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睡了多久?百年?千年?時間對我而言早已失去了意義,如同一潭死水般波瀾不驚。
直到一股霸道而濃烈的香氣,蠻橫地鉆入我的鼻腔。
那是什么?辛辣中帶著醇厚,鮮香中透著誘惑,像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抓住了我沉睡的味蕾,然后狠狠一拽——
「咕嚕?!?/p>
一陣雷鳴般的巨響從我腹部傳來,空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胃囊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抗議。這凡俗的饑餓感,竟如此陌生又強烈。
好吧,成功引起了本老祖的注意。
我懶洋洋地睜開眼,揮手破開那層聊勝于無的障眼法陣。循著那勾魂奪魄的香味,我飄飄悠悠地下了山。
然后,我就站在了這里——一條喧鬧非凡的街道。
眼前是川流不息的鐵盒子(后來我知道那叫“汽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兩旁是亮得晃眼的招牌,上面寫著奇形怪狀的符號;無數(shù)穿著稀奇古怪衣物的人摩肩接踵。
吵,太吵了。比我當年那只話癆坐騎鸞鳥還吵。
但香味更濃了!就是從那個掛著紅色招牌、門口排著長隊的屋子里飄出來的!
我學(xué)著前面人的樣子,伸手去推那扇亮晶晶的門,卻紋絲不動。一個好心的小伙子見狀,笑著幫我拉開:「美女,進去吧?!?/p>
「多謝?!刮荫娉值攸c點頭,心想這凡間的后生倒是懂禮數(shù)。
一進去,那股銷魂的香味簡直要把我淹沒。我看到幾乎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口翻滾著紅油的鍋子,人們吃得滿面紅光,大汗淋漓。
就是它!
我找了個空位坐下,學(xué)著他人的模樣,拿起一個片片(菜單),上面畫著各式各樣的食物。雖然上面的字我大半不認識,但畫得還挺逼真。
看了半天,我相中了一盤看起來鮮嫩無比的紅色薄片(后來知道叫肥牛),還有一個個小巧玲瓏的格子(鴨血),以及那翻滾著辣椒和花椒的紅湯鍋底。
一個圍著布裙的小姑娘走過來:「您好,一個人嗎?掃碼點餐哦?!?/p>
掃碼?掃什么碼?我茫然地看著她。
她愣了一下,大概以為我手機沒電,于是遞過來一個厚厚的本子:「那您看菜單吧,選好了叫我?!?/p>
我鄭重地在肥牛、鴨血、毛肚、黃喉后面各畫了一個勾,想了想,又加了一份腦花和一份蝦滑。然后把本子還給她。
「好的,您稍等?!剐」媚锬弥藛巫吡?。
我滿意地等著。這凡間的服務(wù)還挺周到,就是這桌椅坐著不太舒服,硌得慌。我悄悄運轉(zhuǎn)一絲靈力,讓屁股下的木椅變得柔軟貼合了些。
沒多久,鍋底和菜品陸續(xù)上齊。我看著那沸騰的紅湯,深吸一口氣,拿起旁邊兩根細棍(筷子),手法嫻熟地夾起一片肥牛,在滾湯里涮了三四下,待其變色微卷,便蘸了點碗里調(diào)好的香油蒜泥碟,送入空中。
?。?!
那一刻,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這是什么神仙味道?!辛辣鮮香瞬間在口中炸開,牛肉的嫩滑和蘸料的醇厚完美融合,好吃得讓我差點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比我當年在王母娘娘蟠桃會上偷喝的瓊漿玉液還要美味一萬倍!
我風卷殘云般消滅了所有菜品,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幸好沒人看見,有失老祖風范)。
剛才那小姑娘又笑著走過來:「您好,一共消費二百八十六元,請問怎么支付?」
支付?我愣了一下。是了,凡間交易,需用金銀或靈石。
我摸了摸寬大的袖袋,掏了掏,摸出一塊溫潤剔透的下品靈石,遞給她:「喏?!?/p>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看著那塊流光溢彩的石頭,又看看我一身略顯古樸(在她看來可能是COSplay)的衣裙,遲疑道:「呃……小姐姐,我們這里不收游戲幣的。微信?支付寶?現(xiàn)金也行?!?/p>
游戲幣?竟將我昆侖靈石稱為游戲幣?此物放在千年前,足夠買下這整條街了!
