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是新的。黑得發(fā)亮,能照出他此刻模糊的影子。碑上貼著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笑得很溫柔,眼角細細的紋路都透著暖意。那是他媽媽。 才過了三天。
照片下面刻著字——慈母 陳靜 之墓。生于1976年,歿于2025年。短短一行字。
就是一輩子。墓穴周圍擺滿了鮮花,白的、黃的,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開得扎眼。
這些花很快就會蔫掉,被人收走。就像墓里面的人一樣。消失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風刮過墓園旁邊的松柏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吹得他單薄的黑色衛(wèi)衣緊緊貼在身上,
十八歲的骨架,清晰得有些硌人。他不覺得冷。心里堵著的那塊東西,比這天氣硬得多,
也冷得多。“浩楠啊……”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是鄰居張奶奶,看著李浩楠長大的。 她手里也拿著一塊抹布,想來幫忙。李浩楠沒抬頭,
手上的動作也沒停。 他擦得更用力了,指甲隔著濕抹布,
摳刮著石座上一點幾乎看不見的泥漬。“孩子,歇會兒吧,
擦得很干凈了……” 張奶奶的聲音有點哽。她看著這孩子從那么小一點長到現(xiàn)在,
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不哭。不鬧。從接到噩耗,到醫(yī)院確認,再到守靈、火化、下葬。
整整三天。李浩楠一滴眼淚都沒掉。他只是沉默地處理所有事情,聯(lián)系殯葬服務,
接待那些來了又走的親戚朋友,對每一個說著“節(jié)哀”的人點頭回禮。冷靜得可怕。
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漂亮軀殼。 “我沒事,張奶奶?!?李浩楠終于開口,聲音是啞的,
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片?!斑@里灰大,您先過去歇著。” 他依舊沒有抬頭。
張奶奶嘆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慢慢走開了。她知道,這孩子不是沒事。
是那件事太大了,大到他整個人都被砸懵了,連疼痛都還沒來得及傳到四肢百骸。
手機又開始震。 這次不是嗡嗡叫,是響鈴。固執(zhí)的默認鈴聲,
在空曠安靜的墓地里顯得格外刺耳。好幾個還沒走的遠房親戚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李浩楠動作頓了一下。抹布停在冰冷的石頭上,水漬慢慢暈開一小片深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鉆進肺里,帶著初冬的寒意和泥土的腥氣,刮得喉嚨生疼。
他慢慢站起身。蹲得太久,腿麻了,眼前黑了一下,他晃了晃,用手撐住墓碑才站穩(wěn)。
照片上的媽媽還在看著他笑。他避開那雙眼睛,伸手從褲兜里掏出那只舊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一個名字—— “劉主任”。 班主任。他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大概有三秒。
然后拇指劃開接聽,把手機放到耳邊?!啊梗俊?他的聲音還是很啞,干巴巴的。
“李浩楠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語速很快,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急促,
甚至沒問他現(xiàn)在方不方便。 “你怎么沒來學校?今天一??荚嚹悴恢绬??全年級統(tǒng)考!
缺考一門總分直接為零!你這大學還想不想考了?” 聲音很大。透過聽筒漏出來,
旁邊站著的幾個親戚聽得清清楚楚,臉上露出些復雜的表情。李浩楠聽著。
聽著那句“大學還想不想考了”。 他握著手機,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他看著眼前黑色的墓碑??粗贡夏菑垘Φ哪槨?粗贡車切r艷得可笑的花。
他看著這個巨大、冰冷、安靜的世界。電話那頭,班主任還在繼續(xù)。 “喂?李浩楠?
