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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年九月,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

紅旗公社清河大隊的稻田里,社員們正在拼命搶收。

林秀秀拿著鐮刀在稻海里勞作,十六歲的她,臉色蠟黃,干瘦無神。

每一次彎腰、揮臂都像是從骨頭縫里往外擠力氣。汗水糊住了她的眼睛,流進她嘴角,咸得發(fā)苦。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嚨里火燒火燎,眼前的稻田、人影開始搖晃、模糊,耳邊的聲音也嗡嗡作響,越來越遠。

“哐當!”鐮刀脫手掉在泥水里。

“秀秀!”旁邊田埂上一個年紀相仿的姑娘驚叫了一聲。

林秀秀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栽去,重重地摔在泥濘濕滑的田埂上,濺起一片泥漿,泥水糊了她半邊臉。

“哎喲!林昌明家的二丫頭暈倒了!”有人大喊了起來。

附近的社員聽聞,紛紛停下,圍攏過來。人群里,林昌明、趙金花夫婦和林建國、張巧巧兩口子也擠了過來。

趙金花第一個沖到田埂邊,看清地上躺著的是自己二女兒,臉上沒有半點擔憂,反而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又尖又急:“老天爺!這死丫頭!早不暈晚不暈,偏趕這節(jié)骨眼上!這一大晌午的工分算是白瞎了!眼瞅著就要割完這塊田了!”

林昌明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臉色鐵青,他撥開前面擋路的半捆濕稻子,走到林秀秀旁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用腳撥了撥女兒垂在泥水里的胳膊,聲音又冷又硬:“裝什么死?趕緊給我起來!耽誤了進度,你擔待得起?”

林秀秀毫無反應(yīng),臉色灰敗,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爹,娘,秀秀她……”林建國是林秀秀的大哥,看著妹妹的樣子,遲疑地開口。

趙金花立刻打斷他:“她什么她!建國,你瞅瞅!這得耽誤多少活兒!”她越說越氣,又沖著地上的林秀秀埋怨,“真是個賠錢貨!半點用沒有,凈添堵!”

張巧巧手里牽著她剛會走路的兒子,另一只手拎著個破瓦罐,里面裝著涼白開,是來給自家人送水的。

她沒上前,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探頭看了看,撇撇嘴,小聲對著林建國嘀咕道:“瞅這架勢,怕不是裝的吧?不想干活了?這大日頭底下,誰不累?就她嬌貴?”

“就是,”林建國覺得媳婦說得有理,也嘟囔起來,“早上看她還好好的,這會兒就倒了?別是裝病躲懶?!?/p>

旁邊幾個同村的婦女看不下去了,低聲議論開。

“金花嫂子這話說的……秀秀這丫頭多能干啊,天天起得最早,干得最多,我瞅著她那小臉都沒點血色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大娘搖著頭說。

“可不是嘛,昌明家那點活計,里里外外不都是秀秀扛著?建軍和秀芬,啥時候干過活?”另一個中年婦女接口道,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平。

“建軍都十五了,比秀秀小了一歲而已吧?當少爺養(yǎng)著呢?秀芬也十三了,整天就知道去知青點瞎晃悠?!庇腥烁胶椭?/p>

“唉,聽說這丫頭命苦,生下來就被扔后山,是他們家老太太撿回去養(yǎng)大的,十二歲才被叫回這個家……四年多了,沒見她過過一天松快日子。”先前那個白發(fā)大娘嘆息著。

這些議論聲不高,卻清晰地鉆進了林昌明和趙金花的耳朵里。

林昌明的臉更黑了,趙金花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立刻尖聲反駁:“嚼什么舌根子!我們家的事要你們管?誰家閨女不干活?她吃我的喝我的,干活天經(jīng)地義!”

計分員趙學良原本在田那頭記工分,聽到這邊動靜鬧大了,匆匆趕了過來。

他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林秀秀的鼻息和額頭,又翻開她眼皮看了看,眉頭緊鎖:“孩子是真暈了!氣息弱得很,額頭滾燙!昌明叔,金花嬸子,這可不是裝的,得趕緊弄回去找大夫看看!”

趙學良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大隊長的身影,便對一個半大小子喊道:“栓子!快去!把大隊長找來!就說林秀秀累暈在田里了,情況不好!”

栓子應(yīng)了一聲,撒腿就往村子方向跑。

趙金花一聽“情況不好”,非但沒著急,反而更急了:“哎呀我的老天爺!這可咋整?工分沒了還得找人給她看病。”她急得原地打轉(zhuǎn)。

林昌明陰沉著臉,盯著地上的女兒,一言不發(fā)。

沒過多久,大隊長李為民跟著栓子大步流星地趕了過來。他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挽著褲腿,腳上沾滿泥巴。

他撥開人群,蹲下去仔細看了看林秀秀的狀況,又聽了趙學良的簡單匯報。

李為民站起身,眉頭緊鎖,語氣嚴肅地對林昌明說:“昌明,孩子這是累狠了!趕緊的,把人背回去,好好躺著,喂點水,找大夫給孩子看看。這大熱天的,別出大事!”