我試圖解釋:「此乃靈石,蘊含天地靈氣,于你等凡……于你等大有裨益?!?/p>
「不好意思,我們真不收這個?!剐」媚锏谋砬橛悬c尷尬,還帶著點同情,「您……是不是沒帶錢?要不您打電話讓朋友送一下?」
我哪來的朋友?我連那勞什子電話是什么都不知道。
最終,在周圍人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目光中,我,活了不知多少歲月,曾睥睨三界的路柒老祖,因為付不起飯錢,被「請」出了火鍋店。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那誘人的香味依舊無處不在,折磨著我空虛的胃和心靈。
奇恥大辱!但……那鍋子真是好吃啊。
必須想辦法搞到這里的“錢”。或者,找個能管飯的長期……嗯?
我鼻尖微動,忽然聞到一股不同于火鍋的清淡香氣,夾雜著一種好聞的、沉靜的書卷氣,從不遠處一個開闊的院落里傳來。
那院子門口掛著塊匾,寫著幾個大字——「XX大學(xué)」(我當時還不認識)。
管他呢,先進去看看。
我輕而易舉地混在一群年輕男女中進了大門。這里果然香氣更雜,有飯菜香,有甜點香,還有……嗯,很多年輕人的朝氣(雖然很微弱)。
我漫無目的地閑逛,那股好聞的書卷氣越來越濃。循著氣味,我走進一棟大樓,推開了一間階梯教室的后門。
講臺上,一個男人正背對著我在寫字。
他身姿挺拔,穿著合身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寬肩窄腰,線條利落。轉(zhuǎn)過身來時,我看到一張極其清俊的臉,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深邃而銳利,透著一種冷靜禁欲的氣息。
聲音也好聽,清冷悅耳,像山澗敲擊玉石。
「關(guān)于這件西周晚期的青銅器,‘刖人守囿車’,其用途一直是學(xué)界討論的焦點。有認為是貴族玩具,也有認為是刑罰的象征……」
他在講歷史?西周晚期?那不就是小姬發(fā)他們家那會兒嗎?這玩意兒我好像有點印象。
臺下坐滿了學(xué)生,鴉雀無聲。我悄悄在后排一個空位坐下,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唉,都是那火鍋害的。
臺上那男人,好像叫沈聿懷?沈教授?他提出了一個問題:「有同學(xué)知道這件器物底部那個罕見銘文的可能含義嗎?」
教室里一片寂靜。
我餓得有點發(fā)昏,腦子里正回味著毛肚的口感,下意識地嘟囔了一句:「哪是什么銘文,不過是當年鑄器師冶子一時手抖,刻壞了個‘祀’字,不好意思承認,胡亂描補了兩筆罷了……」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教室里,卻清晰地如同水滴落入平靜湖面。
講臺上的聲音戛然而止。
沈聿懷教授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探照燈,瞬間穿透人群,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坐在最后排、一臉無辜且饑餓的我。
他微微瞇起了眼。
完了。
我的飯票……啊不是,我的清靜日子,是不是要到頭了?
2 教授,管飯嗎?
整個教室安靜得能聽見窗外樹葉飄落的聲音。
幾十雙眼睛,連同講臺上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齊刷刷地釘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試圖擺出一點老祖該有的、云淡風輕的儀態(tài),奈何肚子里的饞蟲還在為那口沒吃夠的火鍋造反,很不給面子地又「咕?!菇辛艘宦暋?/p>
在這片死寂里,這聲音響得堪比驚雷。
前排有幾個學(xué)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一抖一抖的。
沈聿懷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眼神復(fù)雜得厲害,混雜著驚訝、探究,還有一絲……被冒犯了的學(xué)術(shù)威嚴?
