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照野靠在他懷里,渾身僵硬得像一塊冰。宋臨川那句“你是我養(yǎng)大的,這輩子都只能是我的”,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纏繞上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臟,越收越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一股深沉的、如同浸入骨髓冰水的疲憊感,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憤怒和掙扎。不是身體的疲憊,是靈魂深處被徹底掏空、被反復碾碎后的萬念俱灰。
他忽然覺得好累。
累到連推開這個令人作嘔的懷抱的力氣都沒有了。
累到連維持那副溫順乖巧的假面都覺得多余。
六歲之前,他的世界只有保姆公式化的照顧和空蕩蕩的巨大房間。父母顧婉如的光環(huán)屬于熒幕和紅毯,宋振華的疆域在公司版圖和應酬酒局。那個小小的、渴望被擁抱的宋照野,從未真正進入過他們的視線。
六歲之后……他的世界徹底變成了宋臨川精心構筑的、冰冷而血腥的牢籠。他記得自己也曾哭喊著反抗過,用盡一個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向父母控訴哥哥的可怕。換來的,只是顧婉如敷衍的“兄弟要好好相處”和宋振華不耐煩的“讓你哥哥好好照顧你”。
于是,他被徹底地、不容置疑地“托付”給了宋臨川。
整整十五年。
從被迫虐殺第一只流浪貓時顫抖的手,到親手淹死那只唯一帶來溫暖的小金毛時的絕望哭泣;從被宋臨川按在墻角威脅著孤立第一個朋友時的恐懼,到被迫在校園里扮演孤僻怪胎時的麻木……他像一件沒有靈魂的陶坯,被宋臨川那雙沾滿血腥和冰冷的手,一點點塑造成如今這副模樣——表面光鮮亮麗、內里空洞腐爛的宋家“小少爺”。
他扮演了二十一年的“乖孩子”,用最完美的假面迎合宋振華的威嚴,討好顧婉如的虛榮。他以為只要足夠“乖”,總能換來一絲垂憐,一絲真正的“家”的溫暖。哪怕只是一點點。
可結果呢?
昨夜那場鬧劇,宋生暉拙劣的表演輕易點燃了他們的怒火,宋臨川冰冷的威壓讓他們瞬間妥協(xié)。而今天,當他這個“養(yǎng)子”在學校被打,被當眾羞辱,得到的回應,僅僅是一通推給宋臨川的電話。
原來,二十一年的陪伴和表演,在親生血脈和絕對權勢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他們拋棄你了。
現(xiàn)在,只有我了。
宋臨川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絲僥幸的幻想。原來,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從未真正擁有過什么。所謂的家,所謂的親情,不過是海市蜃樓,是他強加給自己的、可悲的妄想。
好累。
真的好累。
他不想裝了。
緊繃的身體一點點軟了下來,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原本抗拒地挺直的背脊,緩緩地、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無力,靠在了宋臨川寬闊卻冰冷的胸膛上。額頭抵著他挺括西裝下堅硬的肩頭,鼻尖縈繞著那令人作嘔的雪松冷香。
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如果……如果六歲那個悶熱的午后,他沒有推開后花園的門……
如果他沒有看到陽光下,那個沾滿貓血、如同惡魔般的少年……
那個會陪他搭積木、會笨拙地給他講故事的、溫柔的哥哥,是不是就會一直存在?他是不是也能像普通孩子那樣,即使沒有父母完整的愛,至少……還有一個可以依靠、可以信賴的兄長?
可惜,沒有如果。
他偏過頭,將臉更深地埋進宋臨川的肩窩,仿佛那里能汲取到一絲虛假的暖意。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冰冷,像嘆息,又像最后的判決,淡淡地吐出幾個字:
“哥……”
“你還是那么惡心?!?/p>
車子平穩(wěn)地駛入A市最負盛名的酒樓——金玉滿堂的停車場。雕梁畫棟,燈火輝煌,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閃爍著奢靡的光芒。
宋照野沒有理會宋臨川的反應,在車子停穩(wěn)的瞬間,徑直推開車門,冷風灌入,吹散了些許車內令人窒息的雪松氣息。他站在車外,看著眼前這座金碧輝煌的銷金窟,眉頭緊鎖,語氣冰冷:“帶我來這干什么?”
