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昌富家。
林昌富蹲在堂屋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劣質煙草的辛辣味彌漫在空氣里。
大伯母劉金鳳,正揮舞著掃帚,把院子里的雞趕得咯咯亂飛,嘴里罵罵咧咧,也不知是罵雞還是指桑罵槐。
他們的小兒子林建平,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剛從外面野回來,呼哧帶喘地沖進院子,臉上帶著興奮的潮紅:“爹!娘!大新聞!三嬸上午去老屋,被奶奶劈頭蓋臉罵回來了!”
林昌富抽煙的動作頓住了,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盯著兒子:“咋回事?慢點說?!?/p>
林建平添油加醋地把聽來的“版本”復述了一遍,尤其強調(diào)了奶奶那句“除了年節(jié)送點菜葉子,給過我一粒米還是一分錢?”以及最后那句硬邦邦的“用不著你們在這兒指手畫腳,替我操心怎么分!我還沒老糊涂!”
“砰!”劉金鳳把掃帚往地上一摜,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聽聽!聽聽!這死老婆子!這是罵翠花嗎?這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連咱們一塊兒捎帶上了!她這話啥意思?是說我們都不孝唄?她手里攥著金山銀山???值得她這么護著,生怕我們惦記?”
林昌富沒吭聲,只是悶頭抽煙,煙霧繚繞里,那張被歲月和算計刻滿皺紋的臉顯得更加陰沉。
他吐出一口濃煙,聲音沙啞低沉:“娘那話……里有話啊。藏著東西了?”他像是在問老婆兒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以前只當老娘手里頂多幾個壓箱底的銀元,現(xiàn)在看來,恐怕沒那么簡單。
不然,她憑什么這么硬氣?憑什么為一個丫頭片子,把幾個親兒子親兒媳的臉面都踩在地上?
“管她藏沒藏!”劉金鳳眼睛一瞪,閃著貪婪的光,“她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還能帶到棺材里去?最后不還是得落到咱們幾房手里?那秀秀算個什么東西?也配沾手?”
林昌富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煙灰簌簌落下:“急什么?是咱們的,跑不了。等著瞧吧,老二家,老三家,老四家,一個也消停不了?!彼旖峭罗抢?,露出一絲冷酷的精明,“先讓他們鬧去,咱們……不見兔子不撒鷹?!?/p>
與此同時,村西頭的林昌武家,氣氛則火爆得多。
“哐當!”一聲巨響,一條瘸了腿的長凳被林昌武一腳踹翻在地。他赤著膊,露出精瘦卻布滿汗水的胸膛,一張臉氣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來。
“放她娘的屁!”林昌武的吼聲震得屋頂?shù)幕叶俭碌?,“死老婆子!老糊涂!不識抬舉!好東西不留給自己親孫子,全倒貼給那個賠錢貨養(yǎng)出來的小賠錢貨?她算哪根蔥?一個賠錢貨!也配?!”
四嬸趙銀花,嚇得一哆嗦,趕緊上前想拉住他:“他爹,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聽見咋了?!”林昌武一把甩開她,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老子還怕她聽見?敢做不敢當?她周玉瑩今天敢當著老三家的面說那些話,就是沒把咱們這幾個兒子放在眼里!分家?分家她就不是咱娘了?她死了,那老屋,那點家當,不是我們林家的,還能飛了?”
他喘著粗氣,像一頭暴怒的公牛在狹小的堂屋里來回踱步:“不行!不能這么算了!憑什么便宜都讓那丫頭片子占了?老子咽不下這口氣!老大那個窩囊廢能忍,老三那個笑面虎能裝,老子忍不了!走,去找那老婆子說道說道!今天非得掰扯清楚不可!”說著就要往外沖。
趙銀花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當家的!使不得??!你忘了娘那脾氣了?老三家的剛碰了一鼻子灰,你再去鬧,不是更讓她逮著話柄罵咱們不孝?到時候傳出去,咱家鐵蛋還要不要娶媳婦了?”
林昌武動作一滯,提到兒子,他沖天的怒火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稍微冷靜了一瞬。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依舊兇狠,但那股不管不顧往外沖的勁頭總算被趙銀花死命拽住了。
他煩躁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又一腳踢在翻倒的板凳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最終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滿心不甘卻暫時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
林昌盛蹲在自家堂屋門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搓著一把剛掰下來的玉米粒,金黃的玉米粒在他粗糙的手掌間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緊緊盯著剛從老屋回來、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的王翠花。
“……那死老婆子,你是沒看見她那副嘴臉!”王翠花拍著大腿,哭嚎得抑揚頓挫,唾沫星子亂飛,“話里話外,句句戳咱們脊梁骨啊!說什么分家后咱們一粒米沒給過她一分錢沒孝敬過她……天地良心!咱年節(jié)哪次沒送東西?雖說……雖說東西不金貴,那也是份心吧?她倒好,全抹殺了!還說什么她的東西樂意給誰就給誰,用不著我們操心!聽聽,聽聽!這不明擺著說,她那些‘好東西’,全都要填了林秀秀那個窟窿嗎?”