但他終究沒說什么,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語氣平穩(wěn)無波:「這位同學(xué)的見解……很獨特。下課?!?/p>
說完,他便不再看我,開始整理講臺上的教案。
學(xué)生們?nèi)缑纱笊猓查g活絡(luò)起來,收拾書本的、討論等下去哪吃飯的、偷偷打量我的,教室里充滿了嗡嗡的議論聲。我聽見有人小聲說:「她誰啊?哪個班的?以前沒見過啊。」「穿得好奇怪,cosplay嗎?」「不過長得真好看……」
我兀自巋然不動,心里盤算著是現(xiàn)在溜出去繼續(xù)找吃的,還是等人都走光了再去跟那位「飯票」,哦不,是沈教授,探討一下剛才那個青銅器的問題?他看起來像是這里管事的,說不定……能管飯?
就在我天人交戰(zhàn)之際,一個身影停在了我的座位旁。
我抬頭,正是沈聿懷。他站得筆直,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倒是襯得他那張冷臉沒那么凍人了。
「同學(xué),」他開口,聲音比剛才在講臺上更低沉幾分,「你不是我們歷史系的學(xué)生吧?」
我老實搖頭:「不是?!刮沂莵碚页缘牡摹?/p>
「那你剛才關(guān)于‘刖人守囿車’的論斷,依據(jù)是什么?」他單刀直入,那雙眼睛透過鏡片,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任何一絲信口開河的痕跡。
「依據(jù)?」我眨了眨眼,「我親眼見過冶子那老頭兒對著刻壞的玩意兒捶胸頓足啊?!巩斎唬@話我只在心里過了一遍。說出來他肯定以為我瘋了。
我換了個比較委婉的說法:「《周禮·考工記》有載,‘冶氏為殺矢,刃長寸,圍寸,鋌十之’。然冶子其人,性好求全責備,然手穩(wěn)不足,常因微瑕而廢器。觀此物紋路,此處靈力……呃,力度流轉(zhuǎn)滯澀,顯是后續(xù)強行修補所致,非原設(shè)計之本意。」
我差點說漏嘴,把「靈力流轉(zhuǎn)」蹦出來。幸好改口快。
沈聿懷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禮·考工記》他自然爛熟于心,但我這種將古籍記載與器物微觀痕跡直接聯(lián)系,甚至揣測古人心理的論證方式,實在聞所未聞,卻又……莫名地有說服力?
他沉默了幾秒,忽然又拋出一個極其冷僻的問題:「《尚書·呂刑》篇中,‘爰始淫為劓、刵、椓、黥’,《說文解字》段注對此有何異見?」
這問題刁鉆得很,尋常歷史系研究生都未必答得上來。
我正餓得心慌,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段注皆循舊例,無甚新意。倒是其師戴震公未刊之手稿《毛鄭詩考證》殘卷中曾提及,‘椓’之本意,或非宮刑,乃指擊打拘束之刑具,與‘刖人守囿’之象更為契合。可惜那手稿后來被他家廚子拿去引火,燒了大半……」
我說得順溜,完全沒注意到沈聿懷越來越震驚的眼神。
戴震未刊手稿?被廚子燒了?這都是哪來的野史秘聞?!可偏偏又說得有鼻子有眼!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還想再問什么,我那不爭氣的肚子卻再次發(fā)出了響亮的抗議——「咕嚕嚕嚕~~~」
這一次,聲音比剛才還大,還悠長,徹底打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學(xué)術(shù)交鋒。
沈聿懷:「……」
我:「……」
我摸了摸空虛的胃部,抬頭望著他,眼神無比真誠,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可憐巴巴:「先生,」我用了個比較古老的敬稱,「你的學(xué)問這么好,你們這兒……管飯嗎?」
「……」
我清晰地看到,沈教授那總是繃緊的下頜線,?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他大概是這輩子都沒聽過這么離譜的問題。
他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鐘,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我寫滿「饑餓」的臉上掃視了幾個來回,最終,像是做出了什么艱難的決定,薄唇輕啟:「跟我來。」
成了!我的內(nèi)心小小地歡呼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但跟著管飯的人走,總沒錯!