宋臨川隨后下車,整理了一下西裝袖口,姿態(tài)從容,仿佛剛才車內那片刻的疲憊和冰冷對峙從未發(fā)生。他走到宋照野身邊,手臂極其自然地再次攬上他的肩膀,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他往燈火通明的入口帶,聲音平淡無波:“吃飯啊,還能干什么?!?/p>
宋照野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吃飯?鬼才信。
踏入金碧輝煌的大廳,濃郁的人工香氛混合著食物的氣息撲面而來,熏得宋照野腦仁發(fā)疼。穿著旗袍、妝容精致的服務員立刻迎了上來,笑容甜美:“宋總,這邊請?!?顯然宋臨川是這里的常客。
穿過喧鬧的大堂,進入一個極其寬敞、裝修奢華到近乎浮夸的包間。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刺眼的光芒,一張足以容納二十人的紅木大圓桌幾乎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桌上早已擺滿了琳瑯滿目的珍饈美味,鮑參翅肚,山珍海味,極盡奢華。
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四五十歲、大腹便便、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穿著昂貴的西裝,手腕上戴著金表。他們身邊或站或坐,簇擁著好幾個穿著暴露、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香水味、煙味、酒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濁氣。
更讓宋照野不適的是,包間角落還站著另外一排女人,同樣濃妝艷抹,穿著更加暴露的緊身短裙,臉上掛著訓練有素卻空洞的笑容,眼神或麻木或帶著討好的算計,像等待被挑選的商品。
宋臨川攬著宋照野,無視那些投來的或好奇、或驚艷、或帶著幾分猥瑣的目光,徑直走向主位旁邊的兩個空位。他拉開外側的椅子,姿態(tài)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將宋照野按坐下去,自己則在他旁邊落座。
“宋總!”
“宋總您來了!”
“宋總,這位是……?”
剛一落座,幾個離得近的、滿臉堆笑的商人就端著酒杯圍了上來,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宋照野那張精致卻冷若冰霜的臉上打轉。他們顯然對宋臨川身邊出現(xiàn)這樣一個氣質卓絕、卻又明顯帶著疏離感的年輕人充滿了好奇。
宋臨川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細長的香煙,姿態(tài)慵懶地點燃。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輪廓。他抬手,隨意地揮了揮,示意眾人先坐回去,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掌控感。
喧鬧稍稍平息,但探究的目光依舊聚焦在宋照野身上。
旁邊一個姓李的老板,仗著和宋家有些生意往來,膽子稍大,率先笑著開口問道:“宋總,您旁邊這位……看著眼生???真是……一表人才!”
宋臨川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圈,修長的手指在煙灰缸邊緣輕輕彈了彈煙灰。他沒有看那個李總,目光反而落在身旁宋照野放在桌面、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然后,他做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昭然若揭的占有意味,將宋照野放在桌上的手,牢牢地、十指相扣地握在了自己掌心!
溫熱的、帶著薄繭的掌心包裹住宋照野微涼的手指。
宋照野的身體瞬間僵直,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用力,狠狠甩開了那只禁錮的手!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抗拒。
包間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下。幾個老板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充滿了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敢這么當眾甩宋臨川臉色的,他們還是頭一次見!
宋臨川被甩開手,臉上卻沒有任何慍怒。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情緒。他收回手,指尖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對著神色各異的眾人,語氣平淡地解釋道:“哦,忘了介紹。這是我弟弟,宋照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宋照野緊繃的側臉,補充道,“今天正好去接他放學,就一起過來了。各位,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
“原來是宋家小公子!失敬失敬!”
“果然是一家人,都是人中龍鳳??!”
“宋總好福氣,有這么出色的弟弟!”
眾人立刻反應過來,臉上堆起更熱情、更諂媚的笑容,各種恭維之詞不要錢似的往外倒。他們心里門清,前段時間宋家確實發(fā)過聲明,說找到了當年抱錯的雙胞胎之一……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這位了。只是沒想到,宋臨川會親自帶著這位“弟弟”出席這種場合,而且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
宋照野對這些虛偽的奉承充耳不聞。他拿起筷子,看也不看那些山珍海味,只夾了面前幾道清淡的素菜,小口地、機械地吃著。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令人窒息的鬧劇。
宋臨川則開始和那些老板們談笑風生,推杯換盞。他的手腕和話術極其高明,在觥籌交錯間掌控著整個飯局的節(jié)奏。然而,即使是在和旁人交談的間隙,他的余光也從未離開過身旁的宋照野。
看到宋照野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宋臨川不動聲色地拿起旁邊一只肥美的白灼蝦。他一邊側頭和旁邊一個王總說著什么,一邊動作極其嫻熟地剝掉蝦殼,剔去蝦線。然后,那只晶瑩剔透、肉質飽滿的蝦仁,被放到了宋照野面前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骨碟里。
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做過千百遍。
“嘗嘗這個,很新鮮?!?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在外人聽來無比“兄友弟恭”的溫和。
幾個老板看在眼里,臉上笑容更盛,紛紛感嘆:“宋總真是個好哥哥??!”“宋小公子好福氣!”