林昌明還沒吭聲,趙金花搶先一步叫起來:“李隊長!這……這工分咋算啊?把她弄回去,誰伺候她?耽誤了搶收……”

李為民臉色一沉,打斷她:“趙金花同志!現(xiàn)在是人重要還是工分重要?少她一個就能影響整個大隊搶收了?這孩子是你親生的不?”

趙金花被噎得說不出話,但臉上還是寫滿了不情愿。

林昌明的目光掃過地上的二女兒,轉(zhuǎn)頭看向大兒子,“建國,把你妹背到后頭老屋去,交給你奶奶照看?!?/p>

趙金花聽聞后松了口氣,趕緊附和:“對對對,她奶奶在家呢!讓她奶奶看著去!咱們趕緊干活,別耽誤了工分!”她說著,還推了林建國一把。

林建國一臉不情愿,看看爹娘,又看看地上泥猴似的妹妹,磨磨蹭蹭地嘟囔:“背她?奶奶家老遠呢……還有她這一身泥……”

“讓你背就背!哪那么多廢話!”林昌明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

林建國被父親吼得一縮脖子,不情不愿地彎下腰。

林建國憋著氣,動作粗魯?shù)刈プ×中阈銉蓷l細瘦的胳膊,用力往自己背上一拽。

林秀秀軟綿綿的身體被他甩到背上,腦袋無力地耷拉在他肩頭。

林建國背著她,搖搖晃晃地往村子里,老太太獨居的老屋方向走去,嘴里還忍不住小聲抱怨:“死沉死沉的……真是晦氣,耽誤老子干活……”

趙金花見兒子把人背走了,沖著還在圍觀的社員喊道:“都看啥看?干活干活!趕緊把這塊田割完!誤了工分算誰的?”她自己也重新回到她負責的那塊田,彎下腰,動作麻利地割起稻子,仿佛剛才暈倒的不是她的女兒。

林昌明也陰沉著臉,重新拿起鐮刀,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割稻。

圍觀的社員們互相看看,眼神復雜,低聲議論了幾句“這爹娘心真硬”、“秀秀丫頭命苦”,也漸漸散開,重新回到各自的田壟上。

稻田里又響起了“嚓嚓”聲,只有那倒下的半捆稻子,和地上留下的人形泥印,還有張巧巧放在田埂邊的那個破瓦罐,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林建國背著林秀秀,走得氣喘吁吁,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淌。背上的人毫無知覺,身體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下顛簸著。

他越想越氣,忍不住又低聲罵罵咧咧:“死丫頭片子,就會找麻煩!害老子少掙工分!累死老子了……”

他沿著村子后面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到一處孤零零的老屋前。

林建國懶得喊門,直接用腳“哐哐”踢了兩下那扇木板門,扯著嗓子喊道:“奶奶!奶奶!開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奶奶周玉瑩頭發(fā)花白,在腦后挽了個一絲不茍的髻,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處補丁的藍布褂子,腰板卻挺得筆直。

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建國背上泥水淋漓、人事不省的林秀秀,平靜的眼神瞬間一凝。

“秀秀怎么了?”老太太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沉沉的重量。

林建國被老太太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在,側(cè)了側(cè)身,想把背上的“包袱”卸下來:“還能咋?干活暈田里了!爹娘都忙著搶收,沒空管她,讓我背您這兒來了!您給瞅瞅吧!”他一邊說一邊就要把林秀秀往屋里送。

周玉瑩上前一步,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孫女滑下來的身體,沒讓她直接摔在地上。

她瘦削但有力的手臂環(huán)住林秀秀,仔細看了看孫女灰敗的臉色和緊閉的雙眼,眉頭緊緊蹙起。

林建國感覺手里一空,立刻甩了甩發(fā)酸的胳膊,像是甩掉什么臟東西:“人送到了!我走了!地里活兒還多著呢!”說完,也不等老太太回話,轉(zhuǎn)身就走,步子邁得飛快,仿佛怕被叫住。

老太太沒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懷里的孫女身上。她吃力地半抱半拖著林秀秀,一步一步挪進光線昏暗的堂屋。

屋里陳設(shè)極其簡陋,卻異常整潔,一張老舊的方桌,幾條長凳,一個掉了漆的木柜,地面掃得光溜溜。

她把林秀秀小心地放在靠墻的一張用木板和條凳搭成的簡易床上。

林秀秀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依舊毫無聲息,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汗水、泥水和灰塵混合著糊在她臉上,嘴唇干裂得厲害。

老太太打來一盆清水,擰了條干凈的舊毛巾,坐在床邊,動作輕柔又仔細地擦拭著孫女臉上的污垢。

毛巾擦過那蠟黃的小臉,擦過緊閉的眼瞼,擦過干裂的嘴唇,給她喂了幾口水。

渾濁的老眼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她看著這個自己從小養(yǎng)大的孩子,無聲地嘆了口氣,拿起手邊一把破蒲扇,對著昏迷的林秀秀,一下,一下,輕輕扇著風。


更新時間:2025-08-23 12:0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