我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穿過長長的走廊,下了樓梯。所過之處,收獲無數(shù)好奇和驚訝的目光。沈聿懷在這所學(xué)校里顯然是個名人,而我這個穿著「奇裝異服」、跟在他身后的生面孔,自然成了矚目的焦點。
他腿長步子大,我得稍微加快點頻率才能跟上。他徑直帶我來到了教職工餐廳。
一進門,各種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我頓時精神一振,眼睛都亮了幾分。
沈聿懷找了個靠窗的安靜位置讓我坐下,自己則去窗口。他回來時,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兩菜一湯和兩碗米飯。一份糖醋排骨,一份清炒時蔬,一碗番茄蛋湯。很簡單,但香氣誘人。
「吃吧。」他把托盤推到我面前,自己在我對面坐下,并沒有動筷子的意思,顯然只是想找個地方繼續(xù)盤問我。
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拿起筷子,道了聲「多謝」,便開始了風卷殘云般的進食。
動作看似優(yōu)雅,速度卻快得驚人。糖醋排骨脫骨留肉,青菜清脆爽口,番茄蛋湯酸甜開胃,米飯軟硬適中。雖然比不上那口勾魂的火鍋,但也足以慰藉我饑渴的腸胃了。
沈聿懷看著我的吃相,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大概沒見過哪個「女孩子」能吃得這么……虔誠又高效。
等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光了所有食物,甚至用最后一口米飯把盤子里的湯汁都擦得干干凈凈后,他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還有,你是從哪里知道那些的?」
「路柒?!刮曳畔驴曜?,滿足地嘆了口氣,「道路的路,柒是數(shù)字那個柒?!姑质菐煾鸽S便起的,他說撿到我的時候,旁邊有棵被雷劈了七次的樹。
「至于那些……書上看的吧。」我含糊其辭??偛荒苷f有些是我經(jīng)歷的,有些是當年閑著無聊趴人家窗戶根聽墻角的吧。
「哪本書?」他追問,顯然不信。
「……忘了,好多書呢,」我眼神開始飄忽,「家里以前藏書多,亂七八糟什么都看一點?!?/p>
「你家在哪?」
「山上。」
「具體點?!?/p>
「……就是,很高的那座山?!刮遗貞洠巧浇猩秮碇??好像沒什么名字,我們都直接叫它「昆侖」。
沈聿懷的眉頭越皺越緊,顯然我的回答在他聽來全是敷衍。他換了個方向:「你的學(xué)生證呢?或者身份證給我看一下。」
壞了,要露餡。我哪來的什么證。
我低下頭,手指絞著寬大的袖口,努力擠出一副為難又失落的樣子:「……丟了。都丟了。家里……遭了災(zāi),就我一個人跑出來了,什么都沒帶?!?/p>
這話半真半假。家(山洞)是好久沒回去了,啥也沒帶也是真的。
沈聿懷看著我驟然低落的情緒(
一半是裝的,一半是想到可能又要沒飯吃是真的),一時語塞。他打量著我身上料子古怪但明顯不便宜(靈力蘊養(yǎng)過)的衣裙,和我那張看起來不諳世事、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心里的懷疑更深,但某種屬于學(xué)者的探究欲和
一絲極淡的同情心占了上風。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我的研究室正好缺一個整理資料的臨時助手,工作很簡單,就是給書籍歸檔,偶爾幫忙查點資料。包一頓午餐,日結(jié)……一百塊。你做不做?」
助手?整理書?還有錢拿?最重要的是——包午餐!
我的眼睛瞬間像餓狼一樣冒出了綠光,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做做做!先生放心,我整理東西最在行了!」(畢竟活得太久,不學(xué)會歸類整理,家當根本沒處放。)
沈聿懷似乎被我這過于激動的反應(yīng)噎了一下,他大概沒想到我會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好,」他站起身,「明天早上八點,到歷史系辦公樓308找我。不要遲到?!?/p>
「沒問題!」我也跟著站起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沈先生,今天的午飯……算嗎?」
沈聿懷:「……」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guī)酌?,最終,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紅色的紙幣,遞給我:「預(yù)支你明天的工資。自己去解決晚飯和……住宿問題?!?/p>
我接過那張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一百塊」,心里樂開了花。飯票,get!
「多謝先生!」我沖他露出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燦爛笑容。
沈聿懷看著我的笑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語氣依舊冷淡:「明天記得準時。」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了餐廳,背影挺拔卻帶著點倉促。
我美滋滋地捏著那張一百塊,開始認真思考是再去吃一次火鍋,還是嘗嘗旁邊那家聞起來很香的烤魚。
對了,他剛才是不是說了「住宿問題」?