宋照野垂著眼,看著碟子里那只被剝得干干凈凈的蝦仁,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哪里是關心?分明是宋臨川在當眾宣示他的所有權!像主人給寵物投喂食物一樣,帶著施舍和掌控的意味!
他拿起筷子,沒有去碰那只蝦,反而夾起旁邊一顆小小的豌豆,送入口中。然后,筷子尖開始一下下地、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泄憤般的力道,戳著碟子里那只無辜的蝦仁。
很快,那只原本飽滿的蝦仁,在他無聲的“凌遲”下,變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宋臨川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興味,并未阻止。
飯局進行到后半段,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那個李總顯然喝得有點高,看著宋臨川身邊空落落的,又看看角落里那些眼巴巴站著的女人,立刻心領神會,帶著猥瑣的笑容招呼道:“哎!都傻站著干嘛?還不快過來伺候好咱們宋總!”
幾個早就按捺不住的女人立刻扭著腰肢,帶著濃郁的香水味圍了上來。一個端著酒杯,嬌滴滴地要給宋臨川倒酒;一個拿著紙巾,媚眼如絲地要給他擦手;還有一個更是大膽,直接繞到宋臨川身后,伸出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就要往他結實的胸膛上按揉。
宋臨川臉上依舊帶著那抹疏離的、掌控一切的笑容。他沒有立刻推開,也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享受,只是姿態(tài)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任由她們圍著。他甚至還接過了那杯酒,淺抿了一口。
宋照野依舊低著頭,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面前碟子里早已變成一灘蝦泥的“尸體”,仿佛身邊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就像一個被強行拉入戲中、卻又拒絕配合表演的冷漠觀眾。
就在那個女人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宋臨川胸肌輪廓的瞬間——
宋臨川動了。
他抬手,精準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住了那只試圖“越界”的手腕。力道不重,卻足以讓那女人痛呼一聲,花容失色地縮回了手。
宋臨川臉上那抹公式化的笑容淡了些,他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圍著他的幾個女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包間里的喧囂,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不容反駁的強勢:
“各位,不好意思?!?/p>
他微微側頭,目光落在身旁始終低垂著眼簾、仿佛置身事外的宋照野身上,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無奈”和“體貼”:
“我弟弟還在呢?!?/p>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姿態(tài)從容:
“小孩子不宜久留這種場合。我先送他回去。今天盡興,改日我做東,再聚。”
眾人雖然有些掃興,但誰敢拂宋臨川的面子?只能紛紛起身,堆著笑恭送:“宋總慢走!”“宋總真是個好哥哥!”“小公子慢走!”
在一片虛偽的客套聲中,宋臨川攬著宋照野的肩膀,在眾人簇擁下走出了包間。
直到坐進勞斯萊斯寬敞的后座,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和令人作嘔的香水味,宋照野才感覺稍微能喘口氣。他依舊緊貼著車門,離宋臨川遠遠的。
車子平穩(wěn)地駛入燈火通明的城市主干道。
宋臨川脫下身上那件沾染了各種香水味和煙酒氣的深灰色西裝外套,看也沒看一眼,直接搖下車窗,手臂一揚——
那件價值不菲的高定外套,如同垃圾般被丟出了窗外,迅速消失在夜色和車流之中。
宋照野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怔,隨即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冰冷嘲諷。他轉過頭,看向宋臨川那張在車窗外流動光影下明明滅滅的側臉,聲音帶著刺骨的譏誚:
“怎么?剛剛在包廂里,被那群女人圍著的時候,不見你這么嫌棄?”
“碰一下都嫌臟了?”
宋臨川沒有立刻回答。他慢條斯理地從車載儲物格里抽出一張濕紙巾,極其仔細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著。動作優(yōu)雅,像是在處理什么精密儀器。燈光下,他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皮膚冷白。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仿佛要將剛才被那些女人觸碰過的、沾染的氣息徹底清除。
直到十根手指都擦拭得干干凈凈,他才將用過的濕紙巾團成一團,隨手扔進車載垃圾桶里。
然后,他緩緩轉過頭,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車廂內,如同兩點寒星,直直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和……一絲極淡的失望,鎖定了宋照野那張寫滿嘲諷的臉。
他的聲音低沉,平靜無波,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宋照野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詭異的漣漪:
“是啊,很臟?!?/p>
“我以為……”
他微微停頓,目光在宋照野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某種他期待卻未曾看到的情緒。
“你會吃醋?!?/p>
宋照野看著他認真的神情,聽著這荒謬絕倫的話語,只覺得一股寒氣夾雜著巨大的荒謬感直沖天靈蓋。他猛地轉過頭,看向窗外飛逝的流光溢彩,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從齒縫里擠出三個字,帶著全然的厭惡和無法理解:
“神經(jīng)病?!?/p>