你在聽嗎?說話??!到底怎么回事?” 風又吹過來。吹得他眼睛發(fā)澀。他張了張嘴。
喉嚨滾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用那種啞得幾乎聽不清的,平靜得沒有一點波紋的聲音,
對著話筒說: “劉老師?!薄拔覌寢屗懒恕!薄拔以诮o她下葬?!?“……” 電話那頭。
所有的催促。所有的不滿。所有的“為你好”。瞬間戛然而止。世界清靜了。只剩下風聲,
嗚嗚地吹過墓園,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哭泣。 他沒等對方再說什么。手指從耳邊滑下,
按掉了電話。屏幕暗下去。他握著手機,屏幕的黑,和墓碑的黑,幾乎是一樣的顏色。
他站了很久。久到腿上的麻勁徹底過去,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冰冷,從腳底一路凍到心臟。
親戚們陸續(xù)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著“浩楠,保重身體”,“有事給叔叔打電話”,
然后一個個離開。葬禮結(jié)束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和一座新墳。
空氣里還有新鮮泥土和菊花混合的味道。他慢慢蹲下去,
把額頭抵在剛剛擦干凈的那塊冰冷的大理石上。石頭很涼。
瞬間就吸走了他皮膚上那一點點可憐的溫度。“媽……” 他嘴唇動了動,發(fā)出一個氣音。
像小時候摔疼了,委屈地躲進媽媽懷里時那樣的呼喚??蛇@一次,
沒有那個溫暖的懷抱回應他了。再也沒有了。額頭頂著堅硬的石頭,硌得生疼。但他沒動。
好像只有這樣清晰的痛感,才能證明這不是一場噩夢?;蛘撸拍茏C明他還活著。
在這個沒有了他的世界上,還活著。口袋里又傳來一聲輕微的震動。 不是電話。是短信。
他不想看??赡苁前嘀魅伟l(fā)來的道歉,或者是通知他補考的事情。還有什么意義?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手機又震了一下。接著,第三下。固執(zhí)地。
他終于抬起頭,額頭離開石碑的地方,留下一塊模糊的紅印。他解鎖屏幕。不是班主任。
是三條短信。來自同一個沒有存儲名字的號碼。但這個號碼,他倒背如流。
——是他打工的便利店老板。【李浩楠!你人呢?今天白班你為什么沒來?也沒請假!
】【電話也不接!你想干不想干了?】【這個月全勤獎扣光!再無故曠工一次你就別來了!
】字字句句。砸在眼睛里。他看著那幾條短信??粗蔷洹澳阆敫刹幌敫闪恕?。
看著“扣光”、“別來了”。他看著。忽然。毫無預兆地。嘴角極其緩慢地,
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比哭還要難看得多的弧度。他笑了。低低的。壓抑的。
笑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無法承受的顫抖和哽咽。在這個只有他和一座新墳的墓地里,
顯得詭異又凄涼。他媽死了。 三天。他剛把他媽埋進土里。 這個世界。他的班主任。
他的老板。還在關心他媽的考試。關心他媽的的全勤獎。關心他媽的的能不能干下去。
真他媽…… 太可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肩膀開始控制不住地抖動。笑得他喘不上氣。
笑得眼睛一片模糊。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了那層死死繃了三天的硬殼,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
不是一滴一滴。是直接連成線。砸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砸在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
暈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深色的圓點。 他還在笑。 笑著流淚。 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這輩子,從來沒這么難受過。 也從來沒覺得這么……可笑過。 哭了不知道多久。
笑也不知道多久。 直到力氣全部用盡。 他才慢慢地停下來。 臉上濕漉漉一片,
被風一吹,刺骨地涼。 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深吸了幾口氣,試圖穩(wěn)住呼吸。
手機屏幕還亮著。 那條催命的短信還在最上面。 他點開回復框。
手指懸在虛擬鍵盤上。 停了很久。 然后。 一個字一個字地敲。 敲得很慢。
仿佛每個字都有千斤重。
【我明天就去上班】 【不會耽誤的】 【求您】 【別開除我】 寫到最后三個字的時候,
手指抖得厲害。 “求您”。 “別開除我”。 他看著這行字。 看了很久。 然后,
按了發(fā)送。 信息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 很輕微的一聲。 “嗖”。
像什么東西徹底離開了。 他關掉屏幕,把手機塞回口袋。 然后他重新蹲下去,
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靠在媽媽的墓碑旁邊。 像小時候受了委屈,
總是躲在媽媽身后那樣。 天光漸漸變暗。 夕陽把云層染出一種凄艷的橘紅色,
然后很快沉下去,消失不見。 暮色四合。 墓園里的溫度降得更低了。
遠處城市的燈火開始星星點點地亮起來,熱鬧又遙遠。 那些光,沒有一盞是為他亮的了。
永遠不會有了。 他口袋里只剩下皺巴巴的幾十塊錢。 房租下個月5號要交。
水電費好像也快欠費了。 學校的資料費…… 下學期的學費…… 他閉上眼,
把臉埋進膝蓋。 黑暗籠罩下來。 濃得化不開。 ……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遠處似乎傳來墓園管理員巡邏的腳步聲和手電筒的光束。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