我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紙幣。
看來,還得找個能睡覺的地方。
3 手機是法器?
捏著那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我站在教職工餐廳門口,感覺自己富可敵國。
晚飯吃什么呢?火鍋的余味還在舌尖縈繞,但烤魚的香氣似乎也從不遠處飄來,帶著蒜蓉和焦香,對我進行著致命的誘惑。抉擇,真是這世間最痛苦的折磨之一。
最終,我遵循著最濃烈的香味,走向了烤魚店。一番風卷殘云后,我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捏著剩下的幾十塊錢,開始面對一個更現(xiàn)實的問題——沈聿懷提到的「住宿問題」。
天快黑了,我總不能露宿街頭吧?雖然以我的體質(zhì),風吹雨打都不算事,但這實在有失老祖的身份。
我在大學(xué)校園里漫無目的地晃悠,發(fā)現(xiàn)了一處好地方——圖書館。這里燈火通明,安靜,最重要的是,里面有好多軟乎乎的沙發(fā)卡座!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臨時洞府!
我找了個最隱蔽的角落,舒舒服服地窩進去,感受著體內(nèi)靈力的緩慢運轉(zhuǎn),很快就進入了類似冥想的休憩狀態(tài)。雖然比不上我昆侖山巔的靈脈洞府,但比餐風露宿強多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主要是被餓醒的。那一百塊錢經(jīng)不起折騰,得趕緊抱住沈教授這根……嗯,穩(wěn)定的飯票。
我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找到歷史系辦公樓,爬上三樓,站在308門口。門沒關(guān)嚴,我輕輕推開。
沈聿懷已經(jīng)坐在辦公桌后了,正對著一臺發(fā)光的「鐵盒子」(電腦)敲敲打打。晨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睫毛長得不像話,在金絲眼鏡后投下小片陰影。
他聽見動靜,抬起頭,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似乎沒想到我真會準時出現(xiàn)。
「進來。」他語氣平淡,指了指旁邊一張堆滿了古籍和檔案盒的桌子,「你的工作就是把這些資料分門別類歸檔,按照年份和主題。那邊的空書架是整理好的。有不懂的……盡量自己看標簽,別問我?!?/p>
最后三個字說得格外清晰。
「好的,先生?!刮易叩侥菑堊雷忧?,看著堆積如山的紙張,感覺比當年整理師父那亂七八糟的煉丹房還頭疼。
但我路柒老祖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整理東西,小菜一碟。
我挽起袖子(雖然我的廣袖長裙沒有袖子),開始動手。我的速度極快,幾乎是拿起一份文件掃一眼就能精準地扔進對應(yīng)的檔案盒里,動作流暢得宛如演練過千百遍。
沈聿懷原本還在敲鍵盤,偶爾抬眼瞥我一下,大概是想看我如何手忙腳亂。但很快,他的目光就停在我手上移不開了。
我甚至不用仔細看年份,指尖掠過紙面,那股屬于不同年代的、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氣息」就能幫我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嗯,這招用來整理故紙堆,倒是意外地方便。
不到一小時,那堆小山似的資料就被我消滅干凈,所有文件各歸其位,整齊得令人發(fā)指。
我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看向沈聿懷:「先生,整理完了。還有別的嗎?」
沈聿懷:「……」
他放下鼠標,走到書架前,抽看了幾個檔案盒,臉上的表情從驚訝逐漸變?yōu)橐环N復(fù)雜的探究。他推了推眼鏡,回到辦公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扁平的、巴掌大的黑色「鐵塊」,遞給我。
「這是暫時不用的舊手機,你先拿著。里面存了我的號碼,有事可以聯(lián)系我。也會用來給你發(fā)工資?!顾D了頓,補充道,「會用嗎?」
手機?這就是昨天餐廳里那些人手里拿著的,會發(fā)亮會出聲的「傳訊玉簡」?
我接過來,入手冰涼光滑。我嘗試著注入一絲微弱的靈力。
沒反應(yīng)?
我又用手指戳了戳屏幕,還是黑的。
「壞了?」我抬頭問他,有點失望。凡間的法器這么脆弱嗎?
