡嗡作響的能量塔,無數(shù)的線纜和粗壯的管道如同扭曲的血管般纏繞其上。
這里……是泰拉?帝皇腳下的世界?人類輝煌文明的核心?
和他想象中金光萬丈、神圣肅穆的帝皇宮殿截然不同,眼前的景象更像是一個無邊無際、運行了萬年的巨型奴隸工坊或工業(yè)廢墟!
他猛地轉(zhuǎn)身,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那三名金色的巨人——禁軍,就靜默地矗立在艙室陰影之中,如同三尊完美的雕塑,他們的存在本身就讓這骯臟壓抑的空間顯得更加不真實。金色的盔甲依舊璀璨,與窗外的景象形成了撕裂般的對比。
“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聲音因為久未使用而沙啞不堪,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不是皇宮?為什么不帶我去見帝皇?你們帶我來這里……看什么?”
為首的那名禁軍,頭盔微微轉(zhuǎn)動,那雙隱藏在目鏡后的冰冷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稱量他的靈魂,能洞察他所有的恐懼和疑問,但卻沒有絲毫解答的意思。
沒有回答。
只有一片沉默。如同帝皇本身那般厚重、無法穿透的沉默。
禁軍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亙古存在的山脈,他們的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迫使陳晨自己去面對,去理解,去承受窗外那幅景象所帶來的巨大沖擊。
他忽然明白了,這或許就是第一課,或者說,第一個考驗。
帝皇并非簡單地拯救他,然后將他置于羽翼之下呵護起來。他被帶到這里,看到這一切,必有深意。
人類帝國的真正基石,并非閃耀的盔甲和崇高的口號,而是窗外這無數(shù)在苦難和麻木中掙扎、被消耗的“零件”。輝煌的宮殿建立在怎樣的基石之上?帝皇沉默的注視,又究竟涵蓋了多么廣闊而黑暗的領(lǐng)域?
冷汗順著他的脊柱滑落。他再次望向窗外那浩瀚無邊的、蠕動著的人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世界,遠比他作為一個“知情”的穿越者所想象的,還要復雜、殘酷和沉重億萬倍。
而他,一個被帝皇親自點名、由禁軍護送而來的異鄉(xiāng)靈魂,又將被置于這架龐大、黑暗而殘酷機器的哪一個位置?
禁軍的沉默,如同泰拉本身一樣,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