她越說越氣,聲音也越發(fā)尖利:“還有那個小賤蹄子!就在旁邊杵著,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冷眼看著我們娘倆出丑!那小眼神,嘖嘖,晦氣的很!昌盛啊,這事兒可不能就這么算了!她今天敢這么撅我,明天就敢騎到你頭上拉屎!你得拿個章程出來??!”
林昌盛一直沒吭聲,只是默默地搓著玉米粒,搓得又快又狠,指關節(jié)都泛了白。
王翠花那些添油加醋的話,像燒紅的鐵釬,一下下燙著他的心。老娘那些話,尤其是那句“用不著現(xiàn)在就惦記著誰給我摔盆打幡”,簡直是當眾扇他的耳光!
他林昌盛在清河大隊也算個能說會道、有點臉面的人物,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
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猛地攥緊了手里的玉米粒,堅硬的顆粒硌得掌心生疼。
“啪!”他狠狠將手里的一把玉米粒砸在地上,金黃的顆粒四散飛濺。
他騰地站起來,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著,抬腳就想往外沖——他要去問問那個老糊涂,到底想干什么?是真要為了個賠錢貨,把幾個兒子都得罪光?
“爹!”一直縮在角落、同樣臉色難看的林小芳嚇得驚叫一聲。
王翠花也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解氣,慫恿道:“對!去問問她!讓她把話說清楚!憑什么……”
“閉嘴!”林昌盛猛地轉頭,一聲低吼打斷了她,聲音壓抑著即將爆發(fā)的怒火,眼神兇狠地瞪著自己的婆娘。王翠花被他瞪得脖子一縮,后面的話噎在了喉嚨里。
林昌盛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他死死咬著后槽牙,目光越過自家低矮的院墻,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間破舊卻仿佛蘊藏著秘密的老屋。
老娘的性子他太清楚了,年輕時跟著大戶人家小姐,見過世面,骨子里硬氣得很,吃軟不吃硬。
今天已經(jīng)去硬碰硬碰了個頭破血流,他再去鬧,除了讓村里人看更大的笑話,讓老娘更加反感,把局面徹底弄僵,還能得到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怒火強行壓下去。
臉上的猙獰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算計的陰冷。他慢慢走回小板凳邊,卻沒有坐下,只是用腳尖撥弄著地上散落的玉米粒。
“急什么?”林昌盛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腔調(diào),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冷靜,只是那冷靜底下,透著一股讓人心頭發(fā)寒的涼意,“頭發(fā)長見識短!鬧?現(xiàn)在去鬧,除了讓那老婆子更護著那丫頭,讓村里人看咱們兄弟鬩墻的笑話,還能落著什么好?沒聽明白娘最后那句話嗎?”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陰惻惻的弧度,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我還沒老糊涂’……哼,她是還沒糊涂,可她總有糊涂、總有動彈不了的那一天!她護著那丫頭?那丫頭能伺候她多久?二哥會讓她一直待在那里?一個賠錢貨,能有多大能耐?老婆子還能活幾年?”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王翠花和林小芳:“現(xiàn)在撕破臉,把老太太徹底推到那丫頭那邊,等她真咽了氣,那點東西,還能有咱們的份?做夢去吧!沉住氣,等!那丫頭片子,能在老屋待安穩(wěn)?二哥二嫂能甘心這么好的勞力不能用了?還有大哥、老四……哼,讓他們先折騰去。咱們……坐山觀虎斗?!?/p>
王翠花聽著丈夫的話,眼珠轉了幾轉,臉上的憤恨慢慢被一種了然的算計取代:“你是說……等老太太……”
“噓——”林昌盛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警告地掃過她和林小芳,“心里明白就行。該孝敬還得孝敬,面上功夫不能落下。小芳,”他轉向女兒,語氣帶著命令,“明天去自留地,摘點新鮮水靈的黃瓜、豆角,給你奶奶送去。就說……今天你娘說話沖了點,讓她老人家別往心里去。你是小輩,要懂事?!?/p>
林小芳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撇撇嘴,但在父親冷厲的目光下,還是點了點頭:“……知道了,爹?!?/p>
當暮色開始四合,炊煙在清河大隊各家各戶的屋頂裊裊升起時,林昌富家的院門開了,劉金鳳打發(fā)二小子林建業(yè)挎著個小籃子,里面裝著幾個剛蒸出來、還帶著熱氣的雜面窩頭,朝著老屋的方向走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林昌武家的院門也吱呀一聲,四嬸趙銀花推著自家小閨女出門,手里也拿著個小布袋,低聲囑咐著什么,方向也是老屋。
而在林昌盛家,林小芳也挎上了一個蓋著干凈白布的籃子,里面是幾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和一把翠綠的豆角。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家門,臉上還帶著點不情不愿,腳步卻不敢停。
幾個堂兄弟姐妹,在漸濃的暮色里,朝著同一個目標——那間孤零零坐落在村子邊緣、此刻正升起一縷細細炊煙的老屋——不約而同地走去。
他們各自肩負著父輩隱晦的指令,帶著廉價的“心意”,試圖去修補那被赤裸裸的算計和貪婪撕開的口子,去窺探那扇緊閉門扉后的秘密,去安撫那個看透了一切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