沈聿懷似乎嘆了口氣,拿過手機,按住旁邊的一個小凸起,屏幕瞬間亮了起來,出現(xiàn)一個色彩斑斕的圖案。他又把它遞還給我。
「……要先開機?!?/p>
哦,原來有開關(guān)。我學(xué)著的樣子,用手指在屏幕上滑動解鎖。屏幕立刻跳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小圖標,看得我眼花繚亂。
這玩意怎么用?千里傳音功能在哪里?
我嘗試著對著屏幕小聲說:「沈聿懷?」
手機毫無反應(yīng)。
「沈先生?」
依舊沉默。
「飯票……呃,不是,沈教授?」
沈聿懷的表情裂開了一條縫:「……要打電話,需要打開電話功能,輸入號碼,或者從通訊錄里找?!顾焓诌^來,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點了幾下,調(diào)出一個界面,上面有他的名字和一串數(shù)字。
「點這里?!顾甘镜?。
我鄭重地點了一下那個綠色的電話圖標。
突然,一陣清脆的鈴聲從他口袋里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他拿出自己正在用的手機,按掉,然后看著我:「懂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懂了怎么讓你那邊響,不懂怎么讓我這邊說?!?/p>
沈聿懷:「……」他看起來有點想揉眉心。
就在這時,那部舊手機突然在我手里「嗡嗡」震動起來,同時屏幕上跳出一個陌生號碼,還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鈴聲!
我嚇得「啊」了一聲,下意識就把這「發(fā)癲」的鐵塊給扔了出去!直奔窗戶!
沈聿懷臉色一變,猛地起身,長臂一伸,險險地在手機撞上玻璃前把它撈了回來。他握著手機,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你……連電話響都沒聽過?」
我驚魂未定,指著那手機:「它、它突然又叫又抖!是不是要自爆?」
沈聿懷把還在響的手機遞給我,語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無奈:「……接聽?;G色的那個圖標。」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像捧著一件極不穩(wěn)定的法器,手指顫抖著劃了一下綠色圖標。
「喂?喂?老沈?怎么半天不接電話?聽說你找了個漂亮小姑娘當助教?可以啊你……」一個大大咧咧的男聲從手機里傳出來。
我拿著手機,不知所措,試探性地把它湊到耳邊:「……你好?」
「哇!真是妹子!聲音挺好聽啊!妹子你好啊,我是你們沈老師的朋友,姓張……」那邊的人顯然更來勁了。
沈聿懷黑著臉,一把將手機從我手里抽走,對著話筒冷冷道:「打錯了。還有,你很閑?」說完,直接掛斷,關(guān)機,把手機扔回抽屜里。
「……暫時還是別用了。」他下了結(jié)論。
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這凡間「法器」,性子太烈,不好駕馭。
這時,辦公室門口探進來一個腦袋,是個圓圓臉、看起來就很活潑的女孩子。
「沈老師好!咦?這位是……」她好奇地看向我。
「新來的助教,路柒?!股蝽惭院喴赓W,然后對我介紹,「歷史系大二的學(xué)生,趙思思?!?/p>
「你好呀路助教!」趙思思笑容燦爛地跟我打招呼,「你長得真好看!你這身漢服也好漂亮!是哪家的呀?」
漢服?是指我的衣服嗎?「……自家做的。」我如實回答。
「哇!手巧!」趙思思更羨慕了,「路助教,等會兒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嗎?我知道哪家的糖醋里脊最好吃!」
糖醋里脊!又一個我沒聽過的菜名!但聽起來就很好吃!
我眼睛一亮,立刻點頭:「好!」
沈聿懷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
一上午,我就在整理書和熟悉那個「手機法器」中度過了。沈聿懷大概是怕我把他的資料全部分完類后無事可做,又找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活給我。期間趙思思跑來串了兩次門,每次都能帶來
一些新奇的小零食投喂我,我倆迅速建立了初步的「飯友」情誼。
快中午時,趙思思果然準時出現(xiàn),拉著我就往食堂沖。沈聿懷看著我們倆挽著手離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推了推眼鏡,自己拿著飯卡走向了教職工窗口。
食堂里人聲鼎沸,各種食物的香氣混合在一起,讓我幸福感爆棚。趙思思果然沒騙我,糖醋里脊酸甜酥脆,好吃得讓我想把舌頭一起吞掉!
我們正吃得開心,一個不太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
「喲,趙思思,這誰?。靠粗嫔煤??!?/p>
我抬頭,看到一個穿著時髦、妝容精致的女生站在我們桌旁,雙手抱胸,眼神帶著審視和不加掩飾的輕蔑打量著我。她旁邊還跟著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穿著名牌T恤的男生,也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p>
趙思思的笑容淡了些:「林薇學(xué)姐,王碩學(xué)長。這是沈老師的助教,路柒。」
「助教?」林薇嗤笑一聲,聲音尖細,「沈老師什么時候招助教標準這么低了?連正經(jīng)衣服都不會穿?是從哪個山溝里跑出來的?」
旁邊的王碩立刻附和:「就是,這年頭誰還穿這種古里古怪的東西出來見人?怕不是連手機都用不起吧?」他說著,故意把自己的最新款水果手機「啪」地一聲放在桌上。
趙思思氣得臉都紅了:「你們怎么說話呢!」
我卻沒什么感覺。山溝里來的?沒錯啊。不會用手機?剛才確實沒會用。他們說的都是大實話。
我只是有點惋惜地看了一眼那盤還沒吃完的糖醋里脊,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薇見我不說話,以為我好欺負,語氣更刻薄了:「我警告你,離沈老師遠一點。別以為有幾分姿色就能動什么歪心思,沈老師可不是你這種……」
她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動什么心思,需要向你匯報嗎?」
我們?nèi)家汇叮D(zhuǎn)頭看去。
只見沈聿懷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們桌旁,手里端著教職工食堂的餐盤,臉色冰寒,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地射向林薇和王碩。
林薇的臉瞬間白了:「沈、沈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王碩也趕緊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悬c訕訕。
沈聿懷根本沒理他們,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語氣稍稍緩和了些,卻依舊沒什么溫度:「吃完了嗎?吃完了回去干活。」
我看看盤子里剩下的幾塊里脊,又看看他,果斷地以最快速度把它們扒拉進嘴里,然后鼓著腮幫子站起來,含糊不清地說:「唔……次完了?!?/p>
沈聿懷:「……」
他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然后看向目瞪口呆的林薇和王碩,冷冷地丟下一句:「管好自己的事?!贡戕D(zhuǎn)身朝辦公室走去。
我趕緊跟上,臨走還沒忘對趙思思揮揮手。
走在前面的沈聿懷,背影挺拔卻透著低氣壓。我看著他,心里有點犯嘀咕。
這飯票……好像脾氣不太好的樣子?
不過,他剛才……算是在維護我嗎?
4 避水訣洗澡了解一下?
跟著沈聿懷回到辦公室,那股低氣壓還沒散干凈。他放下餐盤,坐回電腦前,手指敲擊鍵盤的力度都比平時重了幾分。
我舔了舔嘴角殘留的糖醋汁,有點意猶未盡。那個叫林薇和王碩的,雖然聒噪了點,但好歹沒影響我干飯。就是可惜了,沒能和趙思思約好明天再去吃哪家窗口。
「那個……」我試圖打破沉默,「下午還整理書嗎?」
沈聿懷敲鍵盤的手頓了頓,沒抬頭:「嗯。」
看來氣還沒消。我識趣地閉上嘴,溜達到我那堆「故紙堆」前,假裝繼續(xù)忙碌。心里卻琢磨開了,這凡人的情緒真是來得莫名其妙,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不過,他生氣的樣子……嗯,有點像被搶了小魚干的貓,繃著個臉,其實也沒什么殺傷力。
一下午相安無事。他敲他的電腦,我「整理」我的書。期間趙思思偷偷發(fā)來
一條短信(沈聿懷最后還是把那個舊手機給了我,并勒令我只許看短信和接電話,不許亂按),表達了對林薇和王碩的憤慨以及對沈老師英雄救美的崇拜。
我回了個:「糖醋里脊,好吃?!惯@是重點。
快到下班時間,沈聿懷合上電腦,揉了揉眉心,似乎才想起一個關(guān)鍵問題。
他看向我,語氣恢復(fù)了平時的冷靜:「你